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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勢越來越大,終於吞噬了“摩根皇宮”。


    摩根轉頭望去,赫然發現,起火的並不止他這一家,好多鄰居的別墅也都要麽著起火,要麽冒出了滾滾的濃煙。


    哭喊聲和尖叫聲不斷的傳來,在這樣一個漆黑的夜裏,聽起來分外的恐怖。


    “愛迪生,你這個混蛋!”摩根想到死去愛人阿米莉亞的遺物和自己多年珍藏的藝術品全部毀於大火之中,不由得切齒怒罵起來。


    此時的摩根,根本想不到這場大火是如何燒起來的。


    地下管道的黑暗中,曾是電氣工程師的吉恩.奧利弗想起了以前的往事。


    他還記得自己得知妻子死訊的那一天的情景。


    他默默無言地喝蘇打水,隨後兩肘撐在桌子上,雙手掩著臉。


    過了好久,他才漸漸地抬起頭來,從他桌子上一堆報刊中機械地取了一份油膩膩的、昨天的紐約時報,茫然地看著頭版新聞。


    他記不住他坐在那兒對著死亡欄目中一段消息茫然凝視了多久,然後,他那昏昏然的腦袋才算完全明白了它的意義:


    “本月26日,多洛麗絲.奧利弗在曼哈頓文森特街去世,得年二十五歲。”


    是的,明明是白紙黑字:“多洛麗絲.奧利弗,得年二十五歲。”


    奧利弗曾經跟愛迪生的家庭女教師說,如果他聽到任何有關他妻子的噩耗,他就會倒地死去,他說這話時是滿懷信心的;而現在卻在這兒得到了可能聽到的消息中最壞的消息,他僵硬蒼白地坐在那兒,束手無策,愚蠢地瞪眼瞧著他的朋友的驚駭的臉。


    突如其來的打擊使他不知所措。處在一種出乎意外的惶惑心境之中,他開始納悶:究竟出了什麽事?為什麽紐約時報上的一行消息竟能對他產生那麽可怕的效果。


    然後,逐漸逐漸地,這種關於他的不幸遭遇的模糊意識慢慢地從他的心靈裏淡化了,繼之而來的,倒是對外界事物的一種痛苦的感覺。


    那時炎熱的8月的太陽,塵封的窗玻璃和陳舊的彩色遮簾;一疊掛在牆上的蠅卵斑斑的劇場節目單;空空如也的壁爐;對著紐約時報打瞌睡的一個禿頭老漢;正折疊著淩亂台布的衣衫襤褸的侍者,以及正瞧著他的朋友莫裏斯那布滿了同情的驚惶神色的漂亮臉蛋。他覺得,所有這些事物都變得很大,接著,一個又一個地融化成黑點子,在他的眼前浮遊。他覺得,有個很大的聲音,仿佛六七架大發雷霆的蒸汽機在他的耳朵裏又撕又磨的。其後他就啥也不知道了,隻是感到有個人或有個東西沉重地倒在地上了。


    在暗淡朦朧的黃昏裏,他張開了眼睛,原來他是在一個蔭涼的房間裏,隻有遠遠傳來的車輪轔轔聲打破這兒的一片寂靜。


    他驚訝地向周圍打量,但是有一半兒不大在意了。他的老朋友莫裏斯坐在他旁邊抽煙。奧利弗躺在一隻低低的鐵床上,鐵床正對著一扇打開的窗子,窗子上有一架花、二三隻籠中鳥。


    “吉恩,我抽煙,你不介意吧?”他的朋友文靜地問道。


    “沒關係。”


    他躺了一些時候,瞧著花兒和鳥兒:有隻金絲雀正對著落日銳聲鳴囀。


    “吉恩,鳥兒叫讓你心煩嗎?要把它們搬出房間去嗎?”


    “不;我喜歡聽鳥兒唱歌。”


    莫裏斯從煙鬥裏敲出煙灰來,十分小心地把煙鬥放在壁爐台上,然後走到隔壁房間裏,立刻拿著一杯濃茶迴來了。


    “喝吧,吉恩,”他把茶杯放在吉恩枕頭邊的小桌子上,說道,“濃茶可以提神醒腦。”


    奧利弗不答話,隻是慢悠悠地對房間裏東張西望著,然後轉到了他朋友那嚴肅的臉上。


    “艾爾,”他問,“咱們在哪兒啊?”


