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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連許多日的好太陽忽然收起來了。

    天上一片蒙蒙的淺灰色,有幾朵慘淡的雲黑著臉飄過。

    早春的風沒了日頭的庇護,如同見了倒黴女婿的勢利丈母娘,冷不丁地一下拍在身上,讓人的心都涼透了。

    不過花滿樓的心情還是很好的。

    再倒黴的女婿也還是女兒的相公,再勢利的丈母娘也還是老婆的親娘,再涼的風,能吹得了多久?

    何況市集上人聲一如往日的嘈雜熱鬧,兩麵飄來的香氣,也還是摻雜著五花八門的誘人。甜香馥鬱的桂花糕,熱氣騰騰的豆沙蓮蓉卷,最尤其是那滋滋流油的烤肉串……

    耶?烤肉串?

    花滿樓被自己驚到了。

    他不是一向喜歡清淡的?是因為最近實在很久沒有沾葷腥?

    雖然他也知道吃素的人可以自己用筷子挑出素的來,還是沒有辦法在一個自己明知吃素的人麵前端上一點葷腥。

    於是花滿樓忽然覺得人們表示對一個厲害人物敬服與不服時常說的那句話有一些不妥。應該這麽說——那人真是吃素的阿!

    因為明明吃素比較難。

    花滿樓一邊搖著頭歎息,一邊微笑著對攤上小販遞過一粒碎銀:“麻煩三串羊肉,四串牛肉,五串骨肉相連。”

    市集上熙熙攘攘,各人的腳步匆匆被周遭湧動的人群推擠著前進,層疊的身影在蒸籠的水汽交談的熱氣中相映著融化。

    卻有一人,衣袂瀟灑如駕鶴初臨的仙人,一身疏朗清絕如驚鴻掠過紅塵。

    唯有那修長五指輕握中,盈盈落在腳畔的幾滴油水,權作他當真來過了的鑒證。

    但事實上花滿樓不止來過,還撞到了一個人。

    不論看起來多麽片葉不沾身,迎麵有一個人撞上來的時候,花滿樓也是逃不出這樹叢的——他不太願意在這種時候憑空躍起,因為下麵的人常常隻顧著驚詫鄙夷或鼓掌叫好,而不會記得讓出一點地方來讓人家著陸。一躍就要躍很遠阿……

    何況迎麵撞來的是位美女——如果被撞的人是陸小鳳的話。

    花滿樓當然不會這樣想,雖然他確實聞見了一陣誘人心神的異香。

    他腦中隻有一個念頭——這位姑娘暈倒了!

    頂多再加一句——這氣味好熟悉!好好聞……咳咳。

    小可憐從出生時就是個乞丐。小時是小乞丐,如今長到少年了,便成了個少年乞丐。

    他的日子有些無聊,也有些新鮮。譬如今天正在牆角裏打盹時,就發生了一件他想也想不到的事。

    他的手裏忽然被塞進了六串香噴噴的肉串,一口都沒被咬過,甚至還冒著點熱氣。

    然後有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小兄弟年紀不小,氣度不凡,這牆角卻不寬。”

    小可憐愣住了。

    他當然比普通的乞丐聰明些,厲害些。他從小就要得到比旁人多得多的東西。他雖然是乞丐,其實日子過得也不算太壞。

    但是說到氣度不凡……

    他於是抬起頭來看了看,一個他從來沒見過的好看的男人背著一個他一樣沒見過的好看的女人走過去了。

    就像是一個神仙背走了一個仙女。

    他還兀自怔怔望著他們的背影,旁邊忽然一個賊眉鼠眼的男人湊了過來:“小兄弟,我給你十串!你能不能也弄個漂亮妞給我?”

    小可憐愣了一下,然後很快笑了。笑得氣度不凡。

    “好阿。”他說。

    後來,再也沒人看過哪個牆角縮著這個小乞丐。

    因為他早已決定了,他要有連牆角都比別人家大得多的宅子,他要有吃也吃不完的肉串,他要世上再沒有人會覺得他可憐。

    他要先為自己取個響當當的名字——世上沒有一個大人物會叫做小可憐。

    他最喜歡吃南瓜,他最想見的是皇宮,他——他覺得應該把剛才那一對男女也加到自己進來。

    他們長得都很水靈。

    於是,江湖上就這樣多了一號人物——南宮靈。

    蘇遠山看著躺在麵前的這個女子,眼神很奇特。

    不知道西門吹雪第一次握住真的可以砍人的劍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種眼神?

