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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的恐怖


    不因那血淋淋的現實


    隻因這霧茫茫的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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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幕】失業


    狂奔!狂奔!狂奔!


    漂浮在深邃無邊的黑色宇宙,遙望陀螺一樣的太陽係。


    蔚藍的地球,拖著坑坑窪窪宛如高爾夫球的月亮,以每小時10萬多公裏的速度,圍繞著熊熊燃燒的太陽,狂奔。


    耳際,唿唿熱浪。


    摒住唿吸,穿透七彩斑斕的大氣層。在那波光粼粼的湖濱,鋪陳著一座阡陌縱橫、車水馬龍的城市——嘉禾。


    新紀元,8月28日。


    正是一年中最炎熱的時候。


    還不到上午9點,太陽早已發了瘋,急不可耐地,放出萬道金光,白花花的辣眼睛。原本堅實的柏油馬路全都曬軟了,像一條條黝黑的油糕。被黏在上麵、蹣跚而行的,都是些吐著舌頭、噴著粗氣、汗如雨下的人、車、狗。


    帶點戲謔的口吻:在這四處冒煙、生無可戀的桑拿天,唯一,是的,唯一能讓老少爺們咬緊牙關活下去的,就是女人的衣裙,都因酷暑難耐,漸次變得更薄、更透,也更短、更少、更加性感了。這一夏日獨享的福利,讓老少爺們倍感舒坦,心情也是絕好的。當然,副作用也難以避免,那就是會不知不覺飆出幾道鮮紅而熱烈的鼻血。


    暫不說鼻血。從空中俯瞰嘉禾,高度降低,視野拉近,鏡頭聚焦到這座城市的核心。


    與周邊新城開發區高樓林立、日新月異的土豪畫風不同,嘉禾市中心卻是一座略顯沉悶的老城。


    因著千年曆史傳承,以及為了保護這玻璃絲般一碰就斷的所謂文脈,老城被一層層規劃、規則、規矩包裹起來,嚴限大拆大建。由此,隨著逐年的積澱,那些老的舊的,甚至陰邪的,就漸漸多了起來。到處可見的梧桐樹,還有不知誰家祖爺爺祖奶奶手上遺留的老宅古院、老墳古塚,共同構成七橫八縱、九曲十八彎的街巷裏弄。


    常言道:背靠大樹好乘涼。實話說:人在老城自陰涼。這座千年古城,愣是憑著遮天的綠蔭、層疊的簷瓦,以及浸透古宅深處那股幽寒的稗官野史,結結實實把滔天的熱浪擋在了城外。


    照這麽一說,古城的老少爺們豈不是沒了眼福?


    非也,非也。


    正所謂:酷暑不消,蟬鳴不絕;生命不息,飆血不止。


    這不,曾屬法租界的一排紅磚洋樓裏,一位身材熱辣的薄裙女子,正踏著六公分的黑漆高跟,抖著一腿黑絲,擺動細腰豐臀,風卷殘雲般地穿過走廊,衝進布滿方格子間的設計繪圖室。


    “砰!”女子手中那疊厚厚的文案,如同一位滿身肥膘的日本相撲士,重重摔在辦公桌上。


    鏡頭特寫:一對碩大渾圓的“兇器”,像兩隻蒸透飽脹的白麵饅頭,緊繃繃鼓在領口;再往上,被那一團暗紫色長發盤籠住的,卻是一張白森森、模模糊糊的長馬臉。


    原來是公司總辦的秋小姐。


    矮身坐著、偷抹鼻血的男生,名叫矢夫。大學剛畢業,之前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找到這家設計公司,謀了個低級打雜的差事。


    作為一枚新鮮出爐的職場菜鳥,矢夫享受到了上至老總、下至保安、全體同仁恩賜的最高級別“優待”:


    ——小矢,廁所髒了,快去打掃!


    ——喂,樓下五十包新書到了,快去搬上來!


    ——那誰誰,這組文件櫃搬到隔壁去!


    ——喂喂,城西百特的圖紙趕快給他們送去,要快!


    林林總總,不一而同,卻都是又髒又累的苦力活。


    特別是這位秋小姐,對於尚屬試用期的矢夫,更是“關愛有加”,時不時賞他幹些“美差”。瞧這夏日炎炎,剛一上班,就顛著那對36吋d罩杯,裹挾著一股濃烈嗆鼻的香水味,甩過來一大疊文案,嚷嚷著要複印二十份。


    “老板關照的,馬上要!”


