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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淨羽沙彌猛地喚了一聲, “淨涪師兄!”


    淨涪佛身將手中的《萬藥譜》遞給了賀偉元, 才稍稍側了身過來,看定淨羽沙彌,“嗯?”


    淨羽沙彌迎著淨涪佛身的目光, 艱難地吞了吞口水,還是堅持說出他的意見, “淨涪師兄,你這樣將藥譜交給他這樣的七歲稚童, 他能看得懂?”


    淨涪佛身目光沒有半點偏移, 直直地看著他,答道,“我自然還準備了別的東西給他, 隻要他有心鑽研, 不會有半桶水的情況出現的。”


    淨羽沙彌扯了扯唇,不再說話。


    賀偉元雙手捧著那部《萬藥譜》, 也沒就直接翻開來看, 而是先將它放到了一側,轉身來謝淨羽沙彌。


    淨羽沙彌擺擺手。


    淨涪佛身見淨羽沙彌沒話了,就繼續和賀偉元交代事情。


    除了那一部《萬藥譜》之外,淨涪佛身還將一段記憶送入了賀偉元腦海裏。那段記憶很單純,全都是他對這一部《萬藥譜》的學習與認知。


    不過淨涪佛身要真是將他關於《萬藥譜》的全部知識都送入賀偉元腦海裏, 那對於賀偉元來說,負擔也就太大了。


    要知道,《萬藥譜》上記載著的草藥、靈藥, 其實並不僅僅隻有萬種。更別說藥譜上並不單單記載著它們的藥性、藥效,還根據它們的藥性、藥效,簡單地擬成了幾張藥方。


    這些草藥、靈藥的藥性、藥效、藥方全都算在一起,那信息量能將他的腦袋撐爆。


    當日淨涪佛身在用《萬藥譜》上的凡藥譜分支了卻莫小魚與他的那份因果的時候,都沒有一了百了地將那些信息全數灌入莫小魚的腦海,而是選擇了留下傀儡教導,現如今麵對要學完一整部《萬藥譜》的賀偉元,淨涪佛身自然就不會采用那樣簡單粗暴的手段。


    甚至,淨涪佛身為了能讓賀偉元對《萬藥譜》掌握得更深更透,他還特意在那些記憶上了鎖,將九成九的信息封禁起來,隻留下能讓他容易吸納的、能給他打下堅實基礎的一小部分。


    賀偉元若是想要將那些封禁下來的記憶解鎖,想要學習得更多,他就需要先掌握完那些基礎,將那些基礎化作鎖匙,一把一把、一層一層地解開那些被封禁的記憶。


    可饒是這樣,當淨涪佛身將那部分記憶送入賀偉元腦海的時候,賀偉元頭也還是痛得他眼前發黑,哪怕他已經咬牙忍耐了,卻還是止不住地想要倒下去。


    淨涪佛身見狀,抬手輕撫他頭頂。


    融融的暖意從那隻手掌掌心透落,從頭顱直流向四肢百骸,將他從無意識的黑沉中帶了出來。


    賀偉元忍不住呻?吟地歎息了一聲。


    淨涪佛身見他狀況好轉,才將手收迴來。


    那一陣暖意離開的時候,賀偉元甚至還下意識地想要踮起腳尖去蹭蹭那隻手。不過幸好,在他真正做出那樣丟臉的事情之前,他反應了過來,控製住了自己的身體。


    賀偉元臉色止不住地發燙,好一會兒之後,他才緩過來,整理了心神合掌和淨涪佛身拜了一拜,跟他道謝。


    “多謝淨涪師父。”


    淨涪佛身擺擺手,跟他叮囑道,“日後,要好好學。”


    賀偉元堅定地點了點頭。


    淨涪佛身察看過他的臉色,知他是真的聽進去了,也不再跟他多說什麽,而隻是道:“去吧,將剩下的那點事處理完。”


    賀偉元抬眼往賀泰寧的方向瞥了一眼,點點頭,應了一聲,“是,淨涪師父,我知道了。”


    隨後,他又轉身跟淨羽沙彌合掌拜了一拜,才退出去找了那邊廂一直垂眼靜坐仿佛泰山一般安穩的賀泰寧。


    淨涪佛身和淨羽沙彌兩人目送他走過去,便收迴了目光,兩人低聲說話。


    淨羽沙彌看了一眼淨涪佛身,問道:“淨涪師兄,你這是要走了?”


