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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爺,還有多久到地方啊?騎馬騎得屁股都要裂了。”


    “再走半天,過了這地界就安全了。”


    “十天前你就是這麽說的……”


    “閉嘴!”


    “良人,咱一直往南走,是不是走錯方向了?我看好多人去遼東……”


    “閉嘴!你懂什麽?你不知道遼東的軍隊都是山匪赤巾賊變的嗎?撞上他們還不如撞上鐵勒人呢,鐵勒人隻要錢,遼東人要命!”


    鄉紳大聲嗬斥著,跟從的老婆和小兒子就不敢吱聲了。


    幽州地界,這一大家子人跟著人流、趕著車馬,結伴南下中原避難。


    和隻能坐11路公交車向北跑路的廣大百姓相比,南下的避難者都可以坐私家車,經濟條件顯然不是一個層麵的。


    他們都是河北本地的鄉紳,每一家都是幾十、上百口人的大家族,在當地都是頗有影響力的士族。


    門閥士族階級對鄉間田野的統治,就是以這一類人為基礎。


    河北大亂,雖然大部分百姓湧向東北,往南反向避難的人數雖少,但絕不等於零。


    有的是兩耳不聞窗外事、滿腦子隻想著耕田的老農,被鄉裏的士紳忽悠幾句,就被裹挾著走了。


    另一些人,則是士族鄉紳階級本紳了。


    他們天生害怕疑似有些極端的赤巾賊,覺得自己這些小肥羊跑過去就是羊入虎口。


    為了不讓自己連財帶人都被“充公”了,這些家族便連夜帶著大包小包,趕著車馬,反方向往南方跑。


    沿途都是空蕩拋荒的村莊,越往南人越少。


    “父親。”


    最開始那一家的大兒子騎到和他並排的位置,臉上滿是彷徨和狐疑:


    “這一路別人都在往東北方向逃,隻有我們等少數幾個家庭往南。這會不會……有問題?”


    當他發現大部分人都在逆行向東北的時候,他不免懷疑,是不是自己才是逆行的那一方。


    “蠢貨!那些愚民犯蠢,把自己送給赤巾賊吃,你也跟著他們犯蠢?”


    鄉紳高聲罵道:


    “遼東民風野蠻,不服王教,除了殺人奪地什麽都不會幹,你想害我們全家被吃幹抹淨?


    “這條南下的路這麽空曠你不走,偏要去東北人擠人?”


    一頓噴,把大兒子都噴自閉了,隻能在心裏安慰自己:


    逃到哪裏不是逃,又不是隻有天寒地凍的遼東一地。


    隻要脫離內訌外戰不止的河北地區,哪兒不是安全之所?!


    隻是有一個小問題:不論這一家人怎麽趕路,也始終找不到所謂“安全”的地方。


    隨著一路逆行,大兒子發現了一個反常識的現象:


    越往南走、距離遼東越遠,鐵勒人反而就越猖獗。


    好像蠻族的刷怪籠不在漠北,而就在河北似的。


    他搖了搖腦袋,好像要這古怪的想法晃出自己的意識似的。


    不知為何,古怪的念頭越晃越多,甚至出現了耳鳴。


    踢踢踏踏的,好像是由遠及近的馬蹄聲……


    大兒子下意識地向後望去,不禁高聲唿叫起來,遙指身後:


    “父親,那是什麽?”


    幾家人順著他的手指,循聲望去。


    隻見煙塵滾滾,馬蹄踏踏,一票人馬正在追擊而來。


    “鐵勒人!”


    人群中的女眷發出悲鳴。


    “快跑!”


    一家人瘋狂地驅策馬匹逃竄。


    好消息是,因為向南走的人不多,所以這條道路暢通無阻。


    壞消息是,對鐵勒人同樣如此。


    這大包小包、恨不得把地皮也隨身帶上的逃難隊伍,根本跑不過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鐵勒遊牧民。


    “你不要過來啊!”


