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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清楚一點!我哥他到底……”韓明珠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她隻顧揪著那青衣小婢的領口,用力搖晃著,她的聲音很大,可是自己卻怎麽也聽不見。她好像在尖叫,可是張大了嘴,張到了最大,卻好像沒發出任何聲音。


    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就連心跳,也在那一瞬停止了。


    韓閑卿進了扈文青的房間,扈文青外出未歸,那韓閑卿……她以為韓閑卿正在忙著收拾東西準備迴家,他一直住離客房最近的那排廂房裏,十分清靜,他很少來後院,偶爾過來,也是為了和精妖們聊天。所以她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他會走進扈文青的房間。


    韓明珠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揪著那青衣小婢不放,不論漁堂主怎麽努力,也沒能將人搶迴來。


    她披頭散發地蹲在地上,像一隻孤獨的厲鬼。


    從她衣袖裏飄出來的畫紙,被風吹得展開,翩翩躚躚,像帶血的蝴蝶。


    畫中人,紅顏含笑,一身喜慶,依稀是韓明珠披上吉服準備嫁人的模樣。


    他說過:“在我眼裏,她就是最漂亮的。”


    沒錯,穿上吉服,一臉幸福歡喜的韓明珠,確實是最漂亮的,可是他已經看不到。


    ☆、第091章 雙生共一命


    生離死別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隻看歲月靜好,竟不知道下一刻就是別離。


    韓閑卿是那樣的安靜,他常年寸步不離地跟在卿明珠身邊,像她永不凋零的影子。


    韓明珠越來越跳脫越來越活潑,他就越來越沉斂越來越穩重。他像一副托盤,韓明珠是那托盤裏的秀色可餐,他便是佳肴背後的如詩如畫。


    小孩子打鬧,三不五時,搶東西爭寵愛,求公平……可是從某一年的某一時起,韓閑卿便隻剩下了挨打的份。他隻比韓明珠大了一瞬,卻儼然把自己當成了大哥哥,他的好,韓明珠是總結不出來的,她以前覺得哥哥性子軟,沒脾氣,容易被人騙,不是做生意的料,在韓家的立場看來,確實說不上優點,但他在爹娘麵前是一個好兒子,在她麵前是個不折不扣的好哥哥,在夫子麵前,是個乖巧聽話的好學生……


    可是直到這一刻,韓明珠才發現,自己竟然一點也不了解他。


    他喜歡什麽顏色的衣衫,喜歡什麽款式的帽子,喜歡何種質地的玉佩,又或者喜歡什麽樣的女子……她一概不知。她連他畫的是什麽,她都沒看出來。除了麵對他的離去,無止境地崩潰大哭,她居然什麽也做不到。


    韓閑卿的屍身被韓明珠從廢墟裏刨出來,他被一塊斷掉的房梁壓著,手裏還緊緊地抱著那個小木盒。盒子被燒毀了一半,露出了裏邊的信箋。


    素雅的花箋,別致細膩,那裏邊藏著扈文青的另一麵。每個人都會有表裏不一的時候,韓明珠竟不知道,她所唾棄的扈文青,不什麽時候已與韓閑卿互為知已,韓閑卿為扈文青說過很多好話,雖然隻是橫亙在記憶裏的寥寥數語……


    韓明珠一直以為哥哥對扈文青隻是心軟,他向來就比自己仁慈。


    原來卻不是她想的那樣簡單。


    她所鄙視的才華,她所不能駕馭的琴棋書畫,對於韓閑卿來說卻是無比的誘惑。他的童上,乃至少年時期,都隻跟在妹妹身後,同齡的朋友也不曾有過,他也曾羨慕過韓明珠與小夜子之間的默契交心,也曾向往過身邊有一個人,可以無條件地相信他。他有很多的希望,可是卻總是不說。


    從他替韓明珠應酬扈文青那一天起,他和韓明珠中間便多了一個人,那個人再是不堪,再是自私,卻把最美好的一麵展示給了他,扈文青確實詩畫雙絕,他這輩子都是拍馬難追,可他還是試著去追趕了。扈文青最真實的一麵,令他有些措手不及,他大概想了很久很久,觀察了很久很久,才做出了最後的決定。


