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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昌,城南。


    滿身風塵的秦朗趕來拜見,卻被侍宦輕聲製止了。


    “現今恐是不宜拜見陛下。”


    對於秦朗的不解,侍宦是這樣解釋的。


    且輕手輕腳的帶著秦朗遠遠看了一眼正與夏侯惠閑談的天子,才輕聲建議道,“夏侯將軍亦是剛趕到,陛下應會諮詢頗久,將軍不若且先歸去沐浴更衣再來拜見?”


    “多些提醒。”


    微微頷首致意,性情謹慎的秦朗搖頭迴絕,“不過,我還是在此間候著罷。若陛下有心問及戰況細節,我也不止於耽擱。”


    嗯,他是剛從東三郡趕迴來。


    先前聽取了曹真“當遣宗室後進入前線曆練”之言,此番伐蜀之際,天子曹叡還遣夏侯獻與曹肇分別督中壘營、中堅營歸張合調度走從褒斜穀攻漢中;以荊襄戰線騎兵寡少之故,遣秦朗督驍騎營歸司馬懿節製。


    爾今,諸軍罷歸,離許昌最近且督騎兵的他自然是最先趕了迴來複命。


    當然了,他恐是白白等候了。


    如今天子曹叡的心思,不在荊襄或者雍涼戰線,而是在如何整治內部這塊。


    緣由是夏侯惠的對答。


    卻說,當天子曹叡問及夏侯惠先前疲蜀謀劃是否猶可實施之時,夏侯惠默然了一會兒,才悵然而道,“迴陛下,今非我魏國猶可疲蜀與否,而乃蜀是否自疲矣。”


    也讓天子曹叡當即恍然。


    他本就聰穎,隻是一時間當局者迷了。


    是啊,在伐蜀失利後,如今兩國攻守之勢已然不是由魏國來主導了!


    蓋因先後有了武帝曹操、大司馬曹真與蜀國爭奪漢中郡的失敗,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魏國朝野都不會再有人輕言蜀國可伐。且因為郭淮與費曜的敗跡,廟堂諸公與雍涼各部將率也不會覺得,挑選數部精銳頻繁擾武都、陰平二郡之策可行。


    也就是說,夏侯惠疲蜀之策的先決條件已然不複了。


    而他聲稱的“蜀是否自疲”也很好理解。


    在曹真伐蜀失敗之前,蜀國猶兩年三次興兵犯境;爾今魏國無力奪迴漢中郡的事實再次被驗證之後,蜀國哪能不傾巢而出、興兵犯雍涼啊~


    是故,夏侯惠的迴答,也是在隱晦問天子曹叡的心跡——事實已經證明了,巴蜀不可急切而圖之,他是否會放下魏獨占天下七分的驕橫、摒棄無謂的自尊心著眼實際,不以堅壁清野、被動守禦為恥,坐等巴蜀自疲否?


    對此,曹叡良久無言。


    不管是疆域還是人口魏國皆占盡優勢,卻要執行被動守禦的戰術,他自是不甘心的。


    但待靜下心緒細細思量,卻發現事實勝於雄辯,不甘心也不行.....


    誠然,以魏國的戰爭底蘊,軍爭失利也不是經受不起,但夏侯惠先前提及的“不敗而敗”已然成讖了!


    自從他繼位以後,曹休伐吳敗了,曹真伐蜀也敗了,賴以鞏固社稷的宗室大將本就後繼無人,今又迎來了威望打擊,身為君主的他當務之急不是甘不甘心,而是考慮如何安撫人心、如何讓社稷長治久安。


    “費、郭二將久在雍涼,麾下兵馬亦頗精銳,於駐地與蜀將魏延相遇,竟大敗而歸,實負朕望矣!”


    沉默了好久,依舊沒有篤定心意的天子曹叡,倏然感慨了一聲,“且自先帝以來,我魏國與賊吳、巴蜀諸多戰事皆是勝少敗多,此乃我魏國兵將已不堪戰乎?抑或是廟堂謀劃策算不精邪?”


    應是兩者兼有之吧。


    夏侯惠隻是在心中默默迴了句。


    他知道天子曹叡心中也有答案,隻不過是適時感慨了一句,並沒有讓他作答的意思。


    隻不過,此時的他陡然想起先前拜會四兄夏侯威時,曾目睹士家了無生氣、猶如行屍走肉的場景,便連忙接過了腔,“陛下,惠竊以為,或是兵將難堪戰的緣故更甚些。”


    嗯?


    聞言,本隻是有感而發的曹叡,不由側目。


    莫非他在淮南這幾個月,還發覺了軍中有不尋常之事?


    心中暗道了聲,他作肅容催聲道,“稚權可詳言之。嗯,不必忌諱其他,此間之言不傳四耳之外。”


    “唯。”


    夏侯惠應聲,沒有作答,而是先問了句,“不知陛下可曾耳聞,昔日武帝崩殂時,青州軍曾鼓噪脫離軍籍相引去之事?尚有文帝問故河東太守書錄士家寡婦多寡,彼所言‘生人婦’之事否?”