    “在我的家裏,我親愛的朋友,你自己沒有寓所,所以你在沒有工作的時候不妨就住在我這兒。”


    奧利弗伸手撫摸了一二次他自己的前額,然後以猶豫的神態,輕聲地說道:“今兒早晨的那報紙,艾爾;那是怎麽一迴事啊?”


    “老朋友,眼前別去管它;喝點兒茶吧。”


    “行,行,”奧利弗不耐煩地大聲說著,從床上坐了起來,用凹陷的眼睛凝望著周圍,“我全都記得的。多洛麗絲,我的多洛麗絲!我的妻子,我的心肝寶貝,我的唯一的愛人!死了!死了!”


    “吉恩,”莫裏斯把自己的手輕輕地按在他的胳膊上,說道,“事情已經發生了,你還是要想開一點。”


    “我要是不離開她就好了!”他大聲說道,“為了這該死的工作,我離開了她!還有我們的孩子!結果現在她死了,我卻不在她身邊!”


    “我的朋友,小聲一些,不要這麽煩惱,你的身體非常虛弱,經不起折騰的。”


    “我的身體一直很好!都是因為這該死的工作,我才變成了這個樣子!而他們認為我不能再勝任工作了,就把我象用髒的抹布一樣扔掉了!”


    他抖落了莫裏斯按住他的手,從床上站了起來,筆直地向房間走去。


    “你要到哪兒去?”他的朋友大聲說道。


    “到曼哈頓文森特街去,去看她的墳墓。”


    “今晚就別去了,吉恩,今晚不去了。明天我親自陪你坐頭班火車去。”


    莫裏斯引他走迴床邊,溫和地強迫他重新躺下。然後給他吃了一片安眠藥。奧利弗在咖啡館昏倒時,莫裏斯曾請一位醫生來為他診治過,安眠藥便是那位醫生給他留下的。


    吉恩.奧利弗這就沉沉睡去,並且做了個夢:他趕到家裏,發覺他的妻子沒有死,快快樂樂的,可是皺紋滿麵,頭發灰白,老了,他的兒子倒長大成為一個年輕小夥子了。


    第二天早晨,他坐在特快列車的頭等車廂裏莫裏斯的對麵,火車馳過美麗遼闊的鄉村,向紐約而去。


    他們在中午的烈日下驅車馳往文森特街。他們兩個從馬車上走下來時,站在周圍的老百姓都瞅著奧利弗蒼白的臉和蓬亂的胡髭。


    “吉恩,我們怎麽辦呢?”莫裏斯問道,“我們要找到你想見到的人可毫無線索啊。”


    奧利弗用一種可憐巴巴的汗足無措的表情瞧著他。這位曾經的電氣工程師大個兒象嬰兒似的毫無辦法;莫裏斯原是男子中最動搖不定和勁頭兒最差的,這時倒覺得有責任為對方出一把力了。他變得比平時高明,足以對付眼前這種局麵。


    “吉恩,我們最好還是到一家旅館裏去打聽一下吧。”他說。


    “她的父親叫馬爾森,”奧利弗喃喃說道:“他決不會把她送到這兒,孤零零地死去的。”


    他們沒再說什麽,但莫裏斯直接走到一家旅館裏,去打聽一位馬爾森先生的下落。


    “是的,”他們告訴他,“是有一位叫這名字的男人待在文森特,一個叫馬爾森的人;他的女兒新近死了。侍者可以去打聽到他的地址的。”


    旅館在這個季節裏是個忙忙碌碌的地方,人們匆匆忙忙地進進出出,大廳裏馬夫和侍者熙來攘往。


    吉恩.奧利弗靠在門柱上,臉上的表情,就跟他在咖啡館裏使他的朋友大為吃驚的表情一模一樣。


    如今最壞的消息被證實了。他的妻子,馬爾森的女兒,確實是死了。


    侍者五分鍾後迴來告訴了他馬爾森住在哪裏。


    他們很容易便找到了他的住所,一棟破破爛爛的凸肚窗房屋,前臨水溝。


    “馬爾森先生在家嗎?”


    “沒有。”房東太太說,“他帶著小外孫到海灘上去了。先生們要進去坐一會兒嗎?”