    實話實說,來這破公司雖已半月,矢夫還從未敢近距離瞻仰秋小姐的尊容。究其原因,大抵被那香水嗆暈了眼睛;就算鬥膽抬頭,目光所及,也僅止於胸。所以,對那罩杯的大小雖未親手丈量,自是心裏有數,但對那張臉,卻始終是模糊的。


    抹罷鼻血,今天老子非得看上一眼!——心中發狠,定睛一瞧,卻嚇了一跳!也不知秋小姐吃錯了什麽藥,居然頂著一張略施粉黛的素顏來上班!


    這張長馬臉,滿麵冰霜,按說像根雪糕,但其表麵星羅棋布不少紅痘,所以稱之赤豆雪糕更妥。也許過於白,上麵的赤豆就分外突出,數量也很充足,頂得上一個連。憑著這張臉,走夜路絕逼不怕什麽劫匪路霸了!小粉手一揮,長馬臉一抖,烏壓壓一大把神兵天降,小小毛賊,何足掛齒?


    意淫到此,矢夫竟指著秋小姐嗤嗤笑出聲來。這半個月的各種忍讓、各種憋屈、各種他娘的冤枉苦水,此刻就像千萬個複仇的怨鬼,尖叫著,掙紮著,洪水般地迸發出來!


    “哈哈!赤豆雪糕!哈哈哈!”矢夫肆意地笑著,眼角都蹦出了淚。


    “你!——”秋小姐萬萬沒想到這個打雜的小癟三會突然發瘋,掛著兩道鼻血指著自己笑罵,早已氣得說不出話,那對傲人的“兇器”劇烈起伏著,仿佛也想殺出來揍對方兩拳。


    “哈哈哈!赤豆……赤豆雪糕!”矢夫全當對方是個空氣,搖搖手,悶著頭,一把衝進老總辦公室,惡狠狠甩下一句話——老子不幹了!


    不到三分鍾,他就帶著炒老板魷魚的快感,無比榮光、滿臉自豪地,被小保安推搡著請出了公司大門。


    操!太好了!老子終於失業了!


    【第二幕】擺渡


    吱吱蟬鳴,殺豬刀似的,在老城的街巷中不停穿梭,此消彼長,此起彼伏。


    公司門外,矢夫往地上啐了口吐沫,以示與這坑人的破公司,絕交!他拉了一把肩頭的背包。裏麵一本畢業證書,是上次拿來公司驗證忘了帶迴去的;一本舊書,《世界小說流派經典文庫之二誌異小說經典小說選集》——瞧這書名,繞口令似的。


    漫無目的,本想迴晚晴路的出租房收拾收拾,改天再去人才市場碰碰運氣,卻見一輛方頭方腦的55路大巴,似乎事先約好的,拖著黑煙唿唿馳來。車身上,有幅大紅大綠的廣告,分外醒目:


    世外桃源!龍珠島歡迎您!


    龍珠島?早就聽說那是一座遠離塵囂的湖中孤島,風景不錯。反正老子現在什麽也沒了,一時半會兒也打不起精神去找工作,趁袋裏還剩幾張票票,倒不如來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去特麽瞎轉轉!想到這裏,矢夫暗罵一句竄上車,正是:


    東風吹,戰鼓擂,老子失業誰怕誰!


    一個半小時後,矢夫棄車登船,踏上了開往龍珠島的渡輪,卻當頭一盆涼水,叫苦不迭!


    這哪裏是渡輪,簡直是群魔亂舞的地獄!


    船艙裏沒有座位,一大群人浸著油汗,像鐵罐裏的沙丁魚擠在一起。左邊一個幹癟老頭,雙目赤紅,打樁機似的不停咳嗽。右邊一個濃眉大眼的女漢子,腳邊疊著幾隻籮筐——大概剛趕完早集——腥臭撲鼻。最令人惱火的,是對麵一個矮小的男人,不但滿身油漬、一口蒜臭,還要踮起腳,衝著矢夫身後大聲喊話。


    天熱得不行,船艙就像蒸籠,汗水爭先恐後喊殺出來,渾身如有幾萬隻蟲子在爬!正在煉獄般的局促著,猛聽見不遠處“噗”的一聲,一股仿佛塵封了幾千年的惡臭,如水銀瀉地,奔湧而來!


    矢夫忙緊緊捂住口鼻,寄希望於這江潮般的臭氣能盡快揮發稀釋,誰知,他娘的緊接著又是一聲!


    我勒個去!胸中一陣翻江倒海,喉嚨一緊,連滾帶爬竄上甲板,趴在扶欄邊大口嘔吐起來。


    怎麽?好像身後有人咯咯譏笑?


    迴頭一看,什麽都沒有。


    隻有陣陣熏風,烘得頭痛……


    就這樣頭暈眼花地熬了大約半小時,雄壯的汽笛拉響,渡輪翻著水花“突突突”靠了岸。


    終於到了!


