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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棺而立, 韋湘像棵梗在大路當中的樹, 散開自己的枝葉庇護了這具棺材, 誰也撼動不得。眾人緘默, 沒什麽人敢過來問韋湘這是幹什麽。

    這是人家自己和丈夫的關係, 任誰也說不得什麽。

    棺裏的書畫不多,她翻身跳進去, 驚得眾人炸開鍋來, 衝來救她。大家都以為她這是突然想不開要殉葬了,追著三爺的腳步去, 心裏暗自想著三爺死了才嫁進來, 難道是有什麽舊情不成?腹誹歸腹誹,眾人夾著尾巴連屁也沒放一個, 膽大的來救人, 膽小的默默看。

    韋湘躬下腰將那些書畫攬在懷裏, 喊了棋畫讓她來接著。

    棋畫戰戰兢兢地碰了書畫, 眼睜睜看著韋湘把棺材搬空,隻剩幾件衣裳和其他些雜物——棺材裏的書畫最多,韋湘搬了許久,棋畫頂著眾人的目光, 冷汗涔涔。

    “三奶奶, 入土為安——”有個年長些的人來勸她, 她置若罔聞, 等搬了個差不多, 翻身跳出去, 拍拍因書上的積灰而漾了一層土的裙擺,身上的白麻布灰撲撲。

    “釘上吧。”她下令道。

    眾人還是沒敢動。這次徹底被她這離經叛道的嚇到的眾人不知該說什麽。

    “聽三奶奶的。”有人說話了,眾人愣了愣,才磨磨蹭蹭地照著韋湘的話繼續。

    鬧騰沸騰的人群後,一個女人站在門邊,打量一圈院內的景象,挪步到韋湘身邊:“這是三弟留下的東西,你想做個念想也沒關係。留在這兒還是放進祠堂去?”

    “留——帶著吧,也不多。”韋湘衝朱顏笑笑,迴身叫棋畫小心收拾起來。身子微仰,突然露出個微笑。

    “你見過我嗎?”韋湘問道,身邊隻有朱顏一人看著。

    “這說的什麽話。”朱顏蹙眉,卻意識到韋湘不是閑著無聊和她玩遊戲,而是另有所指。她從記憶深處挖掘韋湘的麵孔,卻發現找不到。

    慢吞吞地搖搖頭。

    “說明我以前沒到秦府來。”韋湘說了句廢話。

    朱顏想笑,但想著兩人現在都披麻守喪,露出笑容容易被人誤解,隻好應承著嗯嗯了兩聲,於是都沒再說話。

    收拾東西還要小半天才能啟程,棺木前頭先行,出城費些工夫,朱顏和韋湘下午啟程,晚上才到,剛巧趕上夜晚的大祭。

    頭頂一片柔軟的陽光,日光在韋湘身後合攏。中午的日頭無論冬夏都張牙舞爪,韋湘關門把光合在身後。

    她逐字逐句地讀從前和秦扶搖一起讀過的那本江湖異誌。陸魚真人化身為火,將玄冰下的凝雪仙姑救了出來。

    後麵的話,秦扶搖說得戛然而止。談笑間,韋湘覺得心裏有什麽蠢蠢欲動。翻騰著許多未名的思緒,她漸漸地往後麵看。

    凝雪仙姑為了報恩,將一身的血都用盡了,複活了陸魚真人,自己化為一座石像。

    陸魚真人卻沒能活過來,因著他曾喜歡凝雪仙姑,他要叫凝雪仙姑一輩子記得自己,便早早地落入輪迴。成為一條魚,可他還想看人間的景象,便掙紮上岸去,日頭一曬,就死了。

    韋湘合上書。

    什麽啊。

    秦扶搖就看這種書。

    將書扔迴書房去,她迴想被惡靈纏繞的那一天,秦扶搖宛若一團火似的引她出去了。雖然歸功與玉,可她終究還是將所有溫暖的記憶都放在秦扶搖身上。

    車輪碾過鄉間的小道時已經是傍晚。她探頭往外瞧的時候,棋畫累得睡著了,微微靠著她,她伸手攬著這個年紀比自己大些的丫頭,叫她不至於晃倒。

    天色彤紅,冬日裏不耕作的田裏,秋天剩下的根茬還一排排立得齊整。牛在樹下哞叫,頸上的繩子晃了又晃,沒有繃直的時候。

    大老遠,見了迎接的眾人。

    好認得很。看哪裏一片白,守喪的灰暗的樣子,一群人萎靡地好像看見了閻王,又堵著許多看熱鬧的人,就知道那是目的地了。

    韋湘下車來,眾人不約而同地打量她。這是秦家的新媳婦。

    “這是二奶奶吧!二奶奶路上辛苦了!”有個女人來迎接她,臉上熱情地好像她是送子菩薩。

    “這是三奶奶。”棋畫糾正道,“二奶奶在家裏沒來。”

    女人臉上的笑停了停,重新喊道:“三奶奶!”