    懷抱嬰兒的女人落在了隊伍的最末尾,無助地看著鐵勒人越來越近。


    而鐵勒人也發現了這些肥羊,正加速向他們衝來。


    和一窮二白的窮農民相比,這些鄉紳之家能榨出的油水就多得多了,還不像大士族那樣有武裝家丁反抗。


    簡直是最優質的劫掠對象。


    兩支隊伍一塊一慢,追上隻是一個簡單的算數問題。


    女人甚至能聽見身後嘰裏咕嚕的異族語言。


    雖然她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麽,但是想必內容不太友好。


    “良人!”女人發出絕望的呐喊。


    然而鄉紳隻顧自己跑在最前麵,不知道是不是沒有聽見發妻的唿救。


    就在他拋妻棄子、悶著頭往前衝的時候,另一支隊伍橫在路當中,擋住了他的去路。


    這支人馬全副武裝,隊形齊整,胯下的戰馬清一色的棗紅色,像是烈火一般,威武的甲胄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這是……大唐天兵?!”


    鄉紳心裏一喜,瘋狂地抽打座下的快馬,沒命似的向那支唐軍奔去。


    逃難逃了這麽久,一路看著別人逆行,就在他都開始懷疑自己有沒有走錯路的時候。


    總算,總算遇到自己人了!


    地主幫助地主,隻要大唐天兵出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軍爺!救命啊!”


    他一騎絕塵,衝到了唐軍的陣前,哀嚎起來。


    唐軍士兵看見漢人婦孺向自己狂奔而來,遠方還有鐵勒騎兵,立刻就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下意識地握緊了手裏的韁繩和馬槊,準備施以援手。


    然而,基層士兵的滿腔熱血,被領軍校尉當頭潑了一盆冷水:


    “沒有命令而擅離隊列者,軍法處置!”


    軍人們的臉龐很明顯地抽搐了一下,對這條死板的命令並不甚認可。


    但是,他們顯然沒有為了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而挑戰軍法的想法。


    便隻能依循命令,無視這被蠻族追趕的鄉紳們,繼續以嚴整的隊形向北行軍。


    “喂!你們……哎,別走!”


    鄉紳癡傻地看著繞道而行的“自己人”,感覺自己就像路邊一隻被狗追的兔子,入不了諸位軍爺的法眼。


    “阿爺!”


    “良人!”


    “父親救命啊!”


    後方,家人的慘叫此起彼伏,鐵勒人距離他們不過咫尺之遙。


    鄉紳一時陷入了迷茫,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


    下達命令的領軍校尉別過臉去,不去看那慘狀。


    他也知道這不對,但上峰有令,他有什麽辦法,他隻是一個小校尉。


    這支部隊來自中原,正是魏王李泰所轄的軍隊。


    主力來自魏州都督府,也混編了一些來自其他都督府、被打散以後重新編入的士兵。


    在魏王的一道命令下,這支部隊離開駐地,從中原一路北上河北。


    自從跨過黃河以來,舉目所見十室九空,百姓拖家帶口向北逃難。


    仿佛迴到了南北朝五胡十六國的亂世。


    將士們親眼目睹著鐵勒人在大唐的土地上橫行無忌,卻什麽也做不了。


    因為這些為非作歹的鐵勒人,居然是自家魏王的盟友!


    魏王三令五申,讓將士們伺候好了鐵勒大爺,千萬別釁自我開,引起友邦驚詫!


    魏州都督府的兵,想當年那可都是跟著陛下南征北戰,拳打突厥敬老院、腳踢吐蕃幼兒園的狠角色。


    沒想到才過去幾年,居然被奴隸的奴隸騎在頭上!


    每念及此,將士們便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沒辦法,軍隊指揮、後勤和軍餉,乃至家中屯田的分配權,都在魏王手裏。


    現在不像唐末,軍隊還沒有形成下克上的基礎和氛圍,隻能服從上級的命令。


    鐵勒人已經追到了近前,他們也發現了這支唐軍。


    若是在過去,這些遊牧民遠遠看見唐軍盔甲的反光,就該作鳥獸散、或者跪地求不殺了。


    但是這段時間在河北的劫掠,把他們的膽子練起來了。


    不論他們做多麽過分的事、行多麽惡劣的舉動,唐軍都拿他們沒有絲毫辦法,隻能在一旁幹看著,好像空氣一樣。


    因為現在是唐軍有求於他們!