    淨涪佛身點頭,“我與他的因果已然了卻,待與他告別過後,我就會離開。”


    他與賀偉元之間的因果,在帶著他找上安嶺賀家、告知他當年的真相、護持他本心不昧之後,其實就已經了卻了大半了。更遑論賀偉元還隻是請他教他行事的手段,不是要他幫忙完整料理這一件事,所以,到得如今,他們之間因那片貝葉牽係起來的因果線其實已經消去了。


    淨羽沙彌修為比不得淨涪佛身,看不到淨涪佛身身上牽係的那些因果線,也不像淨涪佛身那樣作為因果線牽係的對象,能察覺到那因果的消去。所以他這會兒聽得淨涪佛身這句話,心裏頃刻間也不其然地生出了幾許怔忪。


    不過淨羽沙彌也是修士,他很快就整理了自己的心情,笑著跟淨涪佛身道,“這很好啊,元小子他總算是能跟在我身邊認真學習了。”


    淨涪佛身看了他一眼,目光極其明顯地露出幾分異色,問他道:“你這話,說得不虧心?”


    這一路走過來,賀偉元跟在淨羽沙彌身後都是什麽樣的態度,他們兩人自然看得清楚,現如今淨羽沙彌這麽說話,竟然是還不滿意?


    “當然不虧心。”淨羽沙彌頂著淨涪佛身的眼神,麵色端正地反問道,“我怎麽就要虧心了?”


    有淨涪師兄在一旁,元小子他總不能真正的將他當師父看待,他不會覺得酸的麽?這可是他未來的大弟子誒,要不要這樣對他啊?


    淨涪佛身沉默地收迴了目光。


    淨羽沙彌也見好就收。


    兩人一時都不說話了,隻拿眼睛去看賀偉元和賀泰寧的情況。


    賀偉元和賀泰寧說過話之後,賀泰寧的臉色明顯就繃不住了,終於露出了幾分詫異和驚惶。


    淨羽沙彌看得清清楚楚,他忍不住就笑了。


    這元小子可真不愧是他預定的大弟子,這般處理可真是太得他的心意了。


    邊笑,淨羽沙彌還邊跟淨涪佛身說道:“淨涪師兄放心,我都會好好教他的,不讓他日後壞了今日的這份心性。”


    淨涪佛身沒說話。


    淨羽沙彌此時麵上是有幾分笑意,但他那話音裏、眼神裏的認真和堅定,淨涪佛身都看得清清楚楚,他還有什麽可說的呢?


    因果、緣法,由天定、由人結,賀偉元和淨羽沙彌在最開始的時候確實沒有那份師徒緣法,可現在,這份師徒緣法不也在逐漸成形了麽?


    淨羽沙彌這人,或者說他們妙定寺這一脈,本就是在紅塵中遊走,以萬丈紅塵磨礪佛心,鑽研佛理,以求得正果的修行,對於自幼年時候就流落街頭,見過人生百態、品過紅塵無味的賀偉元來說,確實也是一個適合的去處。


    即便是淨涪自己所在的妙音寺,淨涪佛身也不能確定真就比妙定寺適合賀偉元。


    更何況,其實賀偉元對淨羽沙彌也很有幾分依賴和認同。


    他們本就合適,又有賀偉元自己的意向,淨涪佛身也沒想從中幹擾些什麽。


    賀偉元也沒耽擱太久,他跟賀泰寧說得幾句之後,就收了話頭,轉身迴到了淨涪佛身和淨羽沙彌身側。


    淨涪佛身見他迴來,便就對他點點頭,開口跟他道別。


    “這邊事情已了,我也該離開了。”


