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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河西節度使衙門隔壁,那間大院子四周,有一百多赤水軍精銳在到處巡視,遇到可疑人物,都會直接抓到河西節度使衙門審問。一陣打罵後關押起來。


    而這間負責印刷交子的大宅院,哪怕到了夜晚,都依然燈火通明。


    有工匠在趕製麵額為一絹的雕版,有工匠在製作墨水,還有工匠在把大張的專用楮紙,裁剪成雕版的大小。最裏頭的一個院子內,交子的印刷正如火如荼進行著。


    空氣裏彌漫著油墨的香氣。


    這裏除了方重勇和他身邊的岑參外,沒有一個閑人。春天西北的夜晚,氣溫不算舒適,但院子裏的這些人似乎毫無察覺,依舊是忙得不停手。


    “方節帥,這薄薄的一張紙,便可以替代絹帛,在市麵上為所欲為麽?


    用它真的可以買牛買羊,甚至用來買奴仆麽?”


    岑參從懷裏拿出一張交子,遞給方重勇詢問道。


    “其中關節一言難盡,你隨我來書房詳談。”


    方重勇不以為意的擺了擺手說道。


    超越時代的猛獸已經出籠,是福是禍,那都不是他能完全控製的了。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方重勇覺得,關於他這個人的評價,或許要幾百年甚至千年以後的人才能給出適當的評價,現在想那麽多,純屬吃飽了撐的,想幹什麽幹了便是!


    方重勇今日全程目睹了涼州城集市裏的眾多商賈,是怎麽在赤水軍的威逼之下,不得已拿出絹帛兌換交子的。


    為什麽是一比一兌換,而不是多發交子少收絹帛?


    方重勇的考慮是要盡量減少通貨膨脹,至少不要在一開始的環節便天然通脹。目前交子隻能算是“國內貨幣”,還算不上“國際貨幣”。想把交子推廣到西域,那要看河西邊軍遠征小勃律,戰果如何。


    唐軍兵鋒所到之處,便是交子橫行之處。


    二人來到河西節度使衙門書房,於桌案前對坐。


    方重勇從懷裏掏出一包散茶,讓府裏的下仆衝了一壺茶。他給岑參倒了一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發行交子,事關重大,並非隻是取代絹帛而已。”


    方重勇麵色凝重說道。


    岑參微微點頭道:“願聞其詳。”


    “假如岑判官是家裏有數十畝地,還要輪耕養地,隻能勉強糊口的普通百姓。


    而某是一州刺史。


    去年年景不好,今年春耕又來了,岑判官家中無餘糧,需要到市集上買種子,買農具,還要交租。


    那麽岑判官要怎麽辦呢?”


    方重勇抿了一口茶水,慢悠悠的問道。


    “那自然是找本地大戶借貸,先渡過難關再說。


    隻是這借錢雖然容易,可還錢就難了。九進十三出那都是尋常,哪個人還得起?”


    岑參輕歎一聲說道。


    很多事情都是明擺著的,不說也罷。


    “此話確實不假。


    現在,某這個州刺史,看到民生艱難,想拉岑判官一把。所以某便以官府的名義,從府庫裏借貸一些錢給岑判官。


    嗯,也不算很多,差不多就十貫吧。


    利息當然不能高對吧,如果高的話,就跟高利貸差不多了。


    於是岑判官拿到官府的錢,千恩萬謝的走了。之後拿著這十貫錢去買種子,買農具,不必細說。


    可是今年的年景又不好,還是顆粒無收。岑判官自然是沒錢還,又不敢忤逆官府的權威,便隻好把兒女抵押給官府。


    然而對某這個州刺史來說,府庫裏的財帛那都是有數的,虧空了就要拿官帽頂罪。所以某隻需要岑判官還錢而已。某家中有不少奴仆,也並不需要岑判官賣兒賣女啊。


    所以岑判官最後還是得把兒女賣給本地大戶,得來的錢,用來還官府的賬。


    雖然某知道這些事,但作為州刺史,借貸給你的錢是朝廷的,不是某自己的。某就是想拖延,那也沒法拖延,是不是這個道理?”


    方重勇微笑問道,喝了一口茶水。


    岑參不說話了,因為這種情況實在是太常見,自耕農沒有任何抵禦天災的風險,就更別提人禍了。


    他從方重勇說的問題就知道,這位對於地方政務非常熟悉。對方現在能幹到河西節度使的官職,起碼一大半都是靠著自己的能力與見識。


    從剛才那番話便可以得知:一個普通的地方官員,哪怕是想幫這些自耕農,也是冒著巨大的風險,最後還很有可能吃力不討好。


    而官府一旦介入民間借貸,萬一遇到天災人禍,出現財政虧空誰來補足?


    借出去十貫錢收不迴來,那麽就要從別處去補迴來,甚至要在別處多收十貫的稅!


    要不然,這錢總不能說讓天子出吧?


    在封建時代,地方官府哪怕不腐敗,哪怕不跟地方大族沆瀣一氣,他們能做的事情,也是非常有限的!


