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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雪過後,許州城外的一片蘆葦蕩裏,一名漢子屈身蹲著,遠處望去,他的整個身子都被枯黃的蘆葦淹沒,隻有一個腦袋露在外邊。


    殘留的雪覆於四周,堆積在整齊地向南方傾斜的蘆花上麵,染白了這一片蘆葦蕩。


    這景象瞧著稍顯怪異,若是路過的人陡然瞧上一眼,定會嚇得腿腳發軟,亂爬而逃。誰叫這人隻有一個腦袋露在外邊,像是被人割了頭,給丟到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邊。


    偶爾一陣風來,蘆葦搖晃,雪落在他的肩頭,他卻毫不在意。


    這名漢子頭上戴了一頂灰撲撲的皮帽,帽簷兩邊分別插了一根鷹羽。皮帽下麵的這張臉,長得普普通通,一對眉毛不深不淺,像兩把掃帚搭在眼眶上,右邊眉峰中斷,一道疤痕從額頭貫穿下來,直到顴骨上。


    這是一道劍傷,這道劍傷破壞了他的半張臉,唯獨在眼窩裏留了些情麵——他的右眼完好無損,可眼皮上的神經卻被破壞了,整張右眼皮像耷拉著的窗簾掛半道上提不起來。


    故而,這漢子的右眼始終都是眯著的。


    偏偏,他天生極少見的一對吊睛圓眼,叫人瞧著,好似一頭打盹的老虎。


    此刻他臉上漲得通紅,好半天才悠悠地籲了口氣,那隻右眼留了一絲縫,精光在裏麵閃爍。


    “衰事!要多吃點菜葉子了。”


    風一時停歇,萬籟無聲,忽然蘆葦蕩裏起了嘈雜,殘雪紛飛。


    仿佛有一隻猛獸從其中飛掠,因為速度太快,無數的擋路的蘆葦不是被踩倒,便是被撞斷了杆子,蘆花帶著濺碎的雪,四散飄飛。


    他跑了出來,在土道上站定,穿了身灰撲撲的衣袍,腳上倒是雙極好的步雲履。


    邊上栽了一棵老杉,他一拍樹幹,樹上就落下紛紛揚揚的雪來,隨手抓了兩把,搓了搓手之後,他向土道兩邊望了一望,摘下腰間掛著的酒葫蘆,自言道:“這婆娘,還真不等我!”


    沿著土道向南去,走了半天工夫,便望見了許州的城頭。


    許州地近京都開封,為京城南部屏障,地位自不是如今的長安城能夠比較,城中繁華的景象更是勝過許多,相應捕快差役等也是走動頻繁,全無長安那般懶散的模樣。


    他在城裏走了許久,和尚道士都見了不少。等繞到了小西湖邊上,踩上大青石鋪平的地麵,就見著了垂柳院,以及後邊的高歌酒坊。


    附近遊人甚多,聽著樓中不知哪個女子飄飄渺渺的歌聲,透過幽幽切切的琴音傳來,不覺令人神往。


    他也向那處走去,前邊一座小橋上幾個人卻擋住了他的去路。


    “有點眼力勁的都知道高歌酒坊是什麽地方,今日懷家三郎更是在樓上坐莊,閣下想硬闖過去,憑手裏這柄刀,怕是單薄了一些!”


    橋上站著的都是江湖人,迎麵對上,一邊四人,攔著孤零零的一名刀客。


    刀客是個年輕的漢子,唐刀橫在腰後,隻看背影,身形如鬆,腳下踩著樁,擰著腰身,一手按在刀把上,刀還在鞘裏。聽了對方的言語,他厲聲喝道:“我乃鍛器堂弟子,小河村魏家打鐵鋪子,大郎魏力!此番迴家探親,家中老父遭人殺害,致命之處便是不見光的拘命符所留!”


    對麵四人俱是不見光懷家的食客,武藝不俗,不然換做旁人,聽得“鍛器堂”的名號,掉頭就走了。其中一個先前諷刺魏力的人說道:“既然是來尋仇的,要麽打殺進去,要麽說個章程!”


    “某隻管尋殺人者和那投金書的正主!別個莫要攔我!”


    “呸!好沒道理的漢子,不懂江湖規矩嗎?哪裏有把出金主給仇家的,今日告訴你了,明日懷家還怎麽在江湖立足?”


    “說與不說由不得你,某的刀便是江湖規矩!”


    魏力拔刀就是一斬,所用的正是“鍛器堂”的絕學“紅光百煉化一斬”!