    花滿樓覺得周圍氣場有些詭異,身上弱弱的寒意緩緩流過。

    “我信得過你的醫術。”他緩緩開口了:“但是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你放心,我不會亂來的。”蘇遠山說著,替他打開了門。

    花滿樓隻好走了出去。

    蘇遠山看著他的背影,她有些奇怪——他為什麽會信得過她的醫術?……

    然後她轉頭看向床上昏迷的陌生女子。

    她像是西域來的人。她美得像是該藏在書裏的人。

    最要緊的是,她是個人。

    蘇遠山雙手緊緊地相互攥著。它們很癢,蠢蠢欲動的癢。

    雖然她熟知貓狗魚鳥甚至青蛙螳螂金龜子身上的每根脈絡,但是,自從八歲時點了自己的癢穴那次後……她就再也沒碰過人類的穴位。

    如果這個女子撞上的是她不是花滿樓該多好……蘇遠山很是惋惜地歎了口氣,又忽然覺得自己這樣想是不是太邪惡了?

    而花滿樓也在歎氣,他覺得自己這樣做是不是太輕率了?

    這是個小地方,張大夫和連大夫都恰巧出遠門了,剩下來的那些號人物都分別程度不同地出過一些收了紅包後仍然導致病患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事故。

    蝶舞姑娘的脈象很弱,他不放心。

    可是他現在還是不放心。

    光憑那些活蹦亂跳的小動物和那些亂七八糟的丹藥和她冷靜自信的唿吸……是不是真的可以證明她會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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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他一雙耳朵始終緊緊地盯著門內。

    於是蘇遠山的手始終不敢亂來。

    她心裏劇烈地洶湧翻騰著。

    她的每一絲意念都在道德與欲念間搖擺。

    她的雙手始終於難止的顫抖與花滿樓無聲的監察中掙紮。

    她每唿吸一次,都是在做一個艱難的選擇。

    等到這一切終於結束時,她已渾身濕透。

    經了這一次考驗,她明白了兩點——

    一,人的確比一般動物要複雜點。

    二,花滿樓的確比一般人要難纏得多。

    “我不該不信你的。”花滿樓微笑道,有些歉意。

    “你也不該吃那些的。”蘇遠山也微笑道:“對身體不好。”

    ……好熟悉的語氣阿,花滿樓愣了一下,然後發現這是他自己的語氣。

    “看來還是沾到了。”花滿樓輕歎一聲,隨風起伏的青色衣袖上,有一小抹盈亮的黃色,像青草地上綴的一朵小花。

    “我不會逼人吃素的。”蘇遠山也輕歎一聲:“那樣對資源循環不好。”

    “我知道。”花滿樓微微笑道:“是我自己的毛病。”

    “這個毛病很不好。”

    “……這種話我自己說說就可以了,你不必同意的。”

    “你不怕跟你呆久了的人,以後會變得很不習慣別人?”

    “人是很容易習慣,也很容易改變習慣的。”

    “那總是麻煩的。”

    “麻煩也是將來了。不知道誰說過,一個人拿著現下,去換那些誰也料不到的將來,是很傻的?”

    “人本來就傻,傻就應該做傻事的。”

    “我發覺你這人總是有道理。”花滿樓笑了:“真要說起來,也沒有人在我身邊呆過那麽久。”