    價值十貫的絹帛,需要人去織布;而十貫的銅錢,則需要銅去鑄造,需要燒掉大量木柴去冶煉。


    這些損失,誰能補齊?靠那個破產的農民嗎?


    “所以轉了一圈,官府實際上什麽也做不了,對麽?”


    岑參苦笑道。


    方重勇擺了擺手,示意對方不必插嘴。


    “那麽某再換個說法。”


    方重勇又喝了口茶水潤了潤嗓子。


    “某這個州刺史,印了十貫交子借給岑判官。還是一樣,今年遇到天災,顆粒無收,這十貫交子等於打水漂了。


    一年之期已到,現在官府要去找你收債了,某這個州刺史應該怎麽辦呢?”


    方重勇反問道。


    岑參想了想,總感覺好像被一層紗布遮住眼睛了一樣。這個問題跟上一個很像,但卻又不完全相同。


    “朝廷可以再印一張交子,讓某以官府的名義,將這張交子再借給岑判官,讓伱渡過今年的難關。今後你家要分五年,將欠下的兩張十貫交子還清。


    雖然這樣依舊不能立刻救岑判官一家於水火,起碼給了你活下去的希望。這樣岑判官就不會在賣兒賣女也無法脫困的情況下,拿起鋤頭去當盜匪了。


    是不是這個道理?”


    方重勇從懷裏掏出岑參之前遞給自己的那張價值十絹的交子,在對方麵前晃了晃說道。


    “可是之前印的那一張……”


    岑參腦子還沒轉過彎來。這交子雖然可以印,但要印多少,卻又不好說。


    方重勇剛才說的兩種情況,隻有一點細微的差別。然而就是這點差別,卻又有本質上的不同。


    方重勇沒有點破,靜靜等待著岑參慢慢思考。


    差之毫厘謬以千裏,這話用在此處非常合適。


    沒有交子以前,封建時代的中央政府,是沒有鑄幣權的。


    或者說鑄幣權受到了嚴格限製。


    全國挖出來多少銅,那就有多少發行錢幣的能力。跟不上市場需求,就隻好用可以使用的絹帛為流通物,實際上隻能算“以物易物”。並且造成了嚴重的通貨緊縮和一係列社會問題。


    比如說私鑄銅錢。


    以方重勇所說的第一個例子來說,每一文錢的財政損失,都是由官府本身承擔的。農民還不起,那就直接變成了無頭賬,官府沒有任何緩衝餘地。


    要麽逼得破產農民家破人亡,要麽官府咬咬牙承擔損失。


    而發行了交子以後,中央政府就等於是建立了屬於自己的央行,可以根據需要去發行交子作為貨幣。


    理論上,可以不加任何限製印錢!一張交子成了壞賬,再印一張便是!技術上沒有任何限製!


    借貸給農夫的十貫交子,因為顆粒無收損失了,那麽這十貫交子就變成了銀行的壞賬。從可以流通的m1貨幣,變成了暫時不能流通的m2貨幣。


    從可以自由流通的交子,變成了暫時拿不迴來,甚至永遠都拿不迴來的壞賬呆賬。


    而農民花出去的十貫,則成為了“意外”流通於社會層麵的債務(農夫已經將其用出去了)。增加了十貫的通貨膨脹,由整個國家與社會來承擔後果。


    當然了這是理想狀態,不過具體過程大差不差。


    如果把封建時代的中央政府,比作一個人的腦袋。那麽沒有央行的時候,每損失一文錢,都相當於打在這個人的腦袋上,財政崩潰就等於宣判這個人處於腦死亡的瀕死狀態了!


    但如果有了央行,那麽央行便可以不斷發行m1貨幣,通過印刷交子增加流動性,通過製造通貨膨脹,來緩解政府的財政危機。換言之,整體的通脹後果,是由這個人的身體(國家主體)一起承擔的。


    不管從什麽角度去看,後者的抗壓能力都遠遠超過前者。


    擁有交子以後,北宋時期的“青苗貸”,類似這樣的玩意,便可以很方便操作起來了。


    當然,這裏頭還有很多細節問題。方重勇作為基哥任命的河西節度使,他的政策操作空間是很有限的。目前還玩不出那麽多花樣。哪怕他已經寫了奏折,也要基哥點頭,李林甫強力推進才行。


    “方節帥,交子這東西,還真是……令人害怕啊。”


    岑參感慨說道。


    他想了很久,都沒想明白方重勇提出的問題,但他已經很清楚察覺到其中的機遇和風險了。


    一旦交子在大唐全國範圍內鋪開,所帶來的變革絕對不容小覷。


    “這個東西,我們不能因為它有可能鬧出亂子就不用。借貸交子幫小農小戶置辦種子農具之策,某稱其為青苗法。


    某已經寫了關於青苗法的政令,接下來便會在河西五州推廣。地方官府借貸交子給農戶,此法某準備上書朝廷以求推廣。”


    方重勇歎了口氣說道。


    河西這邊他可以保證政令推廣的效果,但是在大唐其他地方,青苗法就是動了世家豪強的錢袋子。


    其間將要遭遇的阻力,想都不需要想,到時候定然會鬧得雞飛狗跳。


    官府耽誤了世家豪強們所掌控的豪商放高利貸,那麽不管青苗法改什麽名字,用什麽手段去推行,都會天然被這些人抵製。


    果不其然,岑參一臉無奈說道:“節帥的想法是好的,但許多人都是靠吃印子錢的利息為生,一旦有天災人禍,百姓們就要賣兒賣女。他們是巴不得年年天災。”


    “岑判官,某問問你。


    以前要買一套做好的衣服,需要三到十絹。現在用十絹的交子買到了,那麽原來準備拿來購買衣物的絹帛,跑哪裏去了呢?”