    他帶著扈文青寄給“韓明珠”的書信,坐在冷榻上等扈文青迴來。


    他其實是想告訴扈文青,一直與其通信的人並不是韓明珠,而是他,一直是他。他想道歉,然後忘記。


    他可以執著地等待,等待一次原諒,等待一次解脫。


    他坐在那兒,搓著手,嗬著白氣,等得那麽認真。就像他不時等在門房處,等著從遠處寄來的信。


    可是直到他睡著,扈文青也沒有迴來。


    直到他徹底離去,扈文青也不知道,與自己一直漁雁傳情的人,是個堂堂七尺的溫雅男子,是個真心想與他結交,後又因為絕望到想放棄的人。


    一生摯念,隻求一友,是為摯友。小明珠有過,小閑卿也有過。


    韓明珠揪著扈文青的領口,失聲控訴:“扈文青,該死的一直是你,如果不是你,我哥就不會這樣。你若是肯退婚,你若是不來纏著我,我哥他還會好好的,他等著看我出嫁,等著看我穿上嫁衣……就因為你,我什麽都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


    扈文青莫明其妙地掰開了她的手:“韓明珠,話不能亂說,我與韓閑卿說話總共沒超過十句,他為什麽要來我房裏找我?你別說得這火好像是我放的,我擔不起這個罪名!你怎麽不說是韓閑卿對我不懷好意……”


    “啪!”韓明珠揚手給了他一個耳光,這一記耳光甩得十響亮,簡直可稱得上是振聾發聵。她打得手心都麻了,卻憋著滿腹恨意,怔怔地收了聲。扈文青心頭火浪翻湧,往臉上一摸,竟摸著了一手血汙。韓明珠這種泄忿的打法,完全沒顧及其它,一巴掌扇下來,竟連皮帶肉給他撓出了三道影子,碰一下,才能感到麻中帶痛。


    “你!”他從來不打女人,可是這一次,他著實不住了,對著韓明珠揚起了手。


    “啪!”第二個耳光落在了他臉上,同時,他揚起的手被古夜捉住了。


    “啪!”第三個。


    “啪!”第四個。


    韓明珠一邊責怪著自己,一邊責怪著扈文青。世間因果,仿佛在那一瞬間串在了一起,如果當初不是那一紙娃娃親,如果扈文青不是那麽討人厭,後麵的事一件也不會發生。韓閑卿不會認得他,不會念著他,替他講好話。


    不知打了多少年耳光,每一下都用盡了全身力氣,扈文青的臉腫起來,韓明珠的手也腫起來,不單是手掌,便是整條手臂都腫了起來。


    她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進塵土裏,哭聲壓抑到了冷靜:“我不會吟詩作對,這一輩子都學不會,所有人都笑我,寫個字也是鬼畫桃符,四不像。可是韓閑卿不一樣,教過他的夫子都說他好,說他將來一定能由舉入仕,做大官。扈文青,你說不認識他,那你可認識他的字,這裏客棧裏的餐牌,貼在門前的告示,都是他一筆一劃寫出來的,你卻說,你不知道?你是瞎了狗眼麽?”


    大把被毀殘的信箋丟在了他臉上,有他寫給韓閑卿的,也有韓閑卿寫他卻沒寄出去的。韓閑卿把它們一起放在盒子裏,相當於畫了個句號。


    扈文青信了,他以為自己原本會因為被欺騙而刻薄還嘴,甚至還手,可是他沒想到自己居然平平靜靜就接受了這樣的現實。他顛沛流離之時,韓閑卿就是他心頭唯一的暖,這份暖意和韓明珠冰冷的態度完全不能等同,他心裏隱約讀懂了這份知己之情,卻遲遲不肯正視。


    他怔怔地看著韓明珠,一筆一劃,讀著她的眉眼,韓明珠與韓閑卿長得像,可是韓閑卿更溫柔,更醇厚。如遇君子,如飲美酒。


    他竟從來不曾與他把臂同歡,秉燭夜談。


    韓閑卿的後事,韓明珠不知道要怎麽操辦,她和死人打交道這麽多年,也曾以為自己要早已看慣,但淚水決堤的瞬間她才知道,不可能。


    她早已經不是那個堅強到懵懂的柳纖纖,她的心越來越軟,而最柔軟的心窩處,放滿了她最掛念的人。


    她那樣高傲,那樣倔強,可是韓老板和韓夫人進門來的那一瞬,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到了爹娘麵前,長跪不起。熊孩子長大了,可是成長的代價卻是那樣沉重。她以前把生死看得很尋常,就像韓閑卿常說的那樣,百花會謝,百草會枯,便是山川河流,也經滄海桑田,沒有什麽東西是一成不變的。她遲早要長大,遲會早嫁人,遲早會離開他。