    ……


    正所謂:山不高而清秀,水不深而遼闊。龍珠島不愧為世外桃源。看那青山綠水宜人,吹著陣陣湖風送爽,剛才的不甘、不快與不適,也就漸漸消退了許多。


    隨機遊了兩處景點,不知不覺已到傍晚。極目遠眺,天邊燃起霞光,玫紅伴著淡紫,橙黃映著靛藍,五色七彩,交織渲染,一時間宛若置身仙境,令人如癡如醉……就這麽癡著醉著,居然錯過了末班渡輪。沒轍,隻得咬咬牙,捏緊鈔票,尋處便宜的客棧住下。


    何以解憂?


    唯有杜康!


    獨酌買醉。


    一宿無話。


    【第三幕】驟雨


    第二天一覺醒來,已近中午,天色卻陰沉沉的,如同墨染。矢夫正準備起床,忽然滿屋子劃過一道強光,緊接著一聲驚心動魄的炸響!未及迴神,雨點就炮彈一樣,劈頭蓋腦砸了下來!


    難道人要是背起運來,連喝水都特麽塞牙縫嗎?這雨,來得也太突然了吧!矢夫一麵抱怨,一麵匆匆洗漱,下樓退房……


    門廳裏歪著個小胡子,正在逗一條灰白的狗。


    “現在就走?雨很大啊……”


    小胡子接過客房鑰匙,隨口說道。矢夫沒接話。看門外,電閃雷鳴,暴虐的雨點仿佛賭場裏下注的籌碼,爭先恐後擊打在石板路上。雖是夏秋之交,但這雨勢兇猛,轉瞬間竟有些寒意。不知道這麽大的雨,渡輪會不會停航?一種莫名的孤獨泛上來,泥巴一樣堵在胸口。


    正不知如何是好,門外人影一晃,從水幕裏鑽進來一個瘦高個,衣服大半都已淋濕。隻見他不慌不忙,把長傘收起,靠在牆邊,又摘下蒙了層水霧的黑框眼鏡,用衣服擦著,歎道:“阿三,這雨可真大啊!幸虧帶了傘。”


    “唔,趙校長。”小胡子阿三也不抬頭,含糊答應。


    被稱為趙校長的瘦高個接著問道:“隔壁小蔡怎麽還沒開門?喏,拿包紅山。”他慢條斯理地遞過錢,接了煙,抽出一支點上,這才看到呆立一旁的矢夫,濕漉漉的臉上掠過一絲好奇卻又詭異的神色。


    雷聲遠了,風雨卻更大了。


    猛然間,一陣怪風招唿也不打,直接旋進門來,刮倒了倚在牆邊的那把長傘。瘦高個見狀,慌忙彎腰想去扶,誰知,腳底一滑!


    “當心!”矢夫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扶住——咦?這人看著挺高,扶在手裏怎麽輕飄飄的?莫非是紙做的?


    阿三見狀哈哈大笑,謔道:“校長大人,瞧您這腿都軟了,昨晚又加班啦?”


    校長大人沒答話,隻請矢夫在旁邊的沙發坐下。


    許是潮濕久了,沙發散出陣陣黴味。


    校長問矢夫哪裏來的?答市裏。又問一個人?矢夫點點頭。


    “哦……”校長頓了頓,放下長傘,麵試考官似的,一連問了四句:“看樣子你是個學生吧?學什麽的?畢業了麽?工作了嗎?”


    矢夫本想說老子牛!剛炒了老板魷魚!但話到嘴邊又咽了迴去,慚色答道:“剛畢業,學美術——”


    “學美術的?”校長不等他說完,就叫起來,眼白都快從鏡片裏透出,驚喜道:“那,小夥子貴姓?哪裏人?”


    “我……呃,免貴姓矢,湖東人。”


    “史?曆史的史?”


    “不是那個史,”矢夫翻起手心,在上麵比劃著:“是天的頭上加一撇,矢!”


    “哦——對對對!矢在弦上、不得不發的那個矢。嗯,這個姓不多見啊!”校長會意地笑了笑,又問:“那你哪個學校?”


    “嘉大,嘉禾大學。”


    “嘉大啊!”校長聞言更加激動,夾著香煙的瘦長手指連劃了兩道弧圈,沉吟片刻,又問:“那,你願意幫個忙嗎?”


    “幫忙?什麽忙?”


    校長忽然想起什麽,從褲兜裏掏出一張濕答答、皺巴巴的名片遞過來,上麵印著:


    龍珠鎮春蕾小學校


    趙之凡校長


    後麵一排電話和地址。


    原來真是個校長!