    奧利弗機械地跟著他的朋友走進小小的前客堂——到處都是灰塵,家具破破爛爛,淩亂不堪,小孩子的損壞的玩具亂丟在地板上,陳舊變質的煙草的氣味聚集在細布窗簾附近。


    作為安慰者,最善於鼓舞人的男子漢也及不上莫裏斯的聰明。他對遭難的朋友一句話也不說,隻是背對著奧利弗靜靜地坐在那兒,從打開的窗子向外眺望。


    奧利弗沒精打采地在房間裏往來踱步,瞧瞧這兒那兒撒在地上的零散什物,有時還去摸摸它們。


    她的工具箱裏邊還有一件他沒幹完的活兒呢;她的摘記簿,充滿了他摘錄的拜倫和穆爾的詩篇,全是他親手用潦草的字跡抄寫的;一些他給她的書,一束枯萎的花,插在他們在意大利買的一個花瓶裏。


    “她的肖像。過去總是掛在我的肖像旁邊的,”他喃喃地說道,“我不知道,他們怎麽處理的?”


    沉默了大約半個鍾頭,他又說道:“我很想見見那屋子的女人,我很想問問她——”


    他雙手掩麵,說不下去了。


    莫裏斯找來了房東太太。她是個好心腸的饒舌婦人,對疾病和死亡已經司空見慣,因為她的許多房客全是到她這兒來去世的。她講了奧利弗夫人臨終時的一切細節;她如何在最後的垂危階段臨終前一星期才到文森特來的,她如何逐漸而又確鑿地陷入致命的絕症。“這位先生可是她的什麽親戚?”由於奧利弗大聲嗚咽,她便這麽問莫裏斯。


    “是的,他是夫人的丈夫啊。”


    “啊!”婦人大聲說道:“他那麽殘酷地拋棄了她,把她和她那漂亮的男孩子都丟給了她那可憐的老父親:馬爾森時常跟我講起的,可憐的眼睛裏還噙著淚水呢。”


    “我並沒有拋棄她,”吉恩大聲嚷道,接著他就講述了他在愛迪生電氣公司苦苦奮鬥了三年的曆史。


    “她可提到我嗎?”他問:“她一臨一終一時,可提到我嗎?”


    “沒有,她象綿羊一樣安安靜靜去世的。她起初很少說話;但臨終的那一天,她誰也不認識了,既不認識她的小男孩,又不認識她的可憐的老父親,老人都可怕地熬過來了。有一次,她發瘋似的,講到了她的母親,講到了她竟不得不死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真是個殘酷的恥辱,聽她這麽說,叫人覺得挺可憐的。”


    “她的母親去世時,她還是個小小的孩子,”奧利弗說道,“她居然記得她,講起了她,但她卻從來沒有講起過我。想起來真叫人痛苦難受啊。”


    房東太太把他帶到他的妻子病死的小臥室裏。他在床邊跪了下來,溫柔地親吻床上的枕頭;他親吻枕頭時,房東太太放聲大哭。


    當他跪在那兒,把臉埋在樸實雪白的枕頭裏,或許正在禱告著的時候,房東太太從一個抽屜裏拿出一件東西來。他站起來時,她便把它給了他;這是包在一張銀色紙張裏的一束長發。


    “她躺在棺材裏時我把這頭發剪下來的,”她說,“可憐的人兒啊!”


    他把這束柔軟的頭發按在他的嘴唇上。“不錯,”他喃喃地說道:“這就是她的頭枕在我肩上時我常常親吻的、親愛的頭發。但她的頭發那時總是卷曲的,象波浪一樣起伏的,現在好象變得又平又直了。”


    “生病時起的變化。”房東太太說,“奧利弗先生,如果你想看看他們把她埋葬在什麽地方,我的小孩子會領你到墓地去的。”


    於是吉恩.奧利弗和他忠實的朋友走到了一個安靜的地方:


    一丘黃土,一塊塊新鋪的草皮,幾乎還沒有長牢固,這裏麵便躺著奧利弗的妻子,他在黑暗的地下工作累了睡著時可常常夢見她那悅人的微笑啊。


    莫裏斯走開了,留下那年輕人站在這新墳的旁邊;莫裏斯大約一刻鍾後迴來時,發覺他竟不曾動彈過。


    他不久就抬起頭來,說是不知附近可有石匠作坊,他想去定購一件東西。


    他們很容易地找到了石匠;在石匠院子裏亂七八糟的碎石片之間坐下,吉恩.奧利弗用鉛筆為他亡妻的墓碑寫下了下述簡單的墓誌銘:“吉恩.奧利弗之愛妻,多洛麗絲之墓,9083年8月26日去世,得年25歲。追悼之懷,愴然憂傷。愚夫哀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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