    公孫四兩帶著定魂珠來到古夜麵前時,韓明珠才剛剛睡下。


    她硬捱了七天沒合眼,整個人憔悴得像一張皺巴巴的紙,山崩地裂般的心痛,仿佛將她整個人都抽空了一半,直到韓閑卿入斂,她的眼睛還閉不上。若不是他將她強行抱上床,又強行撫上她的眼睛,她現在還瞪著像條死魚。


    韓夫人哭暈了好幾次,情況也不比她好多少。但古夜看得出,潛藏在韓明珠心中最深處的,是一抹深深的自責。


    她一走一路看,看盡滿目繁華,卻忽略了一直陪在身邊的那個人。她隻顧著要向扈文青退婚,卻沒想過要怎麽去解決韓閑卿將在麵臨的尷尬,他明明是那樣容易自責的笨蛋。他明明永遠可以不向誰道歉。


    因為錯的一直是她。


    耍小聰明的她,不顧後果的她,自作主張的她。


    “同山貓妖,不過好像不是厭藍山那一些,好在有陣法護著,定魂珠才沒被拿走。”公孫四兩從懷裏捧出一顆豔光四射的夜明珠,又感慨道,“沒保住小夜子的雕像,不過保護了這顆珠子,也不枉了,幸虧大人及時趕到,不然我的小命休矣。”


    公孫四兩的武鬥力和那貓妖其實差不了多少,奈何天性使然,那貓一叫,她就要被嚇一跳,從廚房打到家廟前,她幾乎是邊打邊退,而誅邪之陣又一直沒完全恢複。公孫四兩急得兩鼻孔都冒煙了,也不見誰來幫忙。她吃了那山貓幾爪子,屁股上的皮被撕下來一大塊,眼見著就要性命不保,古夜卻及時出現了。


    “我一直在客棧陪著小明珠,哪裏也沒去。我並沒有救你。”公孫四兩把當時的情況講得活靈活現,也不像是幻覺,可是……他確實哪兒也沒去,從無界堂出來,整個客棧就已經翻了天,他要是再丟下韓明珠不管,天就會塌下來了,他哪還有時間顧得這許多,他打斷了公孫四兩竭盡詳盡的描述,問了一個很簡單的問題,“你遇見的‘古夜大人’用的是什麽兵器?”


    “用長劍!”這一點公孫四兩記得很清楚,一口青鋒寶劍,輕易便將那妖物刺出了一個透明窟窿,她都看呆了好麽。


    “可是我從來不用長劍。”古夜抽出了本命武器,那是一道紫色的長綾,飄在空中,像活著的水藻。


    “那救我的是誰?”公孫四兩的小眼睛鼓得溜圓。


    ☆、第092章 愛恨有時終


    韓老板心力交瘁地奔波著,幾年不問庶務的人,突然變得忙碌,自是有些吃不消。


    無奈韓明珠這一次病得十分徹底,自從被古夜扶上榻之後,就再也沒好起來。


    她的手因為抽打扈文青時用力過猛而造成了脫臼,而接骨之痛本該難以忍受,可是她卻連眉毛也沒動一下,一張美倫美奐的臉平靜得像一灘死水。


    韓明珠將韓閑卿用過的一切物什都丟進了火堆裏,不管韓夫人如何哭鬧,她都義無反顧。


    看那樣子,竟像是要將與韓閑卿相關的所有迴憶都從腦海裏抹煞。


    韓夫人揪著她,嘶聲厲吼:“你這個沒有良心的,他是你哥哥,是你的孿生哥哥……你怎麽能如此絕情!”