    賀偉元聽得這話,哪怕心裏早有準備,也不可自抑地流露出了幾分傷感,不過很快,他自己就整理了心情,笑著抬頭跟淨涪佛身道:“我知道的。”


    他看著淨涪佛身的眼,眼圈一時間又有些紅,可是他今日裏哭得太多了,不想再哭,也不想叫淨涪師父擔心他,便飛快地壓下了胸中的那點不舍,帶著笑意說道,“淨涪師父不用擔心我,我會好好學藥譜的。”


    “我也會好好跟著淨羽老師學習的。”他飛快地瞥了一眼那邊廂的淨羽沙彌,然後又立即轉了目光迴來,看定淨涪佛身,“淨涪師父,如果我......如果我以後學得好,還能不能再見到你?”


    淨涪佛身笑著點了點頭。


    賀偉元見得,一時又忍不住加深了笑容,承諾也似地道:“我會學得很好很好的。”


    淨羽沙彌在一旁看著,隻覺得有些同情。


    當然,他同情的不是淨涪,而是他這個都還沒有真正拜師入門的大弟子。


    以淨涪師兄的修行速度,留給他這未來大弟子的時間可真不多了,尤其他這未來大弟子還要分心準備處理那些紅塵雜事。等到他正式入門修行,也不知道那個時候的淨涪師兄都走到哪裏去了?


    唉。淨羽沙彌在心底長長歎了口氣,心裏升起幾分為人師長的煩惱。


    哪怕人家還沒有真正的拜師,他也還沒有真正的成為人家的師父。


    淨涪佛身留心到了淨羽沙彌的那點小異樣,可他沒理會他,而是端正了臉色,認真地對著賀偉元點了點頭。


    跟賀偉元道別過之後,淨涪佛身將他所有的東西都收迴到他的隨身褡褳裏。然後,他往後退出一小步,合掌彎身跟兩人拜了一拜,“告辭,日後有緣再見。”


    淨羽沙彌和賀偉元也都正色合掌,跟淨涪佛身迴了一禮。


    淨涪佛身站直身體,又再對著那邊廂麵色蒼白的賀泰寧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


    淨羽沙彌領著賀偉元站在身後,看著淨涪佛身步步遠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徹底消失在視線的盡頭,淨羽沙彌才迴身對賀偉元道,“那麽,我們也走吧,先將你爹送迴去。”


    賀偉元點了點頭。


    他跟在淨羽沙彌身後,收拾了自己的東西,還將他爹的那個骨灰罐抱在懷裏。最後的時候,他迴頭,對看著這裏,看著他的賀泰寧平靜地點了點頭,就頭也不迴地跟在淨羽沙彌身後走了。


    一時,原本還不覺得如何空蕩的這一片地界,就這樣露出了一大片大片的空曠。


    空得就像是賀泰寧的心。


    賀泰寧在原地沉沉站著,半天沒有動靜。


    樂叔守在賀泰寧身後,不說話,不催促,就沉默而堅定地守護著。


    而隨著淨涪佛身和淨羽沙彌的相繼離去,這一片曾經被行人忽視的地界,也就自然而然地又一次映入了所有人的感知之中。


    而當來往的行人不小心瞥見這邊站著一主一仆的時候,先就被他們身上的壽衣、麻衣驚了神,再接著,就是避之不及的躲閃和靜默。


    賀泰寧在原地站了很久,到得他好不容易迴神,看見的就是繞著他走出一大個弧圈的各式行人。


    賀泰寧麵無表情地收迴目光,“樂叔,我們迴去。”