    他依舊微笑著,並不勉強。

    緣聚緣散,本是世上最平常的事。

    所以他的門永遠是敞開的。

    不搶,不留。

    人真是奇怪的東西,明明人家一臉的平淡自得,旁邊的人卻總喜歡白白替他心疼。

    欲念寡淡如玄奘,凡夫遙看那萬裏浩茫間的踽踽腳印,依舊覺得蒼涼。

    洞穿世事如文殊,俗子仰望那青蓮花蔭下的指路妙手,亦是抹不去撫摸傷口般的哀傷。

    他們平淡,因為他們將一切繁雜看穿。

    他們自得,因為世上已沒有什麽,能大過他們的心。

    可縱然他們淩駕俗世之上,卻又不舍拋下眼底的一草一花。

    他們心心念念牽著人間泥土,心中的大智與大愛,卻又遠遠地將一切塵埃與他們隔開。

    所以平淡,自得,和寂寞,孤單,看起來總是有那麽一點像。

    都是遊離於人世的不自禁。

    天陰沉了一天,雲黑烏烏壓了一天,卻怎麽也沒憋出一滴雨來。

    百花樓裏飄著淡淡的草藥味。一個晚上了,風不肯來,這氣味也不肯散去。

    整個空氣都是悶悶的。

    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

    這詩寫得有趣,於是花滿樓放下筆,微微笑了。

    笑完了,心中卻有些悶悶的。

    是這天氣實在太悶了吧。不過初春,不該如此的。

    屋子裏一片暗漆。墨香淺淺地攪和了藥味。

    他方才在紙上寫下了什麽,他看不見,就算別人也看不見。但若在白日隨便讓誰見了,他都一定會奇怪,一個瞎子怎麽能寫出那樣漂亮的字。

    其實也沒什麽好奇怪,這些東西,即是要天賦,也是要辛苦。

    當然如果是瞎子,那麽天賦最好要再高一些,辛苦必然要多了很多的。

    外間有些細碎聲音響起。花滿樓於是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你迴來了?”

    “恩。”

    廳裏又複安靜。

    晚風一陣清冽,適宜地填補了這空隙,窗前立著的人衣衫翻飛,窗台上坐著的人耳邊碎發輕飄。

    “我以為你該留下陪柳姑娘。”

    “一言不合,被趕出來了。”

    花滿樓微微笑了,然後廳中又沉寂了片刻,他才開口:“他們都走了。”

    蘇遠山也沉默了一會兒,拇指被指甲印出了一道淺紅色的痕,看起來像是流不出血的傷口。她輕聲問:

    “明明是他自己要和她在一起,她也答應了和他一起,他為什麽又走?”

    “或許是因為他忽然發現,雖然她答應了和他一起,但她心中其實更希望和另一個人一起。”

    “可她已經願意和他一起,她心裏是不是希望和另一個人一起有什麽關係?”

    “因為他心裏隻願意和她一起,所以他希望她心裏也隻想和他一起。”

    “可是就算她更想和別人一起,最後她還是選了和他一起。”

    “不是她選了和他一起,隻是她沒有法子和那個人一起。”

    “她已經沒法和那個人一起,難道還不許她和他一起?”

    “……”

    “……”

    “我覺得。”花滿樓輕輕擦了擦額上的細小汗珠:“我們一個晚上也沒法子說清的。”

    “是。”蘇遠山轉頭向窗外,緩緩道:“你休息吧。”

    “你也不用為難自己,很多事外人是不能幫的。”

    蘇遠山點點頭,一下跳了下來:“那姑娘醒了麽?”

    “醒過一次,喝了藥又睡下了。”

    “哦。”蘇遠山應了,緩緩向自己房間走去。

    花滿樓也轉身迴房,剛要關上門,身旁卻有聲音傳來。

    “其實喜歡她的人很多。”蘇遠山緩緩道:“可她隻選了司空摘星。”

    ——不論有沒有別人,於她來說,他總是不一樣的。

    一顆心裏,是不是隻能藏一個人?

    又或者是,隻應該藏一個人?

    半夜裏,自己沒事憋了一口氣卻差點把別人憋死了的雨終於下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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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綿綿細細的,一下就是好些天。

    路上滑滑膩膩的,攪得人一顆心裏也難痛快。

    其實一個人心情不好時,下不下雨都好不起來。

    不下嫌悶,下了嫌煩。

    花滿樓心情倒也不是不好,隻是多少有那麽些不安。

    因為在這些天裏,他一次也沒見到過他親愛的舍友。

    自從很久前千芳齋被柳四兒以蘇遠山處事不精為由全權接管後……花滿樓知道她不在百花樓的時候多半待在萬味園。

    她有時會帶一些杏仁豆腐、菊花佛手之類的東西迴來。

    花滿樓那時才信了,點心是女人天生的朋友這句話。就算清淡如蘇遠山,她親手做出來的東西的東西也一樣散發著馥鬱的甜蜜。

    是的,她親手做的。

    花滿樓沒有問過,但他知道那是她做的。他也從不多說什麽,隻是微笑著一口口嚐著。

    言歸正傳……而且萬味園離同在郊外的百花樓比較近。

    於是有一天他去了萬味園。

    “老板?昨日她出去後便沒見迴來了。”

    “她沒說過去哪麽?”