    矢夫不由犯了迷糊:這校長的模樣,總該是那樣那樣的吧?可麵前這位,這也太寒磣了吧!不說抽煙還要自己買,買的也不是什麽高檔煙,但瞧這一頭花白的頭發,就像清明時燒了一半的錫箔紙錢,蒼白的額頭非常寬大,鼻梁高挺,架一副黑框厚片眼鏡,配一隻尖長的下巴,再加上消瘦的身體,活像隻餓癟了的螳螂!再瞧那濕了一大半的短袖襯衫、深色長褲,空蕩蕩、飄飄然,仿佛還串在細竹竿上晾著。與此同時,趙校長也打量著矢夫:20來歲的小夥子,齊眉短發,麵容清俊,一身灰綠t恤、黑色短褲,一雙茶色涼鞋,身旁一隻深藍色的背包。


    “唔……我們正缺個美術老師,你如果感興趣,可以來試試。帶上證書證件就行。哦對了,學校大後天開學,我這兩天都在。”校長說完,又鄭重其事地在矢夫肩上拍了兩拍,就撐開長傘,隱入劈裏啪啦的瓢潑大雨之中。


    矢夫迴頭看看小胡子阿三,發現他也歪著頭看自己,連同那隻灰白的狗。


    “這個趙?真的是校長?”矢夫捏著名片,滿臉茫然,指向外邊的雨。


    “嗯。喏,就在邊上。”阿三也指了指門外。


    大家都沒了話。


    【第四幕】應聘


    正所謂:有心栽花花不發,無意插柳柳成行。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這樣,你一直心思念念地想著盼著,那個魂牽夢繞的美人兒卻遲遲不肯到來;倒是幾乎要忘記她的時候,一個意外之喜卻會突然降臨。


    眼巴巴盼著,雨終於停了。


    天空又透出犀利的陽光,滿鼻子卻是雨水、泥水混著一股股鹹臭的魚腥味。


    矢夫踮著腳,出門右拐,走不多遠,沿著一道斜坡上去,一片翠竹掩映的山坳裏,就是春蕾小學。


    大門開著一條縫。剛想蹩進門去,一個黑皮鬼連聲嚷嚷著攔住去路,是個門衛。


    矢夫遞上校長的名片,怯怯問道:“這個,你們……招人?”


    黑皮鬼如電的眼光,探照燈似的,在矢夫身上掃了好幾個來迴,撂下句“等等”,轉身拎起一隻布滿黑色油泥的話筒,撥了幾個號碼——卻立馬換了張點頭哈腰的笑臉——媚聲說道:“喂?周主任……有個小年輕來問招人的事……嗯嗯!是的是的,就在門口……哦!好的!好的好的……”


    約摸三四分鍾,從裏麵翩翩然搖出一位中年婦女,齊耳直發,細眉細眼,身形有些發福,她問了幾句,就徑直領進校門。


    學校裏空蕩蕩的,不見半個人影,安靜得有些嚇人。


    穿過一片小操場,連著好幾級青石台階,非常濕滑。兩扇寬大的木門之後,是個透著寒氣的幽深院子。看那建築布局,倒像個古舊的祠堂。四麵都是深棕色的粗大木柱,還有許多牌匾,來不及細看。青灰的高大石牆上,鑲嵌著好幾幅磚雕,還掛著幾排鏡框和宣傳畫。抬頭可見不少雕梁、鬥拱、花窗,做工精美,但有些殘破,一時也看不出何年所製。


    沿著一道昏暗的迴廊,七拐八拐,越走越深……轉了好幾個彎,終於露出一排低矮的青磚瓦房,仿佛剛從地下浮出來,牆麵上都濕漉漉的,爬滿了幽綠的苔蘚和藤蔓。


    外麵是豔陽高照、酷暑難耐,但這舊祠改成的春蕾小學裏,卻陰涼透骨,猶如地府。矢夫冷不丁打了個寒顫。走到最後一間,周主任斂著肚腩,敲了敲門,裏麵應了一聲。


    吱呀推門進去,光線黯淡,滿屋子發黃的報紙、落滿灰的書籍和一疊疊試卷,廢品收購站似的,牆上一台髒兮兮的空調,正聲嘶力竭吐著冷氣。一張暗黃的辦公桌後,埋頭寫字的,正是剛才客棧裏見到的趙之凡趙校長。


    周主任探身道:“趙校,人來了!”


    校長聞言放下筆,抬起螳螂般的頭臉,表情難以形容的怪異,似哭似笑,一字一頓,說了四個字:


    “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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