    樂叔應了一聲,跟在賀泰寧身後抬腳走迴了賀家老屋。


    賀家本就有遣人在鎮門邊上守著,如今見得這邊有了結果,當即就拔開了人群,,飛著奔著先迴了賀家祖屋去報信。


    賀泰寧也不管他們,他沉默著,一路抬著沉重的步伐走迴了賀家祖屋。


    賀家祖屋正屋裏頭,還是那一大幫子賀家男丁,還是一個不漏地守在那裏。


    他們已經等了很久很久了。


    從天還沒亮開始,他們就匆匆將自己收拾打理過,從賀家的每一處屋舍走出,來到這裏守著,等著。


    等待著一個結果。


    沒有人例外。


    哪怕是往日裏這個時候怎麽樣都想賴在床榻上不起來的少爺們,哪怕是昨夜裏三更時分才收拾整理了自己心情讓自己躺在床上卻依舊久久無法入睡的老爺們,甚至是昨日根本就沒闔眼的年紀已經老邁的賀家家主。


    所有人,都在等著。


    正屋這邊廂等著的,不過都是賀家男丁;而在正房老夫人房裏等候著的,還包括賀家大大小小的夫人奶奶。


    等待,尤其是沒有結果的等待,更格外的叫人心焦。


    不,這其實也真不是沒有結果的。起碼他們都知道了那個基調,他們所有人都清楚,那個找上門來的孩子不會放過他們的。


    若說賀家一眾人等在昨日時候齊聚在這裏的時候,還能有幾分好心情的話,現在等在這裏的賀家一眾人等,卻都是無望而驚懼的。


    他們就像是驚弓之鳥一樣的,即便隻是一點點的風吹草動,也都能嚇得他們魂飛魄散。


    整一個賀家正屋和那整一個正房,就像是一個裝滿了炸藥的庫房,又像是煮滾了的油鍋,隻要一點明火、一滴冷水,就能叫他們徹底地爆炸、翻滾起來。


    偏他們所有人都知道,那一點明火,那一滴冷水,是無論如何都會落到他們這裏來的。


    區別隻是時間的長短而已。


    那沉悶的氣氛隨著時間的一點點推移而更加逼窄,壓迫得人想嚎叫想發瘋想尖叫。


    不論怎麽都好,隻要能稍稍緩解一下心頭的那種絕望就可以。


    可是,他們誰又都沒有動靜。


    沒有人跳起來發瘋,沒有人站起來尖叫,沒有人癱下去哭嚎。賀家的這兩個地方,就像是堆滿了木傀儡的庫房,一點人氣都沒有。


    主人家的這種狀況,直接影響到了散布在賀家各處位置的婢仆。


    和主人家極其統一的心情不同,賀家婢仆們心底的情緒不一而足。


    他們有些會為自己伺候的主人憂心,有的卻是在......


    笑。


    沒錯,他們在笑。


    在心底裏笑,笑得格外的開懷暢快。


    在更隱蔽、更人跡罕至的地方,甚至還有人跪在地上,向著鎮口的方向不斷磕頭。


    或許主家倒了,他們這些婢仆們的日子也不會多好過,但對於這些跪下去拜謝的人來說,他們更願意看見他們――


    死!


    死得越慘烈越好!


    不過便是心底裏恨不得賀家的某些人死得越慘越好,這些人也相當謹慎地將自己的心情和動作藏在無人看見的地方。


    所以當他們站起來的時候,這些人又仔細地張望打量過周圍的情況,才若無其事地三三兩兩走在一起。


    那些人的身上,衣裳不能遮擋的地方,有許多青黑的印痕若隱若現。


    這些印痕,有的像是手指的指印,有的像是棍棒的棍痕,還有的,細細密密的,卻又像是針眼......


    賀家正屋和正房裏的人等了很久,等到那一輪紅日從山的那頭升到天中,才終於等到了消息,等到了賀泰寧的歸來。


    見到賀泰寧活生生地從外頭走進來,賀家正屋裏坐著的絕大部分人都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眼中閃爍著狂喜的神采,有人止不住地大笑出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還有人忍不住地放聲痛哭,像是終於從懸崖的邊沿退了下來一樣。


    整一個賀氏一族嫡係男丁,隻有寥寥幾人,一顆心一直一直地往下墜,墜到不見底、不見光、感覺不到丁點暖意的寒淵裏去。


    賀泰寧臉色平靜而漠然,看不到一絲半點的情緒。


    他甚至沒看人,步步從屋外走來,走過他往常該在的位置,走過他的一幹兄長,直接走到了賀家家主的麵前。


    賀家家主臉色也黑沉如泥,他緊盯著賀泰寧,看著他步步走近,終於忍不住站起身,問道:“......怎麽樣了?”


