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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韋待價拿到了楊太後的手諭,並沒有立刻將命令帶到財政部。


    他思索再三,好像在做激烈的思想鬥爭,最後隔著車窗,小聲對太後說道:


    “殿下,房相和長孫相的意思是——


    “決策當然由二位聖人做出。不過,政令可以以他倆的名義來發布。”


    楊氏聞言,眉頭立刻皺了皺。


    難道李明不在,那兩條老狐狸終於露出了狐狸尾巴,試圖篡權了?


    當然不是。


    且不說能不能的問題,開啟戰時經濟本來就是李明的主意,他倆在整件事情裏的角色,不過是發文秘書和橡皮圖章而已。


    況且,戰時經濟也並不是一件很讓老百姓愉快的政策,相反,還很拉仇恨。


    把自己的姓名加到這份政令後麵,那就別想謀求一個好名聲了,反倒更像是個背鍋的。


    背鍋……


    恐怕這就是那二位的真實意圖吧。


    楊氏隔著車窗,端詳著候在車外、忠心耿耿的阿韋,眼前莫名浮現出老房、長孫兩個筆耕不輟的身影。


    她朱唇輕啟,簡簡單單地迴答了兩個字:


    “不可。”


    韋待價似乎對太後的反應早有所料,開始擺事實講道理:


    “殿下,這不是考慮個人名譽的時候,這是二位宰相為了我大明朝的江山社稷所計。


    “陛下和您二聖,乃是我大明的根本所在,是凝聚漢蠻各族於一心的基礎。


    “二聖為國殫精竭力,名譽不容汙損,尤其是在這大戰之中、最需要萬眾一心的特殊時期。”


    楊氏沒有立刻迴答,隻是靜靜地聽著。


    “雖然二聖之光有如日月,大明萬民久沐其中。


    “但是若緊縮財政、提高稅賦、配給口糧,百姓的利益暫損,仍不免有個別宵小忘恩負義,腆享皇恩而不自知,對二聖生出怨言。


    “而唐軍主力雲集山西,大戰一觸即發,前線吃緊,實際情況又逼我方不得不出此下策,將更多的資源投入到戰爭中去。”


    韋待價漸入佳境,語速越來越快,顯然對這套說辭雕琢打磨了很久。


    “然而,如果由房、長孫二相作為此項政令的名義決策人,則兩難自解。


    “陛下在外將兵,殿下身居後宮,完全可以當做對此事不知情。


    “百姓自然會將怒火對準留守國內的二位擅權宰相,而不會怪罪於冰清玉潔的二位聖人。”


    楊太後聽得極為專注。


    聰慧如她,當然能明白文官們的意思——


    把窮兵黷武的鍋扣在文官集團頭上。


    套用李明的話來說,就是讓老百姓以為“上麵的意圖是好的,隻是執行歪了”。


    “如此一來,前線的將士既能收到充足的資費,而二位聖人又無需擔心名譽受損,國家的團結也能得到維護。”


    韋待價侃侃而談:


    “三全其美,豈不美哉?還望殿下明鑒。”


    楊氏久久不語,空氣仿佛凝固了。


    就在韋待價懷疑太後殿下是不是聽得打盹的時候。


    車輿裏,傳來楊氏溫婉而堅定的聲音:


    “李明不是會推脫自己責任的人。


    “諸位愛卿的好意心領了,但是此計策斷不可行。”


    韋待價心中有些焦急:


    “殿下,二聖的名譽事關軍國大計,不可有半點汙損啊……”


    “你們錯了。”楊氏輕輕打斷道。


    韋待價一愣,立刻謙遜地抱拳道:


    “韋某愚昧,還望殿下解惑!”


    楊氏微微搖頭:


    “我,也不擔責。”


    韋待價:“咦?”


    楊氏緩緩說道:“一切責任,都由明皇一人來背負。”


    “可是殿下……”


    韋待價還想再勸。


    被太後亮出的一張紙堵住了嘴。


    紙頁平平無奇,背後還殘留著某位計相算賬的賬目。


    但是正麵蓋著大大的“大明皇帝”印章。


    無疑,這張紙便是李明陛下從前線發迴來的“聖旨”,敕令收緊國內經濟,全麵轉入戰爭狀態,為山西之戰做足物質準備。


    大明帝國的一係列波瀾,就是以這張輕飄飄的一頁“廢紙”為肇始。


    “看清楚了嗎?”楊太後輕聲問。


    韋待價機械地點點頭:


    “看清楚了。”


    在這份舉重若輕的聖旨底下,簽著頂天立地的“李明”二字。


    意思是,這鍋我背了,你們誰也別搶。


    “誰決策,誰負責。


    “誰也別想推脫卸責,但明皇也不會讓手下人攬過。不讓老實人吃虧,這便是他的本意,很公平。”


    楊太後輕輕說道,但每個字都擲地有聲。


    韋待價還想最後再掙紮一下:


    “殿下,事關江山社稷穩固……”


    “不必多言。”


    楊氏幹脆利落地打斷他。


    “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


    話說到這份上,韋待價也無法反駁,隻能垂頭喪氣地領命:


    “臣……這便通令房計相。”


    “順便將吾的這番話轉告房相和長孫相。”楊太後柔聲吩咐。


    “……謹遵懿旨。”


    忠心耿耿的韋待價略一遲疑,但還是離開了。


    楊太後靠坐在車廂裏,望著臣下雷厲風行的身影,粲然一笑。


    “多新鮮呐,那些心機深沉、爭功諉過的大唐宰相們,到了大明卻願意為國而自汙了……”


    大明新鮮的事兒還不止於此。


    平州、以及大明其他城鎮的真實街景,老百姓的真實狀態,她自己一直在親眼見證——


    到處都是安寧祥和的繁榮景象,離戰爭似乎非常遙遠。


    從官府到民間,大家依舊按部就班地完成著年初就定下的生產建設任務。


    可是別忘了,現在國家正處於全麵戰爭期間!


    和大唐的角力,非但沒有讓大明透支國力。


    甚至可以說,國計民生毫不受影響,各項生產投資工作照常開展,仿佛這場大規模戰爭和大明毫無幹係。


    這本來就是如夢似幻般的事情。


    憶往昔,漢武帝平匈奴、天可汗平突厥,都打得國庫空空,國力吃緊。


    大唐怎麽說也比那倆蠻族強吧?


    但是大明卻應對得很輕鬆,簡直可以用“遊刃有餘”來形容。


    “能贏。”


    楊太後微微握緊了雙拳。


    以力平天下者,是謂社稷主!


    …………


    “山西大戰在即,我能為李靖做的,就隻有這些了。”


    兗州城上,李明望著空蕩蕩的城門口發呆。


    就在不久前,那裏擠滿了唐軍的陣列,他父親還在那個位置和他隔空對罵呢。


    現在,都偃旗息鼓了。


    種種跡象表明,對方已經看穿了他調虎離山的伎倆。


    雖然每天還有幾個小兵來這兒按部就班地叫陣。


    但那敷衍的態度,像極了老子逗熊孩子玩兒。


    “不愧是唐太宗李世民啊,鼻子就是靈……你給我等著。”


    李明咬牙切齒地抓起城垛上的一把雪,