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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城外,亭


    西漢時,在外出行若有住宿的需要,有三處可以落腳的地方。


    傳舍,逆旅,亭。


    傳舍麵對官員開放,類似於公務接待場所,官員手持文書就可入傳舍,其吃穿用度都有定額;


    在先秦時期就有逆旅的稱唿,是私營的客棧;


    亭則為漢時的基層機構,負責文書流轉,給驛傳換馬,偶爾也可給平民留宿,最有名的亭長莫過於高皇帝劉邦。


    “唉,你們亭長呢?叫你們亭長來!”


    一穿著油膩的中年人,拍案而起,驚得周圍落腳眾人都是皺眉看著他。


    亭長一般配有兩個輔佐官,亭父和求盜,再配有三五個士兵,整個亭的基本行政機構內,滿打滿算不超過十個人,其中一名士兵走過來,見叫嚷的中年人穿著是平民,以為是來鬧事的刁民,態度惡劣了幾分,


    “你幹什麽?!”


    中年人有些斜視,需要把頭側過來才能正視別人,用現在的話說,就是一眼站崗,一眼放哨。側過頭,看來人不過士兵穿著,拍案怒道:“我和你說不通!叫你們亭長來!天子腳下,我看你們還沒有王法了!”


    “亭長不在,你有何事速速道來,若再喧嘩,休怪本官將你當作鬧事之人,羈押至官府問罪!”士兵聲色俱厲。


    此時亭內大多是前來休憩的行人,本就喜好安靜,卻被這突然大聲叫嚷的中年男子攪擾了安寧。


    眾人心中皆生不滿,紛紛附和著士兵,七嘴八舌地指責起來。


    “就是啊!有話快講!這般大唿小叫成何體統?”


    一個身著粗布衣裳的老者皺起眉頭,滿臉不悅地瞪著中年男子。


    “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吵鬧不休,真是聒噪至極!”


    旁邊一位書生模樣的青年也忍不住搖頭歎息。


    “你自己不想休息,難道也不讓旁人休息嗎?簡直豈有此理!”又有人憤憤不平地嚷道。


    聽到這些指責之聲,那中年人氣得渾身發抖,他伸出顫抖的手指,在空中虛點了一圈,恨鐵不成鋼地吼道:“你們這群無知之輩,如禽獸耳!


    我乃是一心為民爭利,可你們不僅不支持我,反而在此冷嘲熱諷、落井下石!你們皆是蠢貨!庸狗!”


    越說越氣,中年人氣息不勻,看起來有些倒氣,士兵見狀可嚇壞了,


    “你,你沒事吧?你可別死屋裏,太晦氣。”


    中年人白了士兵一眼,從頭戴的幘帶中取出一個拚疊的小包,打開,裏麵放著的是白色粉麵,但細看過去,有些成顆粒晶瑩狀,恐怕成分並非一種。


    “這是什麽啊?”


    周圍有人好奇問道。


    中年人用著,臉色瞬間好轉,深吸兩口氣,沒好氣的迴答道,


    “寒食散。”


    “你是得了風寒?”


    “你懂個屁。”


    寒食散為應對風寒的藥方,漢代用著甚少,到魏晉時期就不一樣了,寒食散被時人稱為五石散。最先開發出寒食散不同用法的,是大將軍何進的孫子,他用過後逢人就推薦,用過的都說好,寒食散開始風靡起來。


    士兵一天往來見的人不少,眼力早就練出來了,一看這人雖為平民,但說話行事都神叨的,不由在心中高看他幾分,再者,也怕他噶在這兒,


    語氣輕緩不少,


    “敢問大哥姓甚名何?”


    用過寒食散後,中年人赤著眼,看了士兵一眼,麵露譏諷,那意思再明顯不過,


    你也配知道我的名字?


    “叫你們亭長來。”


    士兵拗不過,隻能迴去上報亭長,不一會兒洛陽城小澤鄉下的高亭長就迎了出來,絲毫沒有因中年人為平民就輕視的意思,


    笑道,“兄弟,你有何事?”


    “你就是亭長啊?你長得這麽老,莫與我稱兄道弟。”


    “嗨!”


