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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鐵耙對於自己的這個頂頭上司,還是多少有些了解的。山東登州人,萬曆十四年時,隨其父渡海北上遼東做生意,但在途中,卻好巧不巧地碰到了一隊兇神惡煞的女真人,殺人越貨之後,揚長而去。


    宣度被兩個忠仆拚死救出後,本欲投海自盡。卻被忠仆死死拉住,百般勸說,才打消了這位少爺尋死的念頭。


    但這位原本錦衣玉食的公子哥,可能是讀書讀傻了,一氣之下,居然又有了投筆從戎,參軍報仇的打算。


    撫順守備王命印,軍戶出身,對隻會高坐空談的讀書人,向來不屑一顧,因此得報後見都沒見上一眼,直接命手下親兵將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書呆子打發走。


    王守備對宣書生不屑一顧,可剛巧他手下一個把總唐鑰順路過,一眼便看中了眉清目秀的宣度。


    唐鑰順雖隻是個把總,但卻是王明印的心腹智囊,當即拍板做主,將宣度留了下來。噓寒問暖了一番不說,居然還親自為宣度安排了住所。這就很不正常了,撫順的房價雖然不算高,但一處帶小院的宅子,怎麽也值個百八十兩的銀子。


    唐鑰順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那也是一口一口兵血喝來的,他與宣度非親非故的,為什麽要對他這麽好?


    之前的宣度滿心仇恨,懶得去多想,隻是道了一聲謝,便不管不顧地住了下來。


    可是誰能想到?一夜之間,宣度雙目裏刻骨的仇恨,竟然神奇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深地疲憊與茫然。


    沒有人知道,宣度深夜登城,指天盟誓,不報父仇,誓不為人。卻沒想到,這一指,居然是引來了九天驚雷,悍然奪走了他那充滿了怨恨的靈魂,而更為聳人聽聞地塞進來了一個根本就不屬於這個時代的靈魂。


    宣度在登州老家時考中了秀才,勉強稱得上是個神童,在撫順又被破格提拔為軍中小旗,但歸根結底,也隻是無足輕重個小人物罷了。在滾滾曆史潮流地推動下,他即便是有滔天的仇恨,也絕無可能折騰出半點浪花來。


    以前的宣度,滿腔的仇恨無處發泄。而如今的宣度,胸中也有一番不平事。


    王陽,生於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農村人,十八歲參軍,二十八歲轉業。十年行伍,立下大小功勞無數,因此轉業時才得以被安排進了某鄉鎮機關工作,繼續吃國家飯。


    八年小科員,鬱鬱不得誌,做最多的事情,得最少的獎勵,這就是王陽工作的真實寫照。


    叢初入官場時的意氣風發,到人近中年時的華發早生,王陽坐在冷板凳上,見慣了身邊人的起起落落,悲歡離合,卻依然不改初衷的固執己見。


    是的,忠於曾經的誓言,在多數人眼裏,就是一根筋的固執己見。


    身邊的人嗤之以鼻,王陽卻甘之如飴。別的人喜歡往上爬,而王陽偏偏就喜歡朝下走。


    鄉鎮工作,瑣碎零散,打交道的,也都是和那些看著他長大的鄉鄰一樣淳樸耿直的老農民。相比於機關裏麵的冷槍暗箭,王陽最喜歡的,就是騎著自己的電動車,慢悠悠的在田埂地頭上到處轉悠。


    所以,在拆遷風暴滾滾而來的時候,最受那些泥腿子信任的王陽,就自然而然的被派到了最難做也最憋屈的崗位上。


    對於廣大的農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安居樂業。


    一棟房子,不需要多豪華,能遮風擋雨便可;一壟田地,不需要多肥沃,能不辜負汗水就行。隻要有這兩樣,他們就永遠不會鬧事。


    可是,社會要發展,經濟要進步,見效緩慢的第一產業,就注定要被攆出高速發展的快車道。


    偉人曾經說過,廣闊天地,大有可為。一畝青苗,落進某些人的嘴裏,塞牙縫還不夠。可若是一畝高樓或者廠房,那帶來的巨大收益,可是能福澤子孫的。


    能量守恆的原理,很多農民都不懂。可對於那些精英而言,利益,是一定,也必須要最大化的。


    萬惡的資本家,總是會想方設法地克扣工人的血汗,原因很淺顯,也很簡單。漏出去的少了,自己剩下來的就多了。而王陽,就是被安排到了這樣一個兩頭不討好的工作組裏麵。


    基層工作不好幹,這是共識。維穩工作很重要,這是上麵的死命令。


    要麽欺下,名聲盡毀;要麽抗上,前途盡毀。這兩條路,一個要出賣自己的良心,一個則要賭上所有的前程。


    幾乎一夜白頭,王陽最終還是咬著牙做出了抉擇。


    他是從人民群眾當中來的,最終還是迴到了人民群眾的中間。


    但是,擋人錢財,乃是不共戴天之仇。


    一場完美的車禍過後,塵歸塵,土歸土,隻留下王陽的一縷怨念,在遮天蔽日的塵囂中隨風遊蕩……


    夢迴大明王朝,卻既非是仁宣之治時的安寧平靜,也不是隆萬大改革時的轟轟烈烈,而偏偏是傾覆之際的萬曆末年。這讓宣度,遲遲不願意睜開眼睛,暗地裏使勁地掐著自己大腿,好讓自己從這場即將展開的噩夢中醒來。


