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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要搶地,翦裏長一聲吆喝,全村人便都出動。


    一夥人站在田埂這頭罵,一夥人站在田埂那頭罵,雙方敞開嗓門各說各的,誰也不服誰。


    三天過去,罵仗沒平息,人卻越聚越多。


    郭坨村與鞭杆莊,臨河擺開滿滿一河灘的人,你以為隻有青壯年?那可錯了,村裏的女人、小孩也都來了,哇哇哭的奶娃娃也被帶到河灘邊。


    女人、小孩來幹嘛,自然是給村裏的吵架主力充人場。若說充人場也不難理解,為何又抱來奶娃娃?一村人都來了,難道把半歲的小兒一個人扔在家裏?


    兩個村子從天亮罵到天黑,忽然覺得迴去吃飯太過麻煩,索性將鍋碗瓢盆,連帶風箱灶頭一齊搬到田邊,坐在黃土壟上,邊吃飯邊罵。


    罵累了,在樹下抓兩把幹草一墊,靠著樹歇息,喝一碗解渴的熱茶,緩足精神,再加入罵仗。


    兩個村子各自搬來的武師也沒閑著,摸出腰間的牛皮長鞭,“啪”一下甩在地上,換得一片叫好聲,鞭子的方向是避開人群的,隻當給各位罵人的爺助興,等這些人罵疲了,一甩鞭子,“啪”一聲脆響,清清楚楚分割開場次。


    這些人聚在這裏,堵住了馬車的去路,往來的商賈將這事告到落霞縣衙,王延玉當天便來了。


    他一露麵,立即被眼尖的人發現,村民嘩啦啦擁住王延玉,叫他給評判一二。這些農人身上、手上都沾著黃泥巴,髒兮兮的,王延玉怕這些人弄髒自己的衣袍,縮在轎中不出來,卻隔著轎簾遠遠望見半山站了兩人,其中一個戴的帷帽瞧著不甚清楚,另一個竟是夏雲鶴。


    他一時激動,居然出了轎子,眼風在人群中一掃,見翦裏長歇在樹下,王延玉招手下喊來翦裏長,指著山崖上的兩人,“夏通判在那裏,你們先去找他,本官還有公務要處理。”


    接著,驅散人群,急急忙忙坐著轎子逃開,卻不知從袖中滾落出一個木雕的小匣,咕嚕嚕掉到翦裏長腳下,翦裏長拾起小匣,衝著轎子喊道,“王縣令!”


    哪知,一聽見有人喊,王延玉的轎子跑得更快了。


    翦裏長有些生氣,抱著匣子向王延玉離開的方向憋了一肚子氣,無奈他隻能向腿腳快的孫兒指了指山崖上的人,小孩點點頭,轉身往山崖跑去。


    田裏的人見縣令來了又走,也沒個準信,唏噓一番,歇了一通,擼起袖子放大嗓門繼續開吵。


    翦裏長的孫子名叫狗兒,打小就在這一帶野,哪裏有捷徑,哪裏有小道,他一清二楚。小孩爬過黃土埂,見地上掉下隻嘴角嫩黃的麻雀,知道是隻雛鳥,他到聽老麻雀在高處急得喳喳喳叫,於是小心捧著小鳥,踮起腳將它送到一個稍高點的樹杈上,才不慌不忙往山上爬。


    登上一片荒草地,見夏雲鶴與一陌生人立在山崖邊,戴帽的那人說話好似唱歌,說著什麽,“惟昊天兮昭靈,陽氣發兮清明。風習習兮和暖,百草萌兮華榮。”


    夏雲鶴垂首攏袖立於那人身側,隻是安靜站著。


    那人苦笑一聲,道,“夏大人,孤來鄞郡找夏昭,他倒把你推出來做擋箭牌,你在京中傲氣出了名,難道心甘情願被你這個遠房親戚支配,他與你多親厚的關係,用得著你處處替他維護?”


    “你不說,我也知道他是什麽人。堇荼茂兮扶疏,蘅芷彫兮瑩嫇。湣貞良兮遇害,將夭折兮碎糜。”


    “孤等不到他的信,想見他一麵就這麽難嗎?”