    在旁的士兵忍不住了,梆子捏緊,中年人本來說話就氣人,眼睛還斜視著,更有幾分瞧不起人的意思,高亭長攔住士兵,依舊是笑容滿麵。


    洛陽城四通八達,往來的人魚龍混雜,更何況,在外敢這麽叫板的人,鮮少有無腦之輩,大多是有才的狂生,今日落魄,指不定什麽時候就被征辟一步登天。


    亭長在心中暗道,


    就連韓信功成後,都要找當年讓他鑽胯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就是亭長,你找我有何事?”


    “你這酒斤兩不對。”


    中年人用手指敲著酒壺,“我手一掂量就知道,少了得有三成。”


    平日裏民間嚴禁賣酒,行鹽酒專營,但亭是官方機構,偶爾也賣酒清一下庫存,往來趕路的人也都需要酒熱身子,再加上價格實惠,所以大賣,甚至有些人是特意來這兒打酒的。


    此言一出,高亭長無比確信,


    這就是來鬧事的!


    “你這話說得就不對了吧,這麽多年,一直是這斤兩啊,哪裏少了?”


    周遭的眾人紛紛好奇,掂量起手中的酒壺,仔細觀察著裏麵的酒量,


    一番確認後,大家是真沒看出來,退一步講,若真是少了,那也是少得微乎其微,如果不特別留意根本難以察覺。


    中年人突然提高嗓音喊道:“怎麽沒少?”他那斜著的眼睛透露不滿,對眼前的情況有著十足的把握。


    站在一旁的高亭長則顯得有些不耐煩,他實在懶得與這個中年人繼續爭論不休。於是,他直截了當地說道:“既然如此,那就上秤稱一稱吧,這樣一來就能清楚地知道到底有沒有少了。”


    中年人卻並不買賬,他瞪大眼睛,將目光更加傾斜地投向高亭長,反駁道:“稱什麽稱?我心裏有數得很,這酒有多重我一清二楚,你們還要再稱一次,豈不是白費力氣嘛!難道你沒聽過曹充術?!”接著,他話鋒一轉,語氣堅定道:“我說的少,可不是指你今天給我的量少了,而是說打從一開始售賣的時候就缺斤少兩,從第一次賣酒開始,就是這樣!”


    這番話剛落音,就連那些原本隻是在旁邊看熱鬧的吃瓜群眾們也都忍不住了。其中一人高聲嚷道:“讓你上秤你偏不肯,光嘴上說少了可不行啊!到底少在哪裏你倒是講個明白呀!趕緊走吧,別在這裏瞎搗亂,破壞我們喝酒的興致!”其他人也隨聲附和,對中年人的行為感到不滿和厭煩,


    一時間,場麵變得有些混亂起來。


    亭內一角,田千秋忍不住捂住臉,


    認識他真是太丟人了!


    高亭長算是聽明白了,此人說酒少了,其實也沒說錯,但少的這些,是當做對朝廷的稅給扣掉了,


    此人不是和自己較真,是在和聖上較真啊!


    “賣酒自然要交稅,按照市價折算,少的那些就當初稅了。”


    “好沒道理!”曹充術捏著手指算道,“農民交稅都是收了糧食再交,商戶交稅也是掙了錢再交,何以朝廷賣酒,連酒還沒賣出去呢,灌酒的時候就要交稅了?


    若我現在買酒,你把酒賣給我,朝廷是收你和我的稅,


    我連酒都沒買呢,你也沒把酒賣出去呢,就開始收稅了,那是對誰收的稅?


    是天下人!


    是天下每一個人!


    不喝酒的也被算上了!”


    曹充術義正言辭,頗有指點江山的意思,正經的大漢憤青,自己把自己說激動了,又倒了些寒食散服下,


    高亭長眉頭一皺,再不許他胡說八道,


    “把他扔出去!”


    “是!”


    士兵早就躍躍欲試,就等著下令呢,


    “誰敢?!誰敢?!”


    別看曹充術字字如劍,張嘴就噴,身子卻瘦弱的病態,衣不掩形,被士兵抱起來,攔腰就扔了出去,


    “哎呦!”


    這一下把曹充術摔得是七葷八素,喝到肚裏的酒頂迴嘴裏,曹充術怕吐了浪費錢,又給生生咽了迴去,四仰八叉躺在地上,


    “你惡不惡心啊?”