    諷刺他的這人也是使刀的,聽他說到“某的刀”便已按住刀柄,可刀才出鞘一半,他的小腹就被刀鋒劃過,一聲慘叫丟了手裏的刀,翻身掉入了湖中。


    血像滴入水中的胭脂,清澈見底的湖麵湧出了渾濁的紅。


    橋兩旁也有許多人一起看熱鬧,見出了人命,大多跑了開去,有些膽大之人站稍遠的地方伸長了脖子。


    附近隻有一名漢子站在原地,不曾離開,反倒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從腰帶上解下一隻陳色老舊的葫蘆,向嘴裏倒了幾口烈酒。


    他拿著酒葫蘆,堵上了木塞子,跨步走上了石橋。


    隨著他的腳步,那橋上打起來的魏力和其餘三人,正徐徐向橋的另一頭移動。在稍遠的人瞧來,好似這名漢子每邁一步,那邊魏力就前進一步,餘下三人跟著退一步,步調竟然分外的協調一致。


    轉眼就過了橋,在一排垂柳後邊的道上,魏力已將三人俱都斬殺,衝到了垂柳院前麵的空地上。正巧出來一群江湖人,將魏力圍住,就像一團合住了肉餡的麵團,先是不規則地滾動,不一會兒就圓了。


    由於魏力在圈中停下腳步,另一邊移動的漢子就變得顯眼起來,前麵廝殺的唿喝連天,血肉橫飛,刀鋒撞擊的火星在空氣裏銷燼……這名漢子手裏提著酒葫蘆,走得不徐不疾,擦著圓的邊兒徑直畫了一條豎線。


    他還麵色平靜地向圈裏瞧了幾眼:十餘個人圍著,手裏刀劍向著圈裏的魏力,任由這名尋仇的刀客像發了瘋地吼叫,掙紮,衝撞。


    再是兇猛的野獸,受了傷,流著血,都會變得狂躁,生死之際本能往往會占據上風,控製著大腦和身上的每一塊肌肉每一處關節。但當受傷的時間延長之後,則會變得虛弱,疲憊,無力。這個時候,甚至會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在什麽地方,要做什麽……


    事實上,魏力衝不出這些人的圍攻圈子,從他第一次拔刀殺了橋上那人就已預示的十分清楚。


    呆在垂柳院裏摟著姑娘玩著骰子的懷家食客有個領頭之人——這人叫羊角勞,四十餘歲,十多年前流浪到許州,盤纏用盡,投了懷家,如今是跟在懷三郎身邊忠心耿耿的頭目。


    橋上的人正是他安排去的。看了魏力使出的“鍛器堂”絕學“紅光百煉化一斬”便謀定了現在的局麵。


    魏力的出刀又快又狠,內勁合著刀勢能將“紅光百煉化一斬”使得威力無匹,真有把天地萬物煉化成一斬的氣勢。可惜,隻是出刀強,刀勢一盡就顯得有些勉強,無論是迴刀的速度還是變招的靈巧都嫌不夠火候。


    這是沒有練透練好,用羊角勞之前與眾食客的話來說,刀法未達融會貫通,生硬了些,隻需圍上去一陣亂打,就能讓他手忙腳亂,抵擋不住。


    江湖經驗便是如此……


    垂柳院前邊的空地過去是一條小徑,大概三人並肩,碎石鋪就,高個子走在上麵,需要低著頭,因為一旁垂柳的枝兒會敲打在臉上。


    提著酒葫蘆的漢子頭上戴著的皮帽堪堪擦著枝梢。


    羊角勞不去管那魏力,反而來到他的前邊,擋住了去路。


    “好漢哪裏去?”


    “約了人,樓上喝酒。”


    羊角勞還待問話,對方已走到身前,看這人麵上疤痕,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這道疤留在別的人臉上,要麽醜陋,要麽恐怖,要麽猙獰,可在這人臉上偏偏好似理所當然。


    這種感覺撲麵而來,越來越具體,羊角勞就像看著一棵樹,任憑樹上的裂痕如何誇張,都不會覺得奇怪。


    兩人麵對麵,羊角勞身材魁梧,個子極高,八尺有餘,看著身前的漢子,幾乎是低頭俯視。可當這漢子走近、再走近,羊角勞竟不自覺側身讓開,當這漢子從麵前走過去的時候,他甚至屏住了唿吸!


    直等這漢子走遠了,跨上高歌酒坊樓前的台階,羊角勞才醒過神來,匆匆忙忙跑迴去。這時候魏力已經不行了,身上二十餘處傷口,站都站不住,唐刀早已掉在地上,隻嘴裏低聲說道:“懷家的狗,給你家爺爺一個痛快!”


