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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清碼頭,夜半子時。


    徐鉉一臉慍怒,被劉政諮拉著手,來到岸邊荒亭。


    “鼎臣,略備水酒,以表歉意。”


    “不敢,劉員外!”


    “唉,都說鼎臣謙謙君子,說起話來,也如此陰陽怪氣。”


    “還不是你害的!”


    “好,好。”劉政諮一臉諂笑,“在下有錯,給徐大學士行禮!”


    劉政諮說著,像模像樣,一躬掃地,口中不停自我責備。


    徐鉉心軟,長歎一口氣道:“散觀,如今你也太不像樣,今日之舉,與龍體拔鱗何異?”


    劉政諮微笑不語,水酒一杯,推到徐鉉跟前。


    “鼎臣,皇帝不會殺我。”


    “你啊,就恃寵而傲吧!”


    “我何來嬌寵?若因他事,這顆腦袋或許不保,可我提符太後之事,皇帝一定不會殺我。”


    “何故?”


    劉政諮沒有直接迴答,反問道:“鼎臣,你也是陛下心腹之人,難道就沒發覺,陛下有一個大弱點?”


    徐鉉眸子一動,背後議論皇帝,已經是大罪了,更何況是談論皇帝的弱點,劉政諮,你要幹嘛?


    “散觀,慎言。”


    “欸,你我二人、均無私心,我也不怕陛下知道。”劉政諮舉起酒杯,表情逐漸嚴肅:“咱們這位皇帝,大事麵前不糊塗,小事麵前不清楚。”


    “何為大事?”


    “征武平、伐高氏、滅清源、討劉漢,與江北趙匡胤、李重進虛與委蛇,與李從善、馮延魯權謀之爭,推行滅佛、絞殺江右商幫……這些都是大事,陛下何曾糊塗過。”


    “何為小事?”


    劉政諮一飲而盡,冷靜地說:“男女之事,就是小事。”


    “陛下與符太後真有私情?不可能!”


    “鼎臣,你心中自有定奪。”


    徐鉉陷入迷茫,細細迴憶,李煜有些太過於“不拘小節”了,尤其在男女之事方麵,不僅心無城府、毫無避諱,甚至一些舉動,顯得荒唐、荒謬。


    糊塗啊,怎麽能孤身一人,前往小玉帶樓與符太後見麵!


    “鼎臣,帝王嫁娶,絕不隻為了綿延子嗣,你可認同?”


    “誠然,自古和親、聯姻都要以家國利益至上。”


    “不錯,故陛下親往杭州,迎娶錢氏公主,我等並未有異議,反而喜聞樂見……”


    “等等!”徐鉉敏銳地察覺到,劉政諮的話有一個漏洞,“你等?不止你一個人?還有誰參與此事?”


    劉政諮一驚,又無奈說道:“好,還有子喬(陳喬)。”


    徐鉉猛然起立:“告辭!”


    “欸——”劉政諮一把拉住,“鼎臣,又耍性子?”


    甩開手,徐鉉擰眉怒問:“你們到底要幹什麽?!”


    “絕無私心,皆為大唐社稷。”


    “這麽說,阻止陛下迴歸行程的主意,也有陳喬的一份。”


    “若不是陳學士提醒,我倒也不在乎。”


    “提醒什麽?”


    劉政諮蘸著酒水,在殘破的石桌上寫了一個字,周。


    不言而喻。


    周,代表的是周家,兩個女兒,一個是皇後大周後,一個是貴妃小周後。


    徐鉉略一沉思,說道:“多慮了吧。”


    “鼎臣,何故如此說?”


    “周宗是開國之臣,是有些勢力,可如今人已作古,旁係雖有人在朝中做官,卻也沒落不少,絕不會對陛下形成威脅。”


    劉政諮搖頭歎氣,給徐鉉滿上酒水:“你呀,聖賢書讀得太多,朝中局勢看得不清。”


    “哦,散觀賜教。”


    劉政諮伸出一個手指,神秘地問:“如今大唐第一等重要的事情,是什麽?”


    “自然是……平定江南。”


    “江南?吳越隻剩半壁江山,南漢如同甕中之鱉!”


    “你說?”


    劉政諮壓低聲音:“自然是,太子!”


    “太子?自然是嫡長子,李仲寓。”


    “我看未必。”劉政諮冷哼一聲,“陛下對二子李仲宣寵愛有加,滅貓狗之事,你會不知?”


    “自古立嫡不立庶,立長不立幼。”


    “沒錯,這正是我與子喬擔心所在。”


    接著,劉政諮的一番解釋,讓徐鉉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對政治是多麽的遲鈍——


    沒錯,李煜與娥皇十分恩愛,可女英也是周宗的女兒,如今也懷孕了。


    依照李煜這種對男女之事“拎不清”的個性,難免他將來會廢長立幼,將小周後的兒子(如果有)改立為太子。


    真是這樣,那還好,畢竟大周後、小周後是姐妹,至於已經入宮的其他妃子,幾乎不能撼動兩人地位。


    藥娘不行,她是孤身一人入宮,連個娘家都沒有,生了兒子也沒啥威脅。


    皇商送進來的妃子,隻能說有財力,但沒有勢力,生了兒子最多封王,也沒啥威脅。


    可是,錢俶之女(小九兒)就不一樣了,劉政諮尾隨到杭州之後,多方打聽,也知道這個小九兒是很粘人、很狐媚的女子,若是“一夜枕頭風”吹得李煜耳根子軟,就可能出現亂子。


    當然,生兒子還很遙遠,最緊迫的威脅,可能是在錢氏王族的要求下,改立“小九兒”為皇後!


