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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人要的很簡單。


    無非一個公道,一份憐憫,一種正義。


    僅僅如此。


    可僅僅如此……


    已經太多!


    要財要名都不會如此為難啊。殷文永抿唇不言語。


    程季良嵌在地上,氣力暫都消散,根本無法拔身,也沒人敢過來搭救。他已經做了所有他能做到的事情,萬分盼望一切就此結束,可是操縱他命運的瓊枝姑娘,仍未有下一句言語。


    “我很想答應你。”


    他在少年人的注視下終於開口:“我的麵子不值一錢!”


    他的麵容扭曲了,眼珠幾乎凸出眼眶,可畢竟定止了,他頹然地道:“可三分香氣樓的麵子……我說了不算。”


    所有人都知道商丘城百花街的三分香氣樓,是他程季良一磚一瓦搭建起來。所有人都知道,整個宋國範圍內,所有的三分香氣樓事務,都由他做主。


    但自從瓊枝一曲斷腸動商丘,成為百花街的頭牌,這裏早就換了主人。


    他是瓊枝姑娘的一條狗!跟老全養的那條大黃沒什麽區別。


    迄今為止他仍不知瓊枝的來曆,不知瓊枝的目的。唯一知道的是今日之瓊枝,並非那位他親自從總樓裏接迴來極樂院六年優等生,血肉仍在,魂魄不同。


    被拴住了脖頸的他,唯一能做的,是盡己所能,助力於瓊枝姑娘在三分香氣樓裏的前行。


    他更深刻地明白——


    繼續對抗眼前的少年,無非是一個“死”字,心懷理想的年輕人,初出茅廬的小子,還存留著體麵。


    但若是違逆了瓊枝姑娘,死隻是最簡單的事情。


    好人不讓人害怕。


    說一句“很想答應”,已是他超乎自身勇氣的最大對抗。“說了不算”,才是一條狗需要麵對的現實。


    褚幺隻是定定地站在那裏,像他那柄未出鞘的劍。


    雖然外不招搖,你知道光華定在其中。


    “那麽,誰說了算。”他問。


    他的問題再不能被人忽視!


    老刀早就退在了一邊,隻是沒有得到點頭,不敢直接離開。


    老全更是縮到了角落,默默地把那條老黃狗擋在身後,以免這老狗忽地不醒事,衝撞了誰——這條老狗看熱鬧的眼神,實在叫他害怕。


    有時候他挺羨慕畜生,無知者無憂無慮。


    這裏是誰說了算呢殷文永也投來探究的眼神。


    程季良說自己說了不算,他也很好奇。難道眼下這座三分香氣樓,有總部來人坐鎮


    總不能這地界是瓊枝姑娘說了算吧!


    這好笑的想法剛剛一生出,耳邊便響起了一道令他熟悉的、寒玉鳴玨般的聲音:“天下香氣歸一家!商丘城的三分香氣樓,不是無根之木,無水之源。程奉香使縱繁枝葉,不能自我,也是可憐人!”


    在所有人不自覺凝聚的目光中,一個眸冷眉寒的美人,踩在空心的木階上,慢悠悠地往下走。繡履點階,悠如花鼓。


    她有一種偏偏貌美、卻不解風情的臉。


    可是聽過斷腸曲,見過魚龍舞,便能明白冰山之下,她豐沛的情感,滾燙的內心。


    商丘治武所正巡使車光啟曾有言——瓊枝真國色也。雖不假辭色,卻有最濃烈的心情。雖身在煙柳,卻是世上最真的女人!


    雖不知迎來送往,哪來的“最真”,殷文永卻是認可這份讓人心動的美。有心摘花,不免溫文而笑,盡展翩翩。


    不動聲色地換了幾個角度,讓自己於樓上的視野裏,突出人群。


    瓊枝太冷。膚色甚至是蒼白的,有一點點泛青。


    唯獨此刻,她的眸光掃過廳內眾人,叫人莫名的戰栗,仿佛被她冰涼的指尖掠過,心中的漣漪,便一圈一圈地綻開,搖搖晃晃,不能斷絕。


    她卻是不經意。


    眸光落在今天的少年郎,場中‘最英雄’,終是幽幽地說:“三分香氣樓的事情,理論上來說,是羅刹樓主說了算。就現實情況而言,當下是天香第一夜闌兒,代掌樓務……”


    她說到這裏,稍有一頓。有心看看少年人的反應。


    此句便有一劍橫。


    不解風情少年郎,對她竟是毫不客氣。俯視程季良時尚存幾分忍耐,目光轉向她,便躍出寒芒:“你是說,你們花五兩銀子買來的一個女童,最後竟要驚動天香美人,甚至羅刹樓主嗎”