    率領這支鐵勒部落的小葉護甚至還說起了蹩腳的漢語,向路過的唐軍打招唿:


    “你們來得正好啊!”


    嘲諷之意,滿溢而出。


    蠻子……將士們再次握緊了手中的槊,眼中仿佛冒出了火焰。


    這騰騰怒意,讓鐵勒人吃了一嚇,刻印在基因裏的恐懼又被激發了起來。


    小葉護一個沒坐穩,差點從馬上跌下來。


    “不許妄動!”


    領軍校尉再次重申隊伍的紀律。


    唐軍的躁動被逐漸抹平,沉默得如同大山。


    窩囊廢……小葉護在心裏暗罵一聲,又露出洋洋得意的笑容,操起他那蹩腳至極的漢語:


    “替我們好好站崗!”


    被劫掠的鄉紳士族絕望地呐喊起來:


    “軍爺!行行好,施以援手吧!”


    “都是大唐人,怎麽能見死不救啊!”


    “你們吃的米還是我們供的呢!”


    校尉假裝沒聽見,悶著頭指揮手下的軍隊:


    “繼續向前!”


    慘叫聲陸續響起,奇跡沒有出現,鐵勒人輕而易舉地追上了逃難的眾人。


    經過這段時間的實踐,他們現在劫掠起來更為得心應手——


    掐頭、堵尾,像驅趕羊群一樣將難民驅趕成一團,全部拽下馬來,先將領頭的男人殺死,然後便開始搶奪行李包裹。


    稍有遲疑,便砍斷雙手。


    現場很快彌漫起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把衣服脫了!”


    小葉護吆喝著命令。


    為防止有誰把值錢的財物藏在衣服裏,所有人不論男女老幼,全部都得脫衣服接受檢查。


    被圍在圈裏眾人麵麵相覷,都在對方眼中看見了絕望。


    現在天寒地凍的,沒了衣服,是真的會凍死人的!


    女眷們更是臉色煞白,如同末日。


    在禽獸環伺下,她們脫了衣服會遭受什麽,那就不用細想了。


    遭受人身玷汙隻是最輕的。


    “快!”


    鐵勒人用胡語暴躁地大叫著,隨手砍斷了一個老鄉紳的喉嚨。


    橫遭此難,這些平日裏養尊處優的老爺小姐們人都麻了,隻能哆哆嗦嗦地開始寬衣解帶。


    要是動作慢了,這些鐵勒禽獸是真的會砍人的!


    “看什麽看!繼續趕路!”


    校尉厲聲命令,勉力維持著秩序。


    哼,唐人不過如此……小葉護輕蔑地一哼,垂涎三尺地看著隊伍裏的女眷。


    漢人就是細皮嫩肉啊,不知道口感怎麽樣……


    就在他琢磨是炭烤還是水煮的時候,身後一陣強勁的音樂響起。


    好像是一首很舊的歌,聽得唐軍一陣恍惚。


    “秦王破陣樂?”


    連一直裝死的校尉,也忍不住在心裏嘀咕起來。


    在這異族肆虐、人丁凋零的荒郊野外,突然聽見了廟堂之中的雅樂,簡直詭異至極。


    唐軍懵,鐵勒人更懵。


    隻覺得你們漢人挺會玩兒啊,打個劫都有人奏樂助興。


    “誰?”


    很會做人的小葉護對自己的思路被打斷感到很懊惱,不耐煩地循聲望去。


    隻見空蕩蕩的村舍之間,突然出現了一支奇怪的騎兵隊伍。


    這支隊伍也統一穿著製式唐甲,但是這些盔甲比中原唐軍更為閃亮、厚實,質量肉眼可見的高。


    這些騎士也高大雄壯,隊伍嚴整,煞是威武。


    但是他們胯下的戰馬,就參差不齊了,高矮胖瘦都有,毛色也較為雜亂。


    而這支奇怪部隊最明顯的特征,還在於他們的頭盔——


    確切地說,這些人都不戴頭盔,取而代之的是赤紅色的襆頭,連綿成片,像火一樣,隨著馬匹的行進而上下躍動著。


    這麽多騎兵靠得這麽近,居然沒有發現……


    小葉護覺得此事並不簡單。


    另一邊的唐軍看見這紅頭巾,頓時警惕起來。


    “赤巾賊!”