    徐鉉還想不明白,忍不住問:“那又如何?退一萬步,錢氏公主成為皇後,周家的勢力還能翻天?”


    劉政諮冷冷地說:“周家勢力,或許不行,可嚴續、韓熙載、殷崇義等一眾老臣呢?”


    “跟他們有什麽關係?”


    “哎呀——”劉政諮忍不住,“鼎臣,他們都押寶在太子身上了!”


    “啊——!”


    就如同《康熙王朝》裏麵一樣,古代朝廷“押寶接班人”是常規操作,什麽“太子黨”“八爺黨”“四爺黨”一大群,李仲寓自然是熱門押寶對象。


    如果真發生了變動,朝廷內部、黨爭之亂,怕是要擺在台麵上了。


    劉政諮說著,眼神中泛起一股憂慮,遠有“牛李黨爭”,近有“五鬼之亂”,拉幫結派導致的朝廷衰敗,他是親身經曆的。


    現在,再迴過頭來說“李煜與符太後”的事情,徐鉉就理解了。


    大小周後、九個妃子,錢氏公主,藥娘這些人,都是明媒正娶、黃花大閨女,再怎麽出亂子,也是皇帝後宮的事兒,可符太後是帶著一個九歲的郭宗訓的!


    最要命的,符太後可不是孤家寡人,別看她母子二人被迫流亡吳越之地,可人家老爹手握十萬重兵,將來,不管是趙匡胤造反成功,還是李重進複辟成功,“符家軍”都是被拉攏的對象。


    聽明白之後,徐鉉汗流浹背了,起立行禮、一躬掃地。


    “散觀,你怎麽不早說!”


    “燕婉之求,旁人怎麽說得?”


    “你……真不怕?陛下一時興起,真敢殺人的。”


    劉政諮摸了一下脖子,上麵的傷口已經結痂,微笑道:“陛下,隻是小事麵前不清楚,還沒到殺我的程度。不過——”


    “怎麽?你又要搞什麽幺蛾子!”


    “非也,不是我要搞什麽,是陛下要搞你了。”


    徐鉉臉“騰”地紅了,怒斥道:“閉嘴,造謠陛下有龍陽之癖?同樣死罪!”


    “非也,非也。我是說,喝完這頓酒,陛下要支使你了。”


    “眼下,無非是返迴常州,再入鎮江,何來支使?”


    劉政諮忍不住大笑:“哈哈,鼎臣,我就那麽一說,你以為陛下就會放下符太後?”


    “不會嗎?”


    “我臨走之前,可是將符太後的書信,都留下了。”


    “你的意思是,陛下會看。”


    劉政諮示意舉杯,一飲而盡:“陛下一定會看,而且……來了!”


    猛聽得,背後一陣匆忙的腳步聲。


    迴頭一看,是燭慶,一臉焦急,快步入亭。


    “徐侍郎,劉司徒,打擾二位清靜了。”


    “等候多時了。”


    劉政諮起身,笑道:“陛下是找徐侍郎?”


    “不錯。”


    徐鉉緊張地問:“召我何事?”


    “去秀州,轉華亭,立即動身!”


    “啊!”


    ……


    確實是李煜的命令,原本,他打算自己去,又迴想起劉政諮的死諫,覺得不妥。


    思來想去,唯一能用的人,就是徐鉉了。


    去華亭幹什麽呢?除了問候符太後,最重要的一件事兒,是警告一下隨行的杭州官員。


    都特娘的安分點!


    曆史上,李後主被封為“違命侯”,被裹挾入了汴梁,臨行之前,負責護送的韓通囑咐過他,到了汴梁日子不好過,在查抄國庫之前,先收拾一些財產,算是自己的私產。


    李後主感激涕零,將大量值錢的東西搬上了船,除了金銀細軟之外,更多的是字畫、文玩等。


    在入汴梁的日子裏,果然,趙光義十分苛待,府中沒有錢用,就隻能去當鋪,將文玩、字畫等賣掉。


    這一過程中,一些跟隨而來的南唐舊臣,就經常到李煜府中打秋風,譬如,大名鼎鼎的張洎,要這個、要那個,不給?好,立即去告發!李後主要謀反!


    包括李後主的死,也與南唐舊臣有關係,他寫了那首著名《虞美人》,不過是遣懷之作,如何會傳到趙光義的耳朵裏?


    當然是“自己人”傳出去的,那些所謂舊臣,將李後主當成了墊腳石!


    一想到這裏,李煜真擔心符太後、郭宗訓的境遇。


    臨行之前,徐鉉迴頭瞥了一眼劉政諮,他正悠哉悠哉地喝酒。


    “劉散觀,又讓你猜著了,看來降職自保,也在算計之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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