    狗兒聽不懂什麽信,什麽“碎米”,隻記著翦裏長的叮囑,找到夏雲鶴並將人帶迴去,見人就在不遠處,便爬起來,飛快跑到夏雲鶴身邊,拽了拽她衣袖,“夏大人,我爺爺他們找你呢。”


    戴帷帽的人明顯一驚,厲聲斥責起來,“暗衛都幹什麽吃的,怎地讓生人近前!”


    話音剛落,不知從何處飛下來三個黑衣麵具男子,領頭的是孫典軍,單膝跪在帷帽人身側,三人齊齊道,“請主上責罰!”


    蘭嘉公主厲聲嗬道:“將這個孩子趕走!”


    暗衛聽到,伸手就要來拽狗兒,夏雲鶴急急攔住暗衛,將小孩護在身後,狗兒有些害怕,攥緊夏雲鶴的衣袖,縮在她身側。


    蘭嘉公主抬手挑開帷帽,卻見眼中含怒,她輕笑一聲,“夏逸之,你在搞什麽把戲?”


    孫典軍聞言,護在蘭嘉公主身前,“夏大人,不要讓我們難做。”


    夏雲鶴嘴角含笑,靜靜看著幾人,她這三天陪著蘭嘉公主逛遍鄞郡城,期間聽說了郭坨村與鞭杆莊爭田的事,所以才特意在今日,早早帶著蘭嘉公主來到郊外,看山看水,就為了看兩村是如何爭田,剛在山上看得還不夠清楚,如今狗兒上來找她,夏雲鶴求之不得。


    她道:“殿下,這是郭坨村裏長家的小孫兒,想必山下有什麽事,殿下可願隨下官一起去探一探究竟?”


    蘭嘉公主美眸微轉,嗤道,“孤隻是來尋夏昭,旁人……”,她停頓了一下,“孤管不得。”


    夏雲鶴笑了笑,看向蘭嘉公主,公主每日都會追問衛斯昭的去處,衛斯昭與蘭嘉公主之間的事,她並不關心,她另有所圖,思及此,夏雲鶴笑著說道,“殿下來鄞郡三日,去了舊倉城,漕運碼頭,琵琶山,見了商旅,力工,百工,今日又登高望遠,見了山下吵嚷的村民,殿下眼中難道隻看得見一個夏昭?”


    “你什麽意思?”


    “宮牆裏的事,殿下已經看得夠多了,宮牆外的人間,殿下不願意睜眼看看嗎?除了夏昭,殿下可看得見鄞郡這些窮軍戶?”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一驚,孫典軍隨即嗬斥道,“放肆!夏雲鶴你未免太不知好歹!”


    蘭嘉公主卻忽然笑了出來,輕哼一聲,“嗬,好一個夏雲鶴,你也敢算計到孤的頭上,你就不怕孤在父皇麵前參你一本?”


    “殿下私自出來,真的敢讓皇帝知道?”


    蘭嘉公主道:“你一個小小的通判,也配威脅我?是嫌自己命長嗎?我現在就能處置你。”


    夏雲鶴道:“殿下要處置我,自有說法,為何不敢與下官一起去看看這些人呢?古人說‘肉食者鄙’,又言‘何不食肉糜’,我以前隻當是笑話,今日看來,不過如是。”


    “放肆!”蘭嘉公主怒道,“我是君,你是臣,等孤迴去,一定好好在父皇麵前參你一本,罷了你的官。但是現在,孤倒要看看你葫蘆裏賣什麽藥。”


    ……


    一行人下了山,遠遠看見田壟間,兩個村的人還在爭吵不休,見他們來了,自動讓開一條道路,齊齊喊著讓夏雲鶴給評評理。


    蘭嘉公主隔著帷帽問道:“為何爭地?”