    方重勇問了岑參一個看似很簡單,其內涵卻又非常深刻的問題。


    岑參寫詩是一把好手,但並不精通算數,更是沒法理解超越時代的經濟問題。他眉頭皺成“川”字,思考方重勇剛剛提出的問題。


    對啊,原本在社會上流通,當做“錢”來使用的絹帛,當交子完全替代它們以後,這些絹帛去哪裏了呢?


    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這些絹帛絕對沒有憑空消失,更不是被人一把火燒掉了!


    “某有一間屋舍要出租,昨日便與甲簽訂了契約,其中押金二十貫,契約一年,甲退租後返還。”


    方重勇的聲音在岑參耳邊炸響。


    “後來甲退租了,乙繼續租賃,某便讓乙給了二十貫與甲,讓乙入屋居住。


    那麽當初甲給某的二十貫,是不是還是在某手裏?隻要某這間屋舍一直有人租賃,那是不是就意味著這二十貫的押金,永遠都在某口袋裏呢?”


    方重勇麵帶笑容詢問道。


    “啊!對對對!


    就是這個道理!我怎麽就沒想到呢!”


    岑參恍然大悟,方重勇是一語驚醒夢中人,他終於明白對方在河西這一波發行交子,到底是玩的什麽遊戲了。


    隻要交子在不斷的發行,不斷的在社會上流通,那麽以前用於以物易物的那部分財富,就等同於被“置換”出來,成為全社會“額外”的財富。


    這是憑空變出財富的魔術!


    “可是,如果方節帥不租屋舍了,或者屋舍壞掉了,那豈不是要拿出二十貫填補虧空?”


    岑參忽然想到這個近乎於無解的問題。


    既然是屋舍,那總有損壞的一天。這二十貫雖然等同於無限期借款,但終究還是有還錢的那一天。


    到那一天怎麽辦呢?


    “如果某拿著這二十貫去耕田,去做小本生意,或者拿來慢慢發展家裏的產業,將來自然不必擔心還不起錢。那時候這筆押金對於某來說,定然隻算是一筆小錢而已。


    可如果某拿這筆錢,去賭坊裏瀟灑快活,最後輸了個精光,那麽……岑判官覺得最後會發生什麽事情呢?”


    方重勇意味深長的詢問道。


    “受教了。”


    岑參心悅誠服對方重勇恭敬行了一禮,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茶水,隨後將其一飲而盡,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


    他心中有一個假設。


    如果天子接受了方重勇的建議,開始在大唐境內大部分地區,特別是商業繁榮,人口繁茂的地區發行交子。那麽就會產生方重勇所說的“押金效應”。


    類似第一次把自家的房子租賃出去收取了一大筆押金。


    在交子發行的過程中,會有大量原本用來以物易物的硬通貨,如糧食,絹帛這一類大家都認,卻不方便攜帶的東西,被交子“置換”出來,使得整個社會多出了海量可使用的財富。


    形同房東第一次拿到押金。


    對於官府來說,這是一筆橫財!


    當然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這個過程中都享受到福利。但可以肯定,應該是絕大部分人都會從中漁利,隻看多少而已。越是有權有錢的人,就越是能從中得到更多的好處。


    當交子在全國範圍內鋪開,最後整個社會都認,已經流通無礙後,“押金效應”就會消失,不會出現憑空變財富的好事了。到那時候,就是甲退租乙租房,財富的“以舊換新”。


    甲開始租房到退房換乙租房之間的這段時間,就是大唐經濟發展的加速期。能有多大發展,持續多久,發展多快,取決於以基哥為首的統治階層,拿到這筆財富以後用來幹什麽。


    想到這裏,岑參的心頓時涼了半截。


    “方節帥……萬一,某是說萬一將來百姓們都不認交子了,改迴以物易物,那要怎麽辦?”


    岑參吞咽了一口唾沫問道。


    “那你把二十貫押金還我!”


    方重勇伸手對岑參揶揄道。


    “我哪裏還得起啊。”


    岑參苦笑道,他們都明白對方是在說什麽。


    “還不起的話,最後會怎麽樣,就要看某要不要拿刀去岑判官家裏討債了。也要看你家裏看家護院的夠不夠多,武藝怎麽樣了。


    總之這麽大一筆錢,可不是說銷就能銷的。”


    方重勇無奈歎息說道。


    岑參沉默了,很多話不用說透,一切盡在不言中。


    堅持給你們上幹貨,無聊的情節我不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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