    他本是願意客氣的人,這座青樓裏一個接一個走出來的為難,已叫他失去了客氣的心情。


    去年在雍國夢都,三分香氣樓的主力被師父逼退,羅刹明月淨壓根不敢露麵——這事兒不是他從白玉京得知,而是獲悉於天下流聞。


    事情也不知是從哪裏傳出,現在已經有了很多個版本。


    但無論如何,羅刹明月淨避讓了他天下無敵的師父,是再清晰不過的事實。


    雖然師父的無敵不是他褚幺的無敵,但三分香氣樓隨便一件分樓裏的雜事,也要搬出羅刹明月淨來,他褚幺豈不是要隨身帶一座白玉京酒樓


    這些人到底是要搬出什麽菩薩來嚇人呢


    更重要的是,他的內心深處,似有未知的力量將萌發,靈覺的細微感受,如在明庶風中輕輕顫動。


    一直未能把握的第二門神通,竟突然在今天對他響應。


    那種近在眼前而隔窗紙的感覺,令他蠢蠢欲動,難以自耐。失去了博望侯一貫叫他保持的“靜氣”。


    “連這點小事也要管,羅刹樓主何其忙也!”褚幺目光冷漠:“她的超脫之路,豈能不被你們牽墜”


    殷文永嘴角抽抽,色心都冷了一瞬。提及羅刹明月淨都這般態度嗎這是哪家的太子沒聽說過有這麽其貌不揚的太子啊……


    “這位少俠。”瓊枝穿戴相當保守,但一身簡單的襦裙,也叫她妙曼盡顯。偏又生得冷,此刻倚欄而下,有幾分倔強、有幾分冷淡地道:“小女子話還沒有說完……”


    在冷淡之中,你能感到她倔強不肯言的脆弱!


    殘梅傲雪,冷得可憐。


    場邊聽得此聲的,恨不得衝上來摁住褚幺……內府輕取外樓就很了不起嗎豈能不讓美人把話說完!


    好吧確實了不起,但美人多美呀,怎能沒有一點憐香惜玉之心


    在場的男人大多心軟。


    可惜褚幺卻冷硬。


    “我娘說,裝可憐的人最下賤。因為世上真正可憐的那些人,擁有的本就不多,而這些裝可憐的人,連世人的那點同情也要掠奪。”


    他長長地唿出一口氣,如吐劍虹:“不要再給我故弄玄虛了,我的耐心已經被你們糟踐殆盡!”


    褚幺實在是不能理解,這賣肉的女人有什麽可憐


    他的母親曾像男人一樣搬磚搬瓦,一筐筐重物的往肩上扛,用瓦窯裏的粉塵做脂粉撲麵,過早凋殘了容顏……從來不說自己可憐!


    這裏的這些人,能比小小年紀就被買到青樓來的小翠可憐嗎


    能比小翠的奶奶可憐嗎


    生了兩個兒子,一個不幸死在壯年的溫良孝子,一個不幸還沒有死的賭棍混賬。她一把年紀了還要上山撿柴,顫顫巍巍就靠自己侍弄的兩畝小菜園生活,找不迴孫女,不知道商丘城究竟在哪裏,對著孫女失蹤的方向,哭得眼睛都瞎了!


    誰來可憐她們呢


    滿座衣冠楚楚,盡皆文華之輩,開口蒼生,閉口天下,竟隻是……不忍美人蹙眉!


    他們的不忍隻予嬌花,不予荒草。


    褚幺也說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憤怒,隻像是有什麽堵在心裏。


    “這位兄台,消消氣。”殷文永斟酌了又斟酌,還是站出來做和事佬:“這件事情確實是三分香氣樓不占理,但也不是瓊枝姑娘的責任嘛,我看她現在站出來,就是想跟你解決問題。何不給她一個機會呢”


    他又看向瓊枝,帶笑地問:“樓下今日吵成這樣,車光啟怎麽沒有跟著下來”


    瓊枝聲音是冷的,畢竟應付著:“車大人日理萬機,怎會玩忽職守,來此消遣殷公子真是愛開玩笑!”


    殷文永用委婉的方式,提醒了宋國官方的存在,觸及這陌生少年或許會在意的“規矩”,想要喚迴少年或許還存在的對宋國的尊重。


    一份人情賣兩邊。


    褚幺終究不是一個沒有顧忌的人,劍氣一按,頓收了三分淩厲,對著殷文永道:“我不相信商丘奉香使決定不了這件事。我隻能理解成他一定要針對我。”


    話說得硬,但已經給了台階。


    他再看向瓊枝:“你若有什麽要講的,便請長話短說。我已經給了貴樓足夠的時間,和太多的尊重,如果一直得不到我想要的結果,我隻能自己去找。”


    商丘城的花魁,始終不失顏色。


    她當然不會和麵前這少年郎正麵衝突,無論對方多麽無禮不耐煩,她都努力展現自己迷人的一麵。


    她要盡力讓這少年,看到她出淤泥而不染的心,對旁人的冷,和獨予他的特別溫情。


    說起來薑閣老的徒媳……


    也是條通天大道呢!