    眾人一愣,看著了眼雲鶴身邊的帷帽人,自動略過了她,徑直看向夏雲鶴,鞭杆莊的人道,“我們兩個村子之前約定過,以河為界,但河流它亂走,今年在南邊,明年跑北邊,今年他們郭坨村的人占了我們鞭杆莊的地,還不讓我們過河種,等到交租的時候,你讓我們交啥嘛。”


    老連罵道:“你們打什麽人嘛?”


    鞭杆莊那邊又道:“還不是之前你們趕我們,要不是楚爺出主意,還不知道要被你們欺負到幾時。”


    蘭嘉公主又問,“誰是楚爺?”


    有人不樂意了,嚷嚷道,“你一個女娃娃老問什麽,夏大人都沒說話,你老插啥話嘛。”


    “你!放肆!”,孫典軍連忙上前,護在公主身前,嗬斥眾人,“不得無禮!”


    他天生長得兇,眼睛一瞪更是嚇人,卻激起眾人不滿,一時間,吵吵嚷嚷,震得人耳膜疼。


    眼見蘭嘉公主黑了臉,夏雲鶴對眾人道,“誰是楚爺?”


    問了幾遍,才從人群中走出來一個矮子,那人麵上畫著油彩,認不出來具體樣貌,這人嘿嘿笑著道,“夏大人,是我。”


    夏雲鶴笑著問他,“你是何人?”


    那人嘿嘿笑了兩聲,喊了一聲,“大個兒,過來。”


    隻見一個如小山一樣的漢子,從遠處走了過來,看著這大塊頭,夏雲鶴記起來,這二人,壯漢名叫裴平,矮子名叫紀楚。


    這二人不是和許行一塊的,怎麽來了鄞郡?


    紀楚嘿嘿笑道:“既然是夏大人,那我們也沒什麽好怕的。我與我兄弟就好打抱不平,見了不平事,就要與他們理論理論。”


    “哦?你們二位倒有俠義之風。”


    紀楚拍了拍胸脯,頗為驕傲,“那是。”


    郭坨村這邊一看,夏雲鶴與這些人認識,頓時急了,老連道,“夏大人,你這,你不能幫他們說話。”


    她笑了笑,說道,“好了,諸位,這個爭地,是每年都爭,還是單今年爭?”


    有人道:“每年都這樣,年年都爭不出個高低,今年正好夏大人在,也好給我們決斷決斷。”


    她又說道:“既然是這樣,那今年還是爭不出結果,賓水年年易道,你們兩個村子,年年都因為河流分田不公打架,諸位先散了各自迴去,折騰幾天也是怪累的,幾天過後,我自會給諸位一個交代。”


    “這……”


    眾人麵麵相覷,這算什麽嘛,一時間,也沒人動,全都僵在原地,拿眼睛瞟她,翦裏長想了想,說道,“夏大人這麽說,那大夥先散了,過幾天等信兒,散了,散了……”


    老裏長發了話,開始攆人,老連道,“行吧,迴去睡覺,各自都散了去,散了去……”


    有人起了頭,自然聚在一起的人群慢慢都散開,各自迴了家。


    隻剩下紀楚、裴平等不多的幾個人。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夏雲鶴避開蘭嘉公主等人,問紀楚,“你們不該在上都嗎?怎麽也來鄞郡了?”


    紀楚道:“嗨,甭提了,那次幫了許先生,被陳海洲記恨了,差點殺了我們!幸虧我兄弟腿長,跑得快,我們從下河村逃出來後,一路往北邊跑,跑著跑著就到這裏了,本來在戲班謀了份新差事,前段時間戲班沒活,我和我兄弟也要吃飯,聽說這裏有不平事,便想著來碰碰運氣,誰知道,真讓我們撞上了,嘿嘿,還撞上了夏大人。”


    問完這些人,翦裏長悄悄將夏雲鶴拽到旁邊,捧著一個小木匣,說道,“這是王縣令掉的東西,他走得太快,忘記拿了。”


    夏雲鶴接了木匣,湊近嗅聞了一下,笑著道,“我會帶給他的。”


    突然,她感覺不太對勁,便又聞了一下木匣,這木頭中,居然有股熟悉的味道。


    狼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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