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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寒夜客來,屋裏添了幾分人氣,更何況來的人還是……還是……唉,她一顆心跳騰歡喜,話未免就多了啊!


    「師妹沒病,隻是身骨天生弱了些,易感倦乏。」他聲音不疾不徐,似沒留意到她的窘態。「今日她幾是在馬背上待了一整天,這時節也才秋初,外頭竟已天寒地凍,她自然累極,等睡足了,或者胃口就能轉好。」


    明明天生體弱,怎麽還在大冷天裏往外跑?嗯……為什麽呢?


    她好想問,但忍下了。


    碗筷已洗滌幹淨,她起身將用過的水倒掉,看著沉沉的天際,道:「這陣子的天候確實好古怪啊!我爹說過,咱們這兒的山峰常是一時有四季,同個時候,山穀可能是夏天,溪水潺潺,綠葉茂密;一往上爬,能瞧見山坡百花盛開,彩蝶亂舞,野蜂忙著采蜜;若過了山腰,又是不一樣的風景,那兒風大,能把滿林子樹葉全掃落;再往峰頂上去,就全是萬年雪。總之是春夏秋冬,一口氣全包含了。」


    「一時有四季啊……然,現如今無論山穀或峰頂全被大雪覆蓋,誠如你所說,天候確實古怪。」他淡淡道,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她看向天際的側顏。


    「是啊是啊,公子也這麽認為,那就不是我多想了。你瞧——」她突然舉起一臂,遙指天際。「公子瞧見了嗎?」


    他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去。


    遠天處,一團巨大黑雲盤踞。


    天幕暗沈略帶幽藍,那團巨雲則成真玄之色,以旋風騰躍之姿懸浮於穹蒼上,如漩渦生於天際,要將十六雪峰盡數吸吞般。


    「亂雲橫渡……」她輕聲一歎,眉兒有些擰了。「那時也是這樣的。」


    「那時?」


    「大半年前,狼群無端端衝下山的那時。」她看向他,眉間憂色仍在,嘴角卻揚了揚。「那陣子,天際也常是橫著一大塊黑雲,古古怪怪的,阿爹就說,要出事的……」她咬咬唇,眸光斂下。「……果真應了爹所說,真出大事,那群狼少說有上百頭,也不曉得怎麽聚在一塊兒,真應了爹說的呀……」


    他走近,影子罩住小姑娘身子。


    見她低頭不語了,他舉掌輕覆她頭頂心。


    「你爹呢?你話裏三句不離他,怎地不見樊大叔?」


    她頭頂發燙,心口發燙,全身皆燙,隻因他輕輕、輕輕的一覆。


    唿息聲過濃,她勉力克製著。


    熱力往眼眶裏送,她用力眨眸再眨眸,眨退那股熱浪……原來,還是太軟弱,以為獨自一個也能過活,哪知別人小小送暖,她就快支持不住,尤其是麵前這位公子,隨便一出手便能誘發什麽,她真想撲進他懷裏,想圈抱他的腰好好哭一場,想跟他說好多、好多話……