    賀泰寧沒說話,黑烏烏的映不出一絲光線的眼睛看著他。


    賀家家主好險沒被他這一眼震懾得往後倒退出去,他不著痕跡地撐著旁邊的幾案,將自己一半的重量轉移過去。但即便如此,他和賀泰寧對視著的目光還是不可避免地在側旁遊移了一陣,才又轉了迴來直視他,問道:“到底怎麽樣了?”


    賀泰寧笑了一下,“賀家沒事。”


    “沒事?沒事。沒事......”賀家家主將這個簡單的詞匯重複了幾遍,待到心裏終於對這兩個字有了實感,才稍稍放鬆地噓了一口氣,“沒事啊......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然而,賀家家主到底是老奸巨猾,他忽然一個激靈,猛地重新抬起目光死盯著賀泰寧,“賀家沒事,那你怎麽......”


    你怎麽這麽個表情?


    你不是該高興的麽?!


    賀家正屋裏的其他男丁終於也察覺到了氣氛的不正常,不論是哭嚎還是狂笑抑或是長歎的人,一時間都靜默了下來,轉頭死死地盯著賀泰寧。


    賀泰寧拉著嘴角露出了一個笑容,然而,不說正麵看著他的賀家家主,便是賀家的其他男丁,在這個時候,也都明明白白地知道一件事。


    賀泰寧此時的心情極端的敗壞。


    所有人,包括賀家家主,都在同一時間,往後倒退了出去。


    “賀家是沒事啊。”賀泰寧不鹹不淡地答道,“不論是那位淨涪比丘還是那位淨羽沙彌,他們不都是退去了嗎?那我們還能有什麽事情?”


    賀家家主禁不住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心髒。


    “不過......”


    在一整片的死寂中,賀泰寧幽幽的聲音傳出,激起一陣透心的涼。


    “那位怕是不會再放過我們了。”


    現在他們安嶺賀家說是望族,其實不過是一頭垂死的駱駝。


    他們所有在朝廷中的勢力,不論是姻親也罷,他們自己的族人也罷,又一個算一個,都已經被排擠出了四品。便是僅存的幾個四品官,也都隻是虛銜,不是實職,沒有實權,更別說至關重要的兵權了。


    除了朝廷上的勢力之外,他們賀家在野的勢力,包括教書的書塾、賣書的書坊,也都一一被排擠。


    甚至連他們家真正的根,他們家祖墳裏睡著的幾位德高望重的老祖宗,也被那位授意,在重修的書典中或隱或刪......


    世家望族,最重名與利。那位不僅在壓榨著他們的利益,甚至還在掘他們的根,簡直過份到不能忍。


    不過即便是這樣程度的逼迫和壓製,他們賀家哪怕忍耐得艱難,到底也還是咬著牙忍了過來。


    不是還有一條命在嗎?


    有命在,有家族在,有族中藏書在,有土地在,他們總還能找到東山再起的機會。更別說,他們手上還護著兩位前太子嫡裔。


    隻要讓他們找著機會,他們總能再爬起來。


    人都是有弱點的,他們就不信皇宮裏的那一大家子人都不會叫他們抓住一丁點機會。


    可是賀泰寧覺得,這次,他們怕是連命都保不住了......


    賀家家主睚眥欲裂,捂在心髒處的手用力拽緊了衣裳,死死壓在心口,“你什麽意思!?說明白!給我說明白!”


    賀泰寧嗬嗬笑了兩聲,也不在乎賀家家主的這番態度,很直接利索地就將賀偉元告訴他的那些打算當著賀家一大家子的麵說了出來。


    誠然,賀家一大家子裏,大多都沒領會到賀泰寧的意思,但賀家家主和寥寥幾個賀家人還是明白了他,或者說那個賀偉元的意圖。


    賀偉元就沒想過隱瞞他自己的那些打算。他誰都沒瞞著,甚至還恨不得有人替他張而告之,替他將消息傳入那位的耳中。


    那位性多疑,既然如此,那就讓他猜疑個夠!