    呃~


    天子曹叡當然聽聞過。


    也知道了夏侯惠的言外之意——


    武帝後期時,魏國賴以征伐四方的士家就已經不耐征伐之苦了!而到了文帝時期,士家已然被州郡官府視如草芥,更無為國死力之心了!


    沉吟了片刻,他才試聲而問,“稚權之意,乃世兵製已然不合時宜邪?”


    “然也!”


    當即,夏侯惠重重的點頭,扼腕歎息道,“陛下,惠往淮南赴職之際,還曾繞道至濟陰郡


    句陽縣拜會四兄,亦因此親眼目睹士家之艱辛,可謂非人也!”


    言罷,不等天子曹叡發問便口若懸河。


    “士家閑時為農、戰時為兵,然而終日務農殖穀,卻無有膏粱入腹之時;一生從軍為卒,卻無有計功受賞之日。如此,耕無所獲,伐無所賞,彼等因何而戰邪?”


    “且士家婚假不可自主,父死子繼、兄死弟及,子孫後繼亦不可脫軍籍,與奴隸無二也!如此,生無所期,死無所易,彼等何必死力而戰邪?”


    “孫子《始計篇》有雲‘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故可以與之死,可以與之生,而不畏危’;韓非子《五蠹》有雲‘故明主用其力,不聽其言;賞其功,伐禁無用。故民盡死力以從其上。夫耕之用力也勞,而民為之者,曰:可得以富也。戰之事也危,而民為之者,曰:可得以貴也’等言。是故,惠竊以為,若陛下欲求士卒臨陣不以死生為念、矢誌死力社稷不渝,必當先令士卒卻所憂、知所得、償所願也!”


    這次天子曹叡聽罷,陷入了更久的沉默。


    早年他在東宮的時候潛心讀書,諸子百家皆有涉獵,諸如《孫子兵法》《五蠹》的大道理他都懂;真正讓他覺得匪夷所思的是,士家製度真的已然糜爛如斯了嗎?


    耕無所獲,伐無所賞.....應該具有一定可信性的。


    不然,作為最早的士家青州軍,也不會冒著被斬首、舉家連坐的罪名,相約鼓噪著脫離軍籍隻求歸鄉裏務農。


    但生無所期,死無所易......不至於吧?


    是否危言聳聽了?


    但真實存在的“生人婦”之事,卻又讓他說不出反駁的話語來。


    沉吟了好久,他換了個委婉的問法,“稚權所言,屬實駭人聽聞,朕一時間弗敢信也。文帝時已然得悉‘生人婦’之事,州郡竟無有改焉?”


    當然沒有改變了!


    且文帝在位就那麽幾年,哪曾分出半點心思去管世兵製?


    心中迴了句,夏侯惠知道,曹叡這是難以接受在他治下的魏國竟有那麽多疾苦、竟那麽慘無人道。畢竟在他心中,可是覺得魏國在他治理下,國力逐步上升日漸強盛,且對自己的治國之能頗為自得的。


    故而,夏侯惠略作思緒,便拱手繼續說道。


    “陛下,惠雖行事乖張孟浪,然亦不敢做出欺君之事。先前惠初遇士家,見彼等生無可期,猶不敢信,便以此詢四兄。四兄言曰,隸屬於他治下的軍屯士家猶不見‘產子則溺斃’之事;黎庶民屯乃田畝不被豪右所侵、猶奉‘無牛官六民四、有牛對半’分配出產製度之魏國個例矣!”


    產子則溺斃?!


    前朝末年苛捐雜稅眾多,如產子一歲則出口錢,令民多不舉產;如今士家生子不舉......


    難道,朕治下已然與前朝靈帝無異邪?!


    這次天子曹叡大愕,滿目不可置信的看著夏侯惠。


    “陛下,眼見為實。”


    而夏侯惠也沒有等他發問,便徑自諫言道,“許昌周邊郡縣,不乏兵家軍屯,今恰逢陛下東巡在外,不若喬裝扮作常人尋機一睹究竟,是非曲直皆可了然矣。”


    “稚權所言甚善!”


    曹叡當即豁然起身,有些迫不及待的大步望著氈殿而去,“朕自當往顧之!嗯,依稚權之意,朕當裝扮成何人好些?遊學士子抑或公卿侍從?”


    似是都不妥......


    起身隨在後的夏侯惠正想作答,卻被曹叡一記欣喜的唿聲給搶了先,“噫,阿穌竟歸來了!恰是時候!”


    原來,是一直恭候在遠處的秦朗看見天子起身迴氈殿了,便過來行禮拜見。


    ..................


    約莫一刻鍾後。


    風塵仆仆的秦朗,再次帶著四五侍從往兗州的扶溝縣而去。


    兗州作為淮南戰場的後方,在此番伐蜀時,諸多士家與郡兵並沒有被調動。而扶溝縣有狼湯(蕩)渠貫穿而過,水利灌溉便利,在很多年前就畫為軍屯與民屯之地了。


    一路無話。


    待至其中一士家軍屯處,主官出來迎接。


    秦朗聲稱此番隨征的驍騎營馬夫雜役有死傷者,打算從此地士家中挑選些許人暫代為由,讓那主官不敢阻攔,也讓喬裝作侍從的天子曹叡與夏侯惠很順利的進入了營地內,名為挑選人手、實則察士家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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