    內心翻騰到最後,她抬起小臉,指著不遠處的兩座墳靜靜道:「……我爹半年前過世了,墳頭在那兒,就埋在我娘親墳邊。」


    是他之前瞧見的兩座墳。一座已舊,另一座較為新些。


    半年前嗎?他靜默了會兒,收迴複在她發心的手,嗓音溫柔略啞,問:「樊大叔的死,跟那時狼群闖下山有關,是嗎?」


    小小腦袋瓜一抬,卻不看他,那眸光平放在他胸前,翹長睫毛如同小扇,密密濃濃。「嗯……」低應一聲,她點點頭。


    夜風來迴穿梭,冷颼颼的,她像似打了個寒顫。


    她發抖的模樣落進他眼裏,倔強中卻透股可憐勁兒,說實話,頗惹人心疼。


    他是心疼她,小小年紀,小小身子骨和小小的力氣,要和這天地掙一口氣確實不易,她越是犯強,往後要麵對的難關怕是隻會多不會少,既知如此,倒不如就跟了他。


    跟在他身旁,衣食無缺,他願養她,隻要……她乖乖順從他的意思過活。


    「你雙親皆已亡故,這世間,僅剩你孤身一個。」


    那聲音聽起來宛若歎息,像在可憐她……樊香實驀地深吸口氣,抬頭挺胸,咧嘴掛上大大笑容。


    「是啊,沒爹沒娘、沒兄弟沒姊妹,就我一個了。」


    原想裝灑脫混過去,哪知一襲寒風當頭掃來,抬頭挺胸頓時變成縮頸抱臂,她挲挲雙手,扭著鼻頭忽然打出一個小噴嚏。


    「……唔,好冷啊,公子快進屋、快進屋,別凍著嘍!我再到小穀倉那兒巡一眼,穀倉裏圈了一個小角落養雞呢,大公雞、大母雞,好幾隻小雞仔,還有公子那兩匹大馬,都不能挨凍啊!」