    讓他無時無刻地想著,賀偉元什麽時候會將他的謀算付之行動,賀偉元準備怎麽出手,又是如何出手。甚至他還會想,會不會有人借著賀偉元動手的機會,借著他出手撕開的漏洞對他出手......


    賀偉元確實明白說了不會要他命,但那是在他還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情況下。倘若他不在這個位置了,倘若他不是這個國家的國君了,那麽賀偉元想來也不會介意順手取了他性命。而便是他不取他命,讓他活著,他一個失了皇位的國君,又能有什麽樣的好日子過?


    又有哪一個登位的國君會願意讓他好好活著?


    而既然他自己皇宮裏的一大家子日子不好過,那憑什麽賀家這個源頭能好好活著?


    賀家家主忍不住深深地彎下腰去。


    賀泰寧神色漠然地看著賀家家主半響,沒上前去安撫他,而是轉了目光去,找到他的兩個孩子。


    兩個稚齡的孩童也確實聰穎,他們年歲不大,甚至還在為自己的父親完好無損地歸來而開懷歡慶,卻在感受到一眾兄弟叔伯的窒息感覺之後,皺著小眉頭極力想要找到原因。


    賀泰寧看見他們,眸光微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不過很快,那點柔和就徹底隱沒了去。


    他沒理會幾近昏闕的賀家家主,緩步走到他的兩個孩子身側,彎身第一次將他們兩人抱住。


    兩個孩子都驚住了,但又很快拋開了所有,放鬆著身體靠在賀泰寧的胸膛裏,笑彎了眼睛,帶著笑意既驚又喜地叫喚道:“父親......”


    賀泰寧應了一聲,站起身來,抱著他們就轉過一大群還沒迴神,或者說不敢置信的賀家男丁,走出了正屋,一路迴了他們的院子裏去。


    將他的兩個孩子安撫過一遍之後,賀泰寧親自將他們送迴了他們的屋子,直到看著兩個孩子睡了,他才轉身,去往他那間已經聚集了人的書房。


    而就在賀泰寧跟人在書房裏議事的這個時候,賀偉元也正跟隨在淨羽沙彌身後,抱著他懷中的骨灰罐一步步地往普羅縣走去。


    淨羽沙彌修為雖然比不得淨涪佛身,但也是一個修為不弱且著意留心的修士,就他們當前和賀家的那點子距離,攔不住淨羽沙彌的感知。


    所以他很輕易地就將賀家裏發生的所有一切事情都看在了眼裏。


    賀家正屋的男丁、賀家正房裏的婦人,甚至是賀家各處的婢仆,賀家範圍裏的所有活人,他們的反應全都落在了淨羽沙彌的眼裏。


    淨羽沙彌看過之後,沉沉歎了一口氣。


    這就是紅塵。


    七情六欲俱全,善與惡皆在的紅塵。


    淨羽沙彌吐完那一口氣之後,就不再關注賀家的那些事情了。


    他甚至都沒問賀偉元後續要怎麽做,是要好好地學習那部《萬藥譜》消化淨涪師兄交給他的那些知識以增長自己的實力,盡快靠著他自己的能力讓他今日裏的那些構想、謀算一步步落實,還是要借用他的力量,先行做一些安排。