    “這個,我想想,好像沒有呐……”

    “之前你們說過什麽麽?”

    “那個,我再想想,那天我看到老板很不高興,我就問她怎麽了,她說她很討厭下雨天……”

    “……沒了麽?”

    “我想阿,對了,後來她問我哪裏不下雨,我就跟她說這雨是南邊飄過來的,所以北邊可能不下雨……”

    ……莫非所以難道她就這樣往北邊去了?

    “我再想阿,後來我好像又加了一句,如果已經下過了,那現在南邊也可能不下雨了吧……”

    ……

    然後花滿樓又去了千芳齋。

    那時柳四兒正很悠閑地喝著茶。

    而在聽說蘇遠山失蹤了兩日之後,她依然悠閑地喝著茶。

    “她老大不小了,花公子何必擔心。”

    “在下不是擔心,隻是有些奇怪。”

    “奇怪?”柳四兒笑了笑,目光有些遠,聲音很輕:“她一直是這樣,跟個遊魂似的。”

    “遊魂?”花滿樓搖搖扇子,也不禁微微笑了。

    “你跟她說話,她就迴答你,你要她幫忙,她就幫你。可你不找她時,她就一個人飄來飄去,半點聲響都聽不見。”

    “……是有些像。”

    “那你看她像是很聽話的孩子麽?”

    “不太像。”

    “可是老板不喜歡她出門,她便不出。老板聽見簫聲就難過,她從此不再吹。從小到大她喜歡的事情,沒有幾樣是許的,可她連一句為什麽都沒有問過。我從前以為她是太乖,後來覺得她好像有點呆,再後來隻覺得她……”

    “如何?”

    “像遊魂。”

    “……”

    柳四兒輕歎一聲,細長的丹鳳眼中有什麽緩緩流動,柔軟如春風:“我知道她現下在替我擔心,我卻一直都在替她擔心。她忽然不見,隻是因為替我難過。可是這些年裏……”她雙眸慢慢轉向花滿樓:“你信麽?我一直都在為她難過。”

    信麽?

    花滿樓當然是信的。

    那些假裝堅強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總是容易讓人覺得難過的。

    而對那些真的堅強的人,是難過都不夠用的。

    因為假裝堅強的人,隻是找不到人可以依靠。

    而真的堅強的人,是根本沒有想過有人可以依靠。

    當然不是那種高喊著“殺人了救人阿”卻發現沒人理的情況。而是再深一點,再原始一點的那種。

    那是一種無可拉近的距離,與人與人世的距離。

    就像柳四兒說的“遊魂”。

    某種程度上,他們心底裏隻能把人分成兩種——自己,和別人。

    比如說,如果一群鴨子裏有一隻雞,隻要這不是一隻笨雞,它就不可能不覺得,自己和這些鴨子是不一樣的對不對?

    就算這隻雞和這群鴨子感情還不錯,它也終歸不能和它們一起在池塘裏搖頭擺尾,或者在太陽下比比誰的腳丫子大的對不對?

    所以你怎麽能指望一隻雞和一群鴨子能夠相隔無間心有靈犀?一隻雞應該有雞的世界,它跑到鴨子的地盤來本來就是不對的。

    在一個不對的地方,歡樂是難求的,求得了是一時的。界線卻是永遠的,再親密也不能跨過的。

    花滿樓猜想,那隻小雞應該是這麽覺得的。

    可是他卻不服——有界又如何?不一樣又如何?誰說一隻雞在一群鴨裏就不能過得幸福快樂?馬和驢還能生下騾子呢!

    但是騾子好像就不能再……

    花滿樓覺得自己真是越想越鬼扯了。

    他有些不太明白自己怎麽會想出這樣詭異的邏輯來——是因為怪人見多,導致思維開拓?

    他甚至還沒有問過蘇遠山是不是這麽覺得的。

    事實上,蘇遠山沒有認真去想過。但如果花滿樓問了,她會想一會兒,然後說,沒聽懂。

    花滿樓當然不知道他會收到一個這樣無意義的答案,但是他本能地覺得還是等找到了一個比較詩意的比喻再問比較好。

    更重要的是——他總得見到人了再問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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