    可是,兩條腿都已經是青紫一片,嘴唇都咬破了,這場夢卻仍在繼續著。


    張大猛那句很小農,但其實在這個時代又無比正常的話,狠狠地戳中了宣度敏感的神經。


    他不是學曆史的,但再無知,也知道吳三桂一怒為紅顏,迎清兵入關荼毒天下的事情。


    更何況,他的大學,就是在揚州讀的。對於“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比大多數人,了解的都要更多一些。


    繁華的揚州,富庶的江南,都不能幸免於難,更何況是更靠北的山東呢?


    可是,這些話,宣度是說不出口的。


    莫要說張大猛這些沒什麽見識的大頭兵,便是朝中那些飽讀詩書的閣臣大學士,這個時候,怕也是絕不相信,向來對明朝畢恭畢敬的女真人,那個給李成梁當了二十年家奴的努爾哈赤,膽敢撩撥虎須,挑釁巍巍大明。


    唐時,安祿山在唐玄宗麵前扮醜扮怪,卻絲毫不以為忤,聽話乖巧到了極致。以至於安祿山起兵造反的消息傳到長安時,唐玄宗還堅決不肯相信。


    八百多年之後,大明朝第一名將,威震天下的李成梁,也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給自己牽馬墜蹬的努爾哈赤,竟成了大明的頭號心腹大患。以至於讓他,間接成為了覆滅大明朝的罪人,登上了曆史的恥辱柱。


    借助李成梁的幫助,以十三副鎧甲起兵的努爾哈赤,曆時三十餘年,逐步蠶食吞滅了各部女真,終於成長了起來。


    萬曆四十四年,也就是前年,努爾哈赤終於不再掩飾自己的野心,在赫圖阿拉悍然自立為“覆育列國英明汗”,國號“大金”,年號天命。


    一切,昭然若揭。


    如果李成梁還活著,他一定會悔青了腸子。可李成梁沒辦法叢棺材板裏爬出來,努爾哈赤也就絕不會統一了女真各部之後就馬放南山。


    完顏阿骨打的金國,一路唿嘯南下,踏破了北宋的都城汴梁,將徽欽二帝擄為奴隸,將萬裏黃河變成了他們的內河,將錦繡中原變成了他們的牧馬之地。


    努爾哈赤的金國,難道就會老老實實地窩在大山溝裏,繼續過茹毛飲血的日子麽?


    宣度苦笑著搖了搖頭,他不知道努爾哈赤會在何時正式與大明撕破臉皮,也不知道深居內宮的萬曆皇帝,能不能看清楚這夥女真人的狼子野心。


    他隻知道,山雨欲來風滿樓,大廈將傾矣!


    張大猛是個渾人,也是個聽話的好孩子,時刻將他娘的話掛在嘴上,就好像離開了他娘,他就活不下去一樣。


    “俺娘還說了,當官的揮揮手,當兵的跑斷腿,所以,千叮嚀萬囑咐要俺多留點心眼,莫要頭腦一熱就不管不顧地拚命。”


    張大猛說得唾沫橫飛,他身後的王貴,連連點頭不止,顯然也很讚同張大猛的觀點。


    郭鐵耙卻是聽不下去了,跺跺腳站起身來,抬起頭望了眼天邊的黑雲,輕歎了一口氣道:“不拚命,當俘虜麽?有時候想想,與其那樣豬狗不如地活著,倒還真不如死了痛快。”


    兵油子突然變成了文藝青年,齊大光饅頭無數地看了他一眼,迴頭大咧咧地問宣度,“知道你比俺們多讀了兩天書,可也別在這危言聳聽。俺可聽人說過,雖然寧遠伯和戚少保去世了,但韃子也被他兩位武曲星殺破了膽,這些年來,哪裏還有半分正統年間的威風?又怎麽可能打進關去呢?”


    宣度不想說話,尤其是不想和這群目不識丁的渾人說話,他隻想一個人靜靜地迴想自己的過去,籌劃自己的未來。


    但是,他雖然名義上是這些人的頭兒,但包括瘦弱的王貴在內,這夥人卻沒一個把他當領導看的。


    戰場上,是要刀對刀槍對槍拚命的,一個讀死書的秀才能頂什麽用?尤其是,初來乍到還騎在了他們的頭上,這讓他們,又如何能服氣?


    宣度不吱聲,辛大光也不和他客氣,上手就推了他一把惡狠狠道:“你聾了嗎?老子問你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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