    羊角勞走了過來,一掌拍在他的頭頂,拍碎了天靈蓋,魏力頓時七竅流血,雙腿一伸。


    “檜哥兒,趕緊去請二郎與四郎移步高歌酒坊,就說三郎請他倆喝頓酒!”


    “羊叔,可是出了什麽大事?”


    羊角勞瞪著眼罵:“叫你去便去,問來何用?管不住嘴,仔細討打!”


    喚作檜哥兒的不敢頂嘴,抹身就跑了。羊角勞留了兩個幫閑收拾,再帶著餘下的食客向那高高的酒坊樓趕去。


    經過這一折騰,那名提著酒葫蘆的漢子,早已上了樓。


    高歌酒坊由三座樓閣組成,兩邊的雙層小樓並肩搭著中間的三層高樓,碧瓦紅牆,簷角交錯,高低有致。遠遠望著,像左擁右抱的公子佳人,臨近一湖春水,加之長堤,石橋,垂柳,再是溫柔鄉不過。


    酒保迎上來道:“客官來得不巧,座都滿了。”


    提酒葫蘆的漢子道:“可有一位短發的白衣姑娘獨自吃酒?”


    “有的,在樓上,客官請在那邊登樓。”


    許州小西湖附近酒坊共有二十餘座,最出名的就是這高歌酒坊,未到夜裏就已人滿為患,舞姬在一小圓台上作姿,綢縷稀薄,光腿赤足,引得眾漢子目不轉睛,酒性大發。


    到了二層樓更是熱鬧,劃拳的,抱姐兒的,說故事的,行菜小廝穿堂來去一派興隆。


    這名漢子走到第三層,環顧了一圈,已是到了頂樓,六麵圍欄,九張大桌。靠著西南邊一共四桌,瞧著都是一起的。一名富商扮相的老者,一名二十多歲的公子哥,兩人坐最裏麵一桌正在交談,外邊三桌看模樣都是護衛之流。隔得遠了些,兩人談話又輕,也隻有內功修為高強之人才能聽清。


    “請三郎無論如何賣幾分薄麵,老朽已差人至貴府上,明後日定能再籌一箱銀子奉上。”


    “按說憑老伯與我家的交情,這筆買賣本不該接,可老伯來的遲了,前些日子二哥接下了金書,早已派出家中高手,估摸路程這兩日就已經到了。就算現在派人去叫迴來,怕是那一家子也都幹幹淨淨。”


    這層頂樓中間留了一處空間,鋪上軟榻,置了香爐,一張素琴,兩位女子,一彈一唱,技藝不俗。


    隻不過那提酒葫蘆的漢子明顯不喜這些靡靡之音,目光在兩個女子的胸部瞄了幾眼,不甚滿意……靠著北麵一桌隻坐著一名白衣女子,短發,容顏極美,這漢子自顧自地在桌邊入座,瞧了桌上俱是素菜,寡淡無味,頓時嚷嚷起來:“店家,上兩斤好酒,再來兩斤牛肉!”


    邊上一桌五個江湖人正在談買賣,被他突然喊了嗓子給驚著了,一邊想哪裏來的渾人到高歌酒坊來耍橫,不知道這裏是懷家的地頭?一邊感到自己失措的模樣有些丟人……


    其中一人轉身道:“便要喝酒吃肉也用不著如此大嗓門,又不是你家賣的酒肉,打擾了邊上這許多人,好沒道理!”


    這人是顧忌著懷家人今日坐莊,不想惹事,語氣也頗多忍耐。


    誰知道那漢子斜眼掃過來,半張臉在笑,半張臉紋絲不動,說不出的怪異,言語更是無禮,囂張!隻聽這渾人罵道:“爺爺就喜歡大嗓門,不服?來來,爺爺讓你一隻手,照舊打你喊娘,打個活豬亂滾!來……不敢?舐吾鳥!”


    一桌五人都站了起來,其中四人俱都拉扯那被罵得滿臉通紅一副要拚命的男子,好一陣勸才消停下來。


    歌聲不斷,琴音不絕,好似根本就沒有受到影響。西南麵那四桌人俱都看來,最裏麵的兩人已經聊完,富商扮相的老者下了樓,空蕩蕩一桌子,就隻剩了那位年輕的公子哥。這時候也看過來,漫不經心地喝了一杯酒,對著旁邊一桌的一名伴當揮了揮手。


    這伴當模樣俊俏,腰間別著短劍,走到外邊一桌,拍了拍其中一名中年人的肩頭,中年人趕緊拱手行禮,跟著一起來到裏麵這桌,正要坐下,那公子哥向麵前的酒杯裏倒著酒,嘴裏卻冷冰冰地說道:“也不浪費時間,你站著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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