    不用。


    都不用了。


    幾乎是在賀偉元將他自己的那些想法全盤跟賀泰寧托出的時候,他和淨涪師兄就都知道,不用他們了。


    哪怕以賀偉元現在的能力和手段,根本不可能將他的謀算和計劃真正落實,可在他準備和積蓄力量的這段時間裏,賀家以及那位,賀偉元想要報複的雙方,日子都不會過得如何平順。


    他們會像一個驚弓之鳥,每日裏戰戰兢兢地憂心著賀偉元什麽時候出手,防備著每一個想要趁機從他們身上撕下一大塊血肉甚至是要將他們整個吞噬殆盡的敵人。


    在這一段時間裏,他甚至都不用親自動手。


    因為有的是人替他動手。


    就像是現在這樣最初的消息傳遞。


    是,賀偉元沒有人手,不知道該怎麽將他想要說的話傳出去。可是,隻要他告訴了賀泰寧,賀泰寧這個聰明人就會漏給賀家人。而當一兩個賀家人,甚至是一整個賀家人都知道了,那麽,必定在賀家安插了耳目的那位自然也就知道了。


    再然後,所有有心思想要扒拉些好處的人就都會知道了。


    當然,賀泰寧不傻,他不會沒想過這樣的後續,可是便是他不說,賀偉元真就沒有辦法將他的話透出去了嗎?


    要知道,淨涪比丘雖然走了,淨羽沙彌可是還在他身邊呢。


    賀偉元真有需要,求請一下淨羽沙彌,淨羽沙彌會不幫他嗎?


    不會的。


    甚至哪怕賀偉元沒有跟淨羽開口,淨羽自己看著情況,也會在一旁幫著推一把。


    對於淨羽沙彌的這個態度,淨羽沙彌表現得太明白了,賀泰寧不可能看不清楚。


    淨羽沙彌迴頭,看了一眼側旁的賀偉元,問道:“怎麽樣,累嗎?”


    賀偉元搖了搖頭,抬頭對淨羽沙彌笑了一下,道:“老師,我不累的。”


    淨羽沙彌看了看他的臉色,也沒多說什麽,隻是稍稍放慢了一下速度。


    賀偉元察覺,他咧開嘴笑了一下,又抬手抹了一把汗,還亦步亦趨地跟在淨羽沙彌身後。


    賀家那邊的情況,甚至包括淨羽沙彌和賀偉元這邊的狀況,淨涪佛身自離開之後,就再沒有關注過。


    誠如淨羽沙彌所想,自淨涪佛身看完、聽完賀偉元與賀泰寧之間最後的那一番交鋒之後,他就已經通曉了後續。


    既然已經知曉後續,賀偉元自身心性又沒有因為這段時間以來所知所想的事情偏移,身側更還有一個淨羽沙彌在,淨涪佛身哪裏又需要再擔心些有的沒的?


    所以淨涪佛身再上路的時候,胸中已經沒有了別的牽掛。


    他不單沒有再留意賀偉元那邊的事情,甚至都沒再去想下一片貝葉的所在,而是在走出一小段距離後,就放開了限製,幾步跨出,直接踏過了大片山水,來到了一處小山山腳下。


    這座山確實是小,僅得數十丈的高度,且不見多少山峰該有的尖利峰頂。它的山頭弧度是圓潤的,稍顯溫和的平緩。山中多有林木,林木蔥鬱,生氣盎然。


    淨涪佛身站在山腳下,抬眼打量過這座山。


    隻得一眼,他心裏便已經有了評價。


    這座山,不是尋常的山峰山頭,事實上,它應該是一座道場。


    它是有主的,不過是它的主人不在這個世界而已。


    真說起來的話,這座山其實和淨涪曾經停留過且從那裏取走過一部《萬藥譜》的那座莫國山寺很像。


    都是主人離開了的有主道場。


    當日淨涪踏入莫國山寺,卻認不出那座山寺的玄奇,隻以為那就是一座空寺。而今日,淨涪佛身才站在這座山的山腳下,就摸清這座山裏頭的那座山寺的底。這兩者之間的對比,就是淨涪這些年來道行的增進。


    淨涪佛身在原地看了一陣,便轉過身去,向著西天佛國所在的方向合掌彎身拜了一拜。


    西天佛國所在,一位金剛正坐在諸金剛羅漢末座參禪修行。


    他心中有感,自定中出來,垂目往下方景浩界世界所在看了一眼。


    看罷,他便是一笑,合掌探身拜了一拜,低唱一聲佛號,“南無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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