    丟下話,她畏冷般縮著頸子跑開。


    他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直到小身影消失在屋牆另一邊。


    負手靜佇,屋前雪地上的頎長身軀像座雕像,他俊龐麵無表情,黑墨墨的瞳眸如探不出底端的深潭,冷然不具光采,盡掩心思……


    一刻鍾後。


    樊香實剛替一窩雞鋪好厚厚一層幹草,外頭傳來馬蹄雜遝聲。


    她急忙跑出小穀倉,一瞧,眼前景象讓她陡地頓住腳步,怔在原地。


    小屋前來了十多騎人馬和一輛馬車,為首的是一位蓄著短胡的中年漢子。


    那人翻身下馬,大步走向長身而立的陸芳遠麵前,厚嗓持平,道:「公子,我把咱們的人手全召迴了,半數以上已遣他們先迴『鬆濤居』,另外拉來一輛馬車,是替小姐準備的。」


    「和叔是看到我沿途留下的記號,才尋到此處?」陸芳遠淡淡問。


    「是。全因看見公子所作的記號,才知小姐已被公子找著,但雪勢時大時小,公子留下的記號有些被掩住,因此多費了些時候才趕到,請公子原諒。」


    「無妨。」陸芳遠笑了笑,麵龐忽地一側,朝她看來。「幸好有這位小姑娘仗義相助,給我和菱歌做了頓熱食,還把暖炕讓出來。」


    瞬間,眾人目光齊齊會聚過來,連十來雙大馬眼也一同瞪過來一般,樊香實雙眸瞠圓,臉一紅,不由得小退半步。


    被喚作「和叔」的中年漢子精目炯炯,望著她正欲說話,此時,屋門讓人從裏邊打了開,美人身披白狐裘倚門而立。


    「和叔,原來……你們也來了……」


    殷菱歌幽喃一聲,隨即抿唇不語。


    她剛從暖炕上爬起,雖自個兒裹上白狐裘,這一開門吹了風,眨眼間玉臉又凍白,不禁輕咳起來。


    陸芳遠旋身去到她身邊,托著她的肘,一掌拍撫她的背。「瞧,自個兒都照顧不好,真放你離開,走得出北冥十六峰嗎?」


    和叔緊接著道:「小姐,公子已在域外拿到那味珍藥,他一迴到北冥,聽到小姐離家出走,馬不停蹄又奔出來尋您,都好幾夜沒交睫睡下……您就隨咱們迴去吧?」


    殷菱歌不說話,僅是白著小臉,淡擰眉心,偎在師哥懷裏。


    陸芳遠將她打橫抱起。


    此時,和叔一個手勢,拖在後頭的那輛馬車便被拉到前麵來。


    一名手下幫忙撩開保暖的厚布車簾,陸芳遠將人直接送進車內,讓師妹躺在毛茸茸的毯子上,再替她蓋好羽被,確保她從頭到腳都溫溫暖暖,不受丁點風寒。


    安置好一切之後,他撫了撫她的雪額,柔聲道:「好好歇著,等你醒時,咱們也都迴『鬆濤居』了。」


    殷菱歌軟弱無力地低應了聲,透過眼縫兒覷見他要退出,她倏地瞠開眸子,一手揪住他的袖。「師哥……」


    「嗯?」


    「別打那小姑娘的主意。」


    兩雙各有風情的眼眸定定交會,陸芳遠徐慢地眨動雙目,嘴角一勾。


    「好。我不打她主意。」


    「真的?」美臉仍有不安。


    「當然。」他頷首。「她待咱們好,我也待她好便是。」


    待她好……他知道樊家小姑娘渴求些什麽。


    害怕孤獨的人兒,隻要施舍一點點溫情,便足以令對方死心塌地,永遠追隨,她想要的,他自信能給得起,即便是裝出來,他也能扮個十足十。


    他會待那無父無母的小姑娘好的。


    然而啊,若要待她好,自然得把她弄到身邊啊……


    樊香實拖著腳步慢吞吞晃迴屋子裏。


    好……好溫暖哪……


    她怕美姑娘禁不住凍寒,所以把炕床燒得火熱,此時從外頭迴到屋內,熱唿唿的氣驀地包圍過來,她凍冷的白頰突感一陣麻,皆因冷熱交替太過急速之因。


    有些恍惚地坐上炕頭,她低頭望著掂在手裏的一袋金子,鼓鼓的一小袋,是那位和叔方才離去之前硬塞給她的……


    和叔說,這是謝禮,謝謝她行了方便,照顧他們家的一雙主子。


    是說,她要金子幹什麽?


    住在這兒,她有屋有炕、有水有糧,過冬的準備全做足了,還留有好幾大把種籽,就等著春天來臨時,在爹爹留給她的坡地梯田裏播種,真要送她謝禮,還不如找一大坨爛泥送她。這時節啊,泥土全壓在雪地下凍得硬邦邦,掘都掘不了,爛泥多好,軟烘烘又稠唿唿,養分飽滿,種籽一落爛泥裏,準能萌出漂亮小芽,而金子……能幹麽?


    唔……唉,不想了不想了!


    「樊香實,睡覺!」


    深吸一口氣,她將金子拋到炕邊角落,倒頭欲睡。


    可是小腦袋瓜才沾了枕,似思及何事,整個人複又跳起。


    「啊!那、那兩匹馬!」


    窩在她小穀倉裏的兩匹駿馬被主人遺忘了!


    呃,不隻馬匹啊,還有男子的藏青色披風,此時仍隨意掛在椅背上。


    她爬下暖炕,沒多想,憑直覺已將男子款式的披風拖過來抱在懷裏。


    一抹冷香由披風中散遊而出,似有若無地盈入鼻間,這香氣不似姑娘家的那些胭脂水粉和花草熏香,而是更淡薄的氣味,冷淡時像一捧清雪,若能透出些許暖色,則如一杯澄湯暖手的好茶。


    她偷偷摸摸把臉埋在披風裏,屋內明明隻她一個,也不知怕誰瞧見。


    披風的主人離開時,原以為他會轉迴來跟她說幾句道別的話,可是沒有,他將美姑娘抱進馬車內安頓好了之後,隨即跨上手下為他準備的馬匹,在一群人馬的簇擁下揚長而去。


    其實也沒啥好惆悵,不就沒說著話而已嗎?


    在那位公子爺眼裏,她樊香實僅是個萍水相逢的小丫頭片子,還能有什麽?


    唔……隻是那兩匹大馬可讓她頭疼了,牠們胃口奇大,她根本養不起。過冬的糧食算得上充足,但若加上兩匹駿馬來分食,那就勉強了,得想辦法把馬送還啊……


    至於他的藏青色披風……嗯……不想還,可以嗎?但為什麽不想還?怎能扣住人家的東西不還?


    隆隆——轟隆隆——


    她腦袋瓜還想著該拿披風怎麽辦,尚未理出頭緒,屋外卻傳來不尋常的聲響。


    是「鬆濤居」的人馬去而複返?!


    怕被窺看出什麽似的,她臉蛋爆紅,連忙丟開披風。


    隆隆——轟轟——轟轟轟——


    聲音由遠而近,地麵震動,如萬馬奔騰!


    不對勁啊!


    她急急衝出小屋,用來綁頭發的細布條整個鬆脫了,她及腰的發絲被突如其來的狂風大雪打得亂揚。


    大口、大口喘息,她抓開掩住視線的飛發,瞇眸一看——


    結結實實倒抽一口寒氣。


    確實是……萬馬奔騰……雪塊滾落之速快得不可思議,像上萬匹白馬齊齊從高處衝落,往小屋的所在處衝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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