    韓明珠不笑也不氣,更不想解釋,心裏邊那種空落的感覺,她形容不出來,仿佛胸口那裏少了一塊,爛出了一個大洞,涼涼地透著風。她甚至可以聽見冷風穿過破洞,發出類似穿堂風的嗚咽。她是不哭了,可心卻一直在哭。


    看著跳躍的火舌,她會忍不住想,韓閑卿到了陰曹地府雖不至一窮二白,但到底還是會孤單。


    接著她就想起了扈文青。


    終於有一天,韓明珠在扈文青的床邊放了一把火。


    那火勢蔓延得極快,轉眼就燒火了半邊天。


    扈文青從睡夢中驚醒,看見了她孤單的身影站在火焰之外,靜肅得像一株枯樹。


    可是她眼底映刻的火苗歡快地躥上跳下,昭示著她露骨的恨。


    “韓明珠,你瘋了!放火的人不是我,害死你哥哥的人也不是我,我讓你打那幾巴掌已經很給你麵子,你還要怎樣?”扈文青捂著被燒傷的手,氣得想殺人。他衝上去,卻又被火勢逼了迴來,他像一頭受困的獅子,發出絕望的長吼。


    “你活該。”笑容漸漸擴大到臉上,那是真正的皮笑肉不笑,表麵上溫柔婉轉,像極了他。


    古夜趕到的時候,韓明珠已經笑出了聲。


    他施法滅了火,轉頭摟住了情緒反常的韓明珠。


    他知道她心中的一念一想,可是麵對靜謐如許的她,他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能死死地拉住她,抱住她,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暖化她那顆漸漸冷硬的心。


    韓明珠這一世太平坦了,凡事都有人替她擋著,擋住她將要麵臨的危難,自然也擋住她審視自己的目光。然後終有一日,她發現自己並不是想象中那般強大。


    “小孽障,你害我兒子害得還不夠?我們好歹是韓府的客人!你哥哥自己倒黴也就罷了,何苦還來連累別人!”扈夫人撈起袖子衝過,以母雞護小雞的姿態擋在了扈文青跟前。


    她心疼兒子,更心疼自己。


    沒想到機關算盡,仍是半點也不討好,照這樣發展下去,親家不變成仇人都已是萬幸。


    她委實沒想到韓明珠居然如此暴戾難馴,一抬手便差點毀了她兒子那張引以為傲的臉,她指著古夜越尖尖地叫起來,叫得連整個院子都能聽見。


    “韓明珠,你喜歡養小白臉,我們不阻你,但你也不能仗著有錢就欺人太甚,你當著未婚夫的麵把小白臉帶迴家,還敢我們麵前橫行霸道,我不問別的,就問你爹!你那背時的爹是怎麽教你的!”


    “我才要問問你這個當娘的是怎麽教兒子的!”


    韓老板一腳踹開了門,夾著一身風雪衝了進來,*的雪粒子從帽簷上滾落下來,跳了幾跳,便融成了雪水飄濺出去。


    他這幾日天天往衙門跑,迴來還要受這等閑氣,心裏哪平複得下來?他膝下這對寶貝兒女,幾乎是被捧在心窩窩裏長大的,別人說了這樣難聽的話,他哪裏還咽得下,他冷笑道:“你們扈家的孩子才真的厲害,不過弱冠年華,便耍得這樣開,來豐都不到半年,各大青樓暗窖的妓子就都認得他了。你們涎著臉來我韓府求親,起碼也得拿出點誠意來,真當自己是這裏的半個主子?哼,寄人籬下的狗而已!”


    扈夫人臉色驟變,目光越發猙獰:“韓簡,你非要這樣說話不可嗎?莫忘了,當年可是你苦苦求著我們結這門親的,如今看我扈家門庭落魄,沒想頭了,便想反悔?嗬,你拿這些話激我們也沒用,我就是不走,大不了我餓死你府上。”竟然腆著臉耍起賴來。


    韓老板的話說得如此直白,但凡有點自尊,都不會再糾纏下去,可是扈夫人到底不一樣……


    兩人的對罵聲,夾著古夜無奈的勸架,將冷靜死寂的韓府染上了一重厚厚的風雪。


    韓明珠沒心思聽他二人吵吵,她掙開了古夜的懷抱,無聲地抬腳,邁出了門檻。


    古夜想跟上去,韓明珠卻固執地搖了搖。她身子虛弱,腳步也是浮得厲害,可是沒有迴頭。


    外麵下著小雪。


    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來,仰麵望去,隻看得見黑幕之中飛來的團團微光,像隕落的星辰。


    再過一段時間,便是上元節。


    韓明珠還清晰地記得,以前在滄州,家裏的院牆緊挨著一麵湖水,她常常和韓閑卿提著燈籠,躲在那兒一起看對岸的煙花。有一次,他們因為追打,而不小心燒掉了手裏的紙燈籠,韓閑卿便捧起還沒熄滅的蠟燭,在前麵帶路,兩人一腳高一腳低地迴到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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