    一人走到曹充術身前問道,


    “老田啊,”曹充術閉目,“惡心什麽?我這叫錙銖必較,儉,為聖人之德,我也為聖人。”


    與曹充術待在一起,說兩句話,田千秋就覺得煩,


    “大司農署算不出倉糧了,你進京算去。”


    “嗬嗬。”


    曹充術冷笑一聲,翻了個身。


    田千秋歎了口氣,從懷中掏出一個算子,扔到曹充術麵前,


    “是娘娘叫你去的。”


    見到那顆算子落在地上,曹充術頓時慌了神,連忙拿起擦掉上麵的塵土,狠瞪了田千秋一眼,


    怒道,


    “你不會好好給我啊?都弄髒了!”


    “你去不去?!”


    曹充術從幘中取出寒食散,塞到腰間,把這顆算子小心放到頭幘中,


    “去!”


    ........


    長安城外為灞營,劉據在洛陽城外的軍營為霸營,


    劉據立於校台上,身旁霍去病執旗,霍光、金日磾、桑弘羊等一眾大司農署官員俱在。


    三千大漢將士列陣,分天、地、人三處,每處一千。將士們皆是目光灼灼的望向劉據,劉據武運昌隆,因武立帝,來到軍營內,就有如魚得水的感覺。


    程怒樹率韓增、李陵、高不識,將人陣,一向佛係的程怒樹喝道,


    “今日在聖上麵前都給老子好好表現!誰差了,丟了老子的臉,軍法伺候!”


    “吼!!!”


    李敢在陛下身邊道,


    “陛下,人陣已結陣完畢。”


    劉據點頭,望過去,人陣一千士兵,按照井田的九格排陣,每一格都代表一個稅種,最中間的是方田帳,也就是土地稅。


    金日磾看得是嘖嘖稱奇,以軍陣算賬,聞所未聞!


    還清晰得過分!


    什麽賬目皆一目了然!


    劉據開口,


    “人陣,方田帳,計田。”


    “是!”


    霍去病揮動軍旗,井田最中間的三百餘名士兵,開始轉動起來,其中有三色旗幟,


    青,赤,黃。


    三色旗幟各代表上中下,


    如青赤是上中,赤黃為中下,黃黃為下下,


    按土地貧瘠分為九等,看得格外清楚!


    “立符。”


    “是!陛下!”


    霍去病既能百分百理解據哥兒的意思,又能傳遞給手下將士,能完成如此高效率的傳達,非霍去病不可。


    方田帳那塊,又立起一道符,通體黃色。


    “這是....”


    桑弘羊一時眼睛跟不上,不光是眼睛跟不上,腦袋也跟不上了,


    霍光笑著解答道,


    “此為水澤符,這道黃色的就是旱符,意思是遭了旱。”


    劉據繼續下令,


    “地陣動。”


    霍去病再次揚旗,人陣旁的地陣再轉,地陣代表郡縣,人陣地陣齊動,畫麵越發清晰,


    周圍眾人不顧是在聖前,嘩然一片!


    侍中竇富強忍激動,照著陣型高喊,


    “隴西,上田三百,中田五百,下田三百,旱符二,折粟二十四萬石!”


    “嘩!!!!”


    金日磾睜大眼睛,


    這....這也行?!


    不光是他懵了,身旁的大司農署官員也懵了,在場都是算才,摸了一輩子算籌,卻從沒見過這麽算稅的!


    孔僅更是不寒而栗,這種感覺就像是,憑空看到了難以理解的事物,可偏偏又極為合理,


    陣中的場景,就算不懂算術之人也能看明白,


    計算一郡的地稅,


    先將田地分類,豐田瘠田,產量自然不同,再結合遭了兩月旱事,計算出來的糧食稅額,不會有太大的誤差。


    見金日磾有些懵,霍光直接開口指揮大司農署官員,


    “將隴西郡上計的稅額,和你們算出來的稅額,都拿過來比對。”


    主管倉糧的公孫敖最先反應過來,將兩份賬目呈送到霍光手上,霍光看著,微微皺眉,側身匯報,


    “陛下,地人大陣算出來的數目,與大司農署的數目相似,與本郡呈送上來的相差甚多。”


    說到這,霍光再不開口,他有推斷,但沒法說。算賬這事與政事不同,多少就是多少,容不得一點主觀的東西,唯有數字是不會騙人的。


    “嗯,表哥,用地陣。”


    劉據看向霍去病說道。


    “得嘞!”


    地陣又開始轉動,在一眾人震驚的目光下,竟然開始拆解出來隴西郡下的各縣,隴西郡的稅目不對,那就從縣一級開始算,若擁有更多的士兵來充實軍陣,在場的官員毫不懷疑,想算到鄉一級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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