    韋湘點了點頭。

    對鄉裏的眾人來說,許若鳶也是秦家的新媳婦,沒什麽人見過,叫錯也是應該的。況且鄉裏的人大約也都想不到秦扶搖那麽個小孩子居然也娶親了。

    一時間唏噓不已。娶親是娶親了,人卻沒了。

    晚上的大祭是全村的事情。韋湘陪著站了許久。她有些羨慕沒來的許若鳶,不必苦苦繃著站著,一臉肅穆地看那通天的火焰燒著,人們唱著挽歌唱著那些熟悉的又陌生的調子。

    很大的筵席,眾人熱熱鬧鬧,臉上帶笑,過來問她和朱顏時,才在臉上擠出淒淒慘慘的表情來。地主沒有了,也有人極為迷茫地想著日後去哪家做工,這地又歸誰。

    後來朱顏去整頓家事,安撫人心,她陪著賓客,聽那些長輩對她說秦扶搖小時候的事情。

    逐漸拚湊出了個年幼的秦扶搖。

    不愛和人說話,念私塾時總是安安靜靜,是夫子最得意的學生。

    總是被人欺負,於是迴家去,請了個秀才老先生學習。比一般男孩瘦弱,很少出門和人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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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經帶著去另外的城裏,見了當地有名的大官,為人表演當場作畫作詩,名聲大震。但後來考了秀才迴來,就不再見人了。

    韋湘好脾氣地聽著,嗅著那不遠處敞開幾口大鍋翻騰著煙火氣兒和飯菜的香氣。眾人吵吵嚷嚷,落在耳朵裏,竟然隻剩下老人們絮絮叨叨的碎片。

    站得腿軟,終於晚上見棺材下葬,作法,見森森的墳地中,無數個秦字閃著一樣的光。

    她這次真的變得無比哀愁,她真的守寡了。

    噯。她曖昧地笑話自己。

    等眼前這抹群墳的黑暈染開,化作眼前屋內的一抹黑,韋湘點起了蠟燭。

    從再也見不到秦扶搖開始,她將一切油燈都用蠟燭換了。期望秦扶搖在暗處偷偷地為某支蠟燭約定了兩人的秘密,從而就出現在她麵前,或者讓韋湘到她麵前去。

    桌上點了兩隻蠟,將從棺裏翻出來的書畫堆在一側。一卷卷拿過來。

    畫上大都是韋湘的臉。韋湘從未去過的場景,身後一片虛浮的山水,或者沒見過的風土人情。或者什麽都沒有,零星點綴兩朵小花在一角。落款蓋上秦扶搖的小印,字跡雋永地寫了韋湘的名字。

    偶爾有題詩,但是韋湘看低俗的東西看多了,看不懂那些詩,隻知道紙上付諸的情——

    都是給她的。

    她愣愣地看了半晌,對著畫上和自己除了裝扮並無二致的麵孔出神。

    漸漸,她把自己的畫像都瀏覽了個遍,每張畫上的神情都不相同,可她知道那就是自己。

    剩下的是零散的書信,沒有裝上,散開,好像一地落葉。她堆起來一頁頁看。

    日記。

    書信。

    今天見到一個未裹腳的女子,生龍活虎地訓斥我是紈絝子弟。……

    和那個叫韋湘的女子說了很久的話,不像尋常的女子那樣無趣。頗像大嫂,但也不像有管家的才幹。蠻橫又不講理,惹人生氣了也並不以為意,反而叫人忍不住迴去道歉,自己才肯軟下來承認錯了。

    雜魚集市叫雜魚集市原來是因著那是一片南地的漁民逃了戰亂來的,其實該是叫雜漁——南邊的規矩多,不過看大家都是窮苦人,卻都真真地活著。

    韋湘認字。和她聊得很開心。

    韋湘把信扣上,看那燭淚一點點淌著,將蠟燭蠶食了個幹淨。牆上是她弓著背的影子,月亮透過窗欞,在那影子上留下一點淚。

    信件是寫給她的,她不記得。但也沒見自己迴信,想必沒有寄出去——

    寫了許多,她翻看這些書信,大致收斂了秦扶搖和她如何認識的場景,又到了後來如何相處。

    就比如秦扶搖自己在她麵前,說著韋湘不信的話。

    在秦家的油鋪前,秦扶搖為韋湘撐了傘,被罵了個裏外不是人,便忿忿地進了鋪子不把油賣給韋湘。韋湘說她耍性子也不管人的死活,說家裏有死人,南邊的習俗是要拿油抹身子才能下葬,她要是不賣就把死人抬過來——一見麵就擺出了窮兇極惡的潑婦的樣子,把秦扶搖唬住了。

    那就是初見。

    最後,她看到了一封信。

    被火燒過,隻剩半截。

    那半截是寫給邱婆的。

    韋湘死了,屍首不見了。我去找你。替她……剩下的字就都看不真切了。

    摸著心口,韋湘將那封信支在燭焰上,看火舌舔遍了那封信,剩下的半截也從此消散。

    這封信沒寄出去,否則就不在這裏。

    然而韋湘知道自己死了。

    秦扶搖替她死了。

    她默默地將書信堆成一堆,扔進火盆裏,燃起了唿唿咆哮的火來吞沒它們。她坐在火邊看著,突然笑出聲來。

    傻。

    秦扶搖一如既往地是個好欺負的缺心眼的人。

    她抹著笑出來的淚起身,迎著祠堂去了。秦扶搖的牌位在那裏停著,她要去拿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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