    瓊枝姑娘泠泠如雪,卻目光灼灼地瞧著少年:“少俠是菩薩心腸,小女子也十分感動。小翠能夠認識您,真是三生有幸。這件事情會如此麻煩,背後確有曲折。程奉香使待我們極好,平時對姐妹們也頗多保護……這件事情他不敢說,我卻要替他言。”


    “欸——”


    她風塵女俠的形象正在塑造,褚幺已經一步跨過程季良所嵌的深坑,棄她如敝履,自往三分香氣樓深處走。


    他的眸中放出精光來。一道道已成實質的光線,在閣樓之中縱橫交錯,瘋狂折射,以恐怖的高速探向此樓的所有角落。


    這一刻三分香氣樓的私密不再被他尊重,以各種形式存在的隱晦被他洞穿。


    他沒有啟用仙術,而是以相對來說不那麽顯眼的法術,來催發【目見】的力量,洞極所見!


    他沒有耐心了。


    博望侯說得沒錯。你隻有一張臉,不能誰都給。


    有的人就是會把你的尊重視為愚蠢!


    他明明已經一再克製,已經壓下了心中的不愉快,願意做溝通。這女人還一開口就是挑事的姿態,想拿他當槍頭,參與三分香氣樓的內部鬥爭


    他褚幺雖然不是什麽絕頂聰明的人。但類似的人心詭譎,博望侯當初也特意帶著他見識過不止一件。


    顏老先生的教導他願意聽。師父的耳提麵命,他奉為金科玉律。


    可他願意笨一點,不意味著他真的笨!


    “香鈴兒!”


    在少年遽然掠過的身影後,瓊枝終於痛苦地喊出聲來。


    她那冰玉般的俏臉上,體現出一種複雜的恐慌,似是‘不得不’的言語。


    “小翠是香鈴兒點名要的人!”她補充說。


    這段時間香鈴兒的確在收人,的確要收資質上佳的女童。


    隻是程季良已經早就做好了上供的準備。


    當然這份準備……完全可以是小翠!


    在她下樓之前,就已經做了兩手準備。少年若能拜倒在她裙下,那當然是最好。她畏薑真君如虎,一個名頭就能避退千萬裏。可若是能夠和薑真君成為一家人,她也願意完完全全地變成瓊枝,從此付出真心。


    老大都能把地獄無門解散了,跑到冥府去光偉正。


    她跟薑真君也靠近一點怎麽啦


    迴頭還能提正義之劍,去剿一下賢弟咧。


    但男孩畢竟沒有變成男人,少年郎不懂得女人的好,她便有第二手準備——


    此時的小翠,已經出了商丘城。


    天香第五的香鈴兒,是今天這場矛盾的根源!


    整個上供的過程裏,瓊枝可以確保自己挑不出一丁點問題,一切行為都是正常的。作為三分香氣樓花魁的她,能夠幹涉的事情有限,站出來為程季良“仗義執言”,便是她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


    去年在夢都就該被掐死的香鈴兒,是不是也該為後麵的妹妹讓一讓位子了。


    甚至於三分香氣樓的樓主大人,難道還要退讓嗎


    快點被圍剿吧!


    她早就見不得這樓裏的黑暗,期盼薑真君出手整肅乾坤!


    至於這乾坤整肅後,誰來接手……


    當然是她啦,難道讓賢弟管三分香氣樓是女人樓的嘛。


    殷文永呆了半晌,才理清思路。


    是啊,程季良怎麽敢違逆天香第五香鈴兒的意誌,怎麽敢把香鈴兒要的人放掉


    直至此刻,他才理解了程奉香使的愚蠢。原是有這麽一樁緣由。


    此時那個闖樓的少年郎,已經消失了身影……顯然已經穿樓過巷,追跡而去。


    人群各有所思。


    自有花衣小帽奉香侍者,撅著屁股將程季良從嵌坑裏“摳”出來。


    瓊枝立身長梯,行而過半,沒有繼續往下走。她的閨房雖然偶有入幕之賓,她也總像是跟人們隔著距離的。


    此刻又巡迴眸光:“無論出於什麽原因,我言及天香已是不該,罪在萬死……在座悠悠之口,可能顧惜我的性命,替小女子保守秘密呢”


    眾看客自都應是,各個拍著胸膛表示要為瓊枝姑娘守密,誰敢泄露出去就如何如何。


    當然不乏那嘴上賭咒發誓絕不泄露,心中暗忖“瓊枝姑娘,你也不想……”的。


    瓊枝姑娘的視線,最後當然是落在殷文永身上。


    隻是輕輕地瞧了一眼,她便扭身又往樓上走。


    這目光像一柄溫柔的刀子。


    紮在了殷文永的身上,仿佛將他的魂魄也剜走了一塊。


    殷文永使了個眼色,叫家仆迴去傳信。涉及天香美人的事情,不是他能處理的。少年人的來曆,香鈴兒那邊有可能引發的變故……且都叫堂哥去操心吧。


    他這邊要深刻了解這件事情的性質,找到最適應於殷氏的應對辦法,迎接有可能的穿林風雨,為家族長青而奮鬥。


    明年就要去黃河之會了,馬上就要閉關……


    且趁閑情!


    殷文永翩然一笑,對其他人拱了拱手,便邁著勝利者的步伐,從點頭哈腰的老全旁邊走過,還心情甚佳地摸了摸那條老黃狗的狗頭……緊跟著上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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