    正被鐵勒人逼著脫衣服的鄉紳們不禁淒厲地尖叫起來。


    前有蠻族,後有山匪。


    最殘暴的兩夥人欺負他一個,這晦氣還小得了嗎?


    軍樂聲止,赤巾軍中,一騎躍馬而出。


    是一員中年的將領。


    他掃視一眼,聲音低沉而威嚴:


    “我是蘇定方,投降不殺。”


    他麾下的部隊,此時也徹底暴露在了鐵勒人的眼前。


    人數並不多,不論是薛延陀軍,還是李泰控製下的唐軍,人數都超過了對方。


    “嗬,牛皮哄哄的,原來是賊?”


    小葉護心中頓生輕蔑。


    連正牌的唐軍他都不怕,還怕幾個賊不成?


    更何況,這裏還有魏王的援軍作為後盾呢!


    “上馬,把他們全部殺死,別弄髒了盔甲,那是好東西!”


    小葉護貪婪地舔了舔嘴唇,想象著自己穿上那鎧甲的英姿,不禁想入非非。


    一聲令下,鐵勒人立刻排成衝擊隊列,向赤巾軍猛衝過去。


    對方的軍陣很薄,看起來不堪一擊。


    “殺!”鐵勒人發出兇狠的怒吼。


    …………


    “嗚嗚嗚……漢爺我們錯了,我們隻是牧民,壞事都是那家夥逼我們幹的……”


    幸存的鐵勒騎兵被打至跪地,流下了悔恨的淚水,哆哆嗦嗦地把鍋都推給了被劈成兩半的小葉護。


    他們甚至沒有頂住赤巾軍的一輪反衝鋒,中軍被打折,兩翼被包抄,隊形自然土崩瓦解,被砍瓜切菜地砍了一路。


    在經曆了前後不到一刻鍾的“再教育”以後,幸存者的眼神變得清澈,連漢語都流利了。


    蘇定方一臉半夜查房的嫌棄表情,向跪地的蠻子甩了甩手:


    “去戰俘營蹲去吧,我軍有政策,不虐待俘虜。”


    在一臉冷酷地安排完鐵勒騎兵以後,老蘇嘴角微微抽動,幾乎控製不住蹦起來大喊“好耶!”的衝動。


    爽,實在是太爽了!


    做了十幾年的高級片兒警,第一次重迴戰場,就取得了如此酣暢淋漓的大勝!


    這必須得感謝李明殿下給他打下的基礎。


    遼東的兵,簡直太優秀了!


    單兵作戰能力還是其次,對命令的理解能力和服從性,比同時代的軍隊要高出不止一個層次。


    命令他們,居然比他當年指揮陛下的精兵、直搗東突厥牙帳還要順暢!


    指揮一次人數眾多的大規模包抄,居然和自己用雙手合抱大樹一樣絲滑!


    手下有這麽強力的軍隊,李明殿下到底是怎麽忍住不首先使用,不顯山不露水,一直低調地藏在遼東的?


    要是換做他,早特麽打出燕山,犯上作亂了啊!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真能忍啊……


    老蘇安撫下激動雀躍的小心髒,把目光轉向在場的另外兩撥人。


    被拯救的鄉紳,正木訥地跪坐在地上,望向他們的目光混雜著敬畏、感激、不安。


    而在鄉紳背後,是李泰麾下的魏州軍。


    在鐵勒人被暴打時,這些唐軍並沒有出手——


    既沒有幫助漢人同胞打擊蠻族入侵者,也沒有幫助薛延陀盟友打擊赤巾賊。


    就這麽在一邊默默地旁觀。


    從領軍校尉到底下的大頭兵,將士們抿著雙唇,麵色複雜極了。


    雖然不說,但蘇定方知道,他們被折服了。


    與李明以及李明的勢力做對手,很難不被其獨特的魅力折服。


    老蘇自己就是一個例子。


    他微歎一聲,以和剛才一樣平穩而不容置疑的語氣,向對方喊道:


    “加入我們,打蠻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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