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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雪紛紛,浸入天下人家。


    有家闔家團聚,有家清冷肅殺。


    九龍山巔之上,坤寧宮本應莊嚴幽深,但在這場在漫天的飛雪之中,這座代表母儀天下的宮殿卻透著一絲蒼白頹敗。


    權力的傾塌可以是千裏之堤潰於蟻穴的滴水穿石,亦可以是天威浩蕩下一夜崩塌的摧枯拉朽。


    站在這巍然殿前,李詔淵看著其上那雕梁畫棟的朱紅玉瓦與其下曾以為是噬人魔怪般的幽深宮門,愣愣得有些出神。


    雪落在朱紅欄杆上融成的暗紅水漬,讓李詔淵想起很早很早以前的那個雨夜,母親抱著他蜷縮跪在冷宮靈堂前,而帝後的鸞駕就這般碾過青石板路上的水窪。


    那時帝後如此高高在上,一言可定他與母妃的生死,但如今的她卻隻能如一頭病獸般縮在自己的宮殿,奄奄一息,搖尾乞憐。


    李詔淵有些想笑,但又笑不出來。


    走到這裏他用盡自己的前半生,踩著一路無數人的枯骨,原以為自己已然做好了一切的心裏準備,但當這一切真實的那一刻,卻又驟感如夢又似幻。


    落雪之聲窸窸窣窣,一切的聲音在李詔淵耳中變得空靈,他覺得自己現在狀態很不好,但又覺得此刻自己是前所未有的舒暢。


    “殿下,到時辰了。”


    空靈而陰柔的聲音自耳畔傳來,一旁的帝皇大伴俯身恭敬的提醒將李詔淵從“夢境”中喚迴。


    坤寧殿前已然積雪三尺,一行入殿之人皆是踏雪無痕,當李詔淵來到殿門之下,再度抬眸看向這曾可望而不可及巍峨宮殿之時,眼底已然隻剩了平靜。


    但也就一行人即將推門而入之時,聶公公與其身後一眾傳旨太監卻忽地頓住了腳步,停在了那殿門之前。


    李詔淵平靜迴眸側視。


    聶公公一雙眼眸之底散發著幽藍冷芒:


    “殿下,聖上另有口諭,請接旨。”


    咚。


    玄色大氅掃過玉階時帶起細碎的雪粒,李詔淵轉身俯首跪下,聲音細緩平靜:


    “兒臣接旨。”


    親傳口諭者,如見麵聖。


    緊閉的殿門之前,宮景幽肅。


    聶公公撣去蟒袍白雪,肅好神色,清了清嗓子,學著宮中那位的語調,緩聲說道:


    “昭淵,你與帝後之間恩怨,秦妃與帝後之間恩怨,朕知曉。你說你走至今日是為了向天下證明能者必然上位,朕也相信,但朕更相信這其中也有帝後的一份功勞。所以你與帝後之間的恩怨,朕不插手,一切的是非曲折,一切的恩怨定奪,都交由你自己裁決。”


    深宮大院,沉寂一瞬。


    聶公公輕咳一聲,示意口諭已閉,隨後便在李詔淵站起的同時與一眾傳旨太監一並跪了下去。


    宮廷禮節總是繁複,但對於宮中之人也早已習慣。


    聶公公跪在地上,頭顱擲地,聲線陰柔:


    “殿下,按聖上口諭,這份鴆酒與聖旨便交由您了,我等下人也便在此外候著。”


    說著,


    聶公公身旁的兩名小太監跪服著上前,吹著腦袋呈遞上了手中的聖旨玉盒與給帝後的食盒。


    坤寧宮的翹角簷外,飛雪漫天岑岑而落,冬日陰寒從四麵八方蕭瑟湧來。


    李詔淵望著麵前的鎏金食盒,裏頭青玉酒盞正發出輕微的磕碰聲,恍若困在籠中的雀兒。


    在明白了那位父皇用意之後,李詔淵深吸了一口氣,雖無明確旨意,但他還是對著那未央宮的方向俯首一禮:


    “兒臣....接旨。”


    作為大炎之母的居所,坤寧殿的磅礴巍然幾乎已然可以自成一宮,其內廊亭水榭,流水花山,瀑布激流皆為世間之最。


    獨自走在行去帝後居所的廊道,李詔淵玄色蟒袍下擺掠過石階時帶起細雪,在晨光裏揚起一片冷霧。


    這一路,


    李詔淵走得很慢,步伐第一次出現了有猶豫,像是要用盡一生來做出接下來的取舍,可終究他還是來到了那位帝後的玉鳳房門前。


    然後,


    推門而入。


    坤寧宮隨著他迴京帶來威勢早已褪去昔日繁華,當李詔淵推開那扇金殿玉門之時,大炎帝後正對鏡梳妝,金絲指甲劃過雲鬢的動作依然優雅,一席鳳袍之下雍容華貴的嬌軀依舊豐盈妖嬈,身前銅鏡映出她猩紅的唇,這位大炎帝後似是已然準備好盛裝赴死。


    但聽到身後響聲,慕侯沒有迴頭,依舊在銅鏡前梳妝,但帶著譏諷的聲音卻迴蕩在幽深殿堂:


    “你應當欣喜,欣喜一介不配臉龍紋的都不配穿的賤種能夠走到這一步。”


    李詔淵沒有理會慕後的譏諷。


    大炎的皇公貴族總會將自己的居所修的巍峨磅礴,走在其中甚至能聽到靴子踏地的迴響。


    在輕踏的迴響中,李詔淵來到了慕後身側,動作柔緩的將放在她麵前的紫檀案上,不疾不徐:


    “母後,是父皇與母妃共同誕下了我,不配龍紋之言過於僭越,還望母後慎言。”


    慕後瞥了一眼那鎏金食盒,身形微微一顫,但隨即又冷笑著道:


    “怎麽?要替你那個低賤的母親討債?”


    李詔淵平靜的將食盒打開,其內隻有一隻金絲楠木托盤與其上的一隻翡翠酒盞,琥珀色液體已然在寒風中凝出細密冰晶:


    “如果兒臣說,母妃她其實從未在意過您當年對她的苛責羞辱,您可相信?”


    慕後聞言輕輕笑了,風韻猶存的絕色麵容漸漸笑得花枝亂顫:


    “你覺得本宮能信麽?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於宮殿迴蕩,李詔淵卻隻是側眸瞥了一眼這曾豔絕天下女子的側靨便收迴視線,平淡的說道:


    “看來是不信了。”


    慕後聞言,那雙鳳眸之中閃爍出一種令人望而生畏的寒芒:


    “李詔淵,你不覺得本宮這坤寧宮有些過於清淨了麽?自你迴京過後,那個賤人已經幾乎將本宮身邊親近之人殺絕,你現在告訴我她不在意?”


    李詔淵盯著這雙曾讓兒時的他畏懼到難以入眠的眸子,忽地欣慰笑了:


    “看來您真的不懂。”


    “.......”


    安靜一瞬,慕後的指尖掐進掌心,厲聲喝道:


    “放肆!本宮一時未死,便一時是你不容僭越的大炎帝後!”


    李詔淵並未在意失敗者的聒噪,盯著這縱使失態依舊美麗的婦人,那雙星目之中閃爍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


    “母看來你還是懂的,若是不懂便不會如此失態,母妃她如此行事的根源是親情,是為了不髒了我的手。”


    “........”慕後。


    李詔淵沉靜的眼中帶著柔和:


    “....但這又是何必呢,本王行至此處,手上的血也不差您這邊的這些了。”


    慕後安靜片刻,冷笑道:


    “多此一舉。”


    李詔淵望著這母儀天下的帝後:


    “某種意義上來說,您和父皇他老人家真的是天生的夫妻。”


    慕後深吸了一口氣,終是恢複了平靜:


    “本宮如何,聖上如何,還輪到你一介賤種來評判。”


    說著,


    慕後一雙精致雍容的鳳眸略微上挑,帶著些許不屑:


    “還有,李詔淵,你不要把運氣歸咎於實力,你如今的地位,不過是本宮那幾個孽子不爭氣的結果,明明本宮都給他們鋪好了路,卻都不聽話,一個逃了,一個不尊母令,唯一一個聽話的人最終還被人構陷。”


    “母後,你這種想法,才是你失敗根源。”


    青銅仙鶴燭台突然爆開燈花,李詔淵動作輕柔的拿起了那裝有鴆酒的翡翠酒壺容器,斟酌好一杯,放在鼻尖輕嗅了一瞬,幽然道:“不過本王其實不怪你,天家無情乃是常態,你和父親是對的,您為了鞏固自己子嗣的權柄打壓兒時的我也是對的,但相對的,成王敗寇亦是對的。”


    說到這,


    李詔淵緩緩的將手中玉盞遞到了慕後麵前:


    “母後,請吧。”


    “.........”


    盯著這杯代表死亡的鴆酒,慕後那豐潤的紅唇不自覺的輕輕抿了抿,置於腹前的雙手微微顫抖,但深吸了一口氣後,她還是抬手將其接下。


    嘩啦——


    蟒袍卷地,李詔淵順勢垂首半跪。


    按大炎禮節,


    他不能欣賞帝後死前的醜態。


    豐盈的胸脯不斷起伏,慕後指尖的顫動在酒液之上掀起陣陣漣漪:“聽聖上說,你想證明能者必然上位?”


    李詔淵垂著腦袋,頷首應是:


    “迴母後,是。”


    “本宮亦想證明....”


    “證明女子亦可擔當帝位?”


    “.........”慕後麵色難看。


    李詔淵垂著腦袋,聲音像是早有預料一般陳述著一個事實:


    “您當年之事,兒臣也有所耳聞,但您不配。”


    人之將死,一生所追求之物被否決。


    羞辱、怨恨、不甘在帝後那烏黑雙瞳中閃爍,但李詔淵如刀般的聲音卻依舊沒有停下:


    “母後您確實已然勝過世間大多男子,但大炎帝位您還遠遠不配,即便您僥幸登上了那個位置,德不配位也會成為您諡號。”


    時間點滴而過,


    飛雪敲打琉璃瓦的聲音像撒落的碎玉。


    慕後深吸了一口氣,咬牙切齒的吐出五個字:


    “....卑賤的野種。”


    話落,


    她顫抖著直接將杯中鴆酒一飲而盡。


    但也就在這時,


    她卻忽地看到麵前跪服著的蟒袍青年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眼神瞬間從訝異轉為慍怒:


    “放肆,你這逆子想直視帝後的死態......”


    “那不是鴆酒。”


    “......”慕後。


    李詔淵麵色冷漠勝冰,眼神漠然無情的拿起了那翡翠酒壺,輕聲道:


    “兒臣改主意了,這杯鴆酒忽然不想讓您飲下,而是要等您日日看著,夜夜想著,直到...“


    說到這,


    李詔淵忽然傾壺,琥珀色酒液潑在青磚地上,然後劃出一抹笑意:


    “直到您數著時辰等死,如何?“


    “........”


    殿外傳來積雪壓斷枯枝的脆響,帝後精心描畫的遠山眉劇烈抖動,鑲著東珠的指甲纖手突然掃向案上銅鏡。


    嘩啦——


    李詔淵後退半步,看著滿地碎片映出巍峨殿頂與無數個扭曲的麵容。


    慕後渾身顫抖著,一雙美眸帶著瘋狂,尖利的嘶吼混著檀香在殿中迴蕩:


    “混賬賤種!你一介卑微賤種竟然敢羞辱本宮!在生死之事上羞辱本宮!”


    但說到一半,


    這份歇斯底裏又戛然而止。


    慕後盯著地麵碎裂的鏡片,纖手輕輕撫向自己如玉白皙的麵容,然後低低笑了起來,顯得瘋癲:


    “不對...不對...李詔淵,你是不能殺本宮,太子監國數十載,你在朝堂上沒有根基,你若殺了本宮,那些皇黨重臣都會人人自危,所以你不能殺本宮.....”


    “但總會有這一天。“


    “........”慕後。


    “母妃還在等兒臣。”


    李詔淵轉身時大氅帶起凜冽寒風,半側迴眸:“如果母後您有膽子的話,便試著自裁吧,如果這樣做,興許才能給兒臣製造一些麻煩,但現在看來您似乎沒有這個膽量。


    “所以,活在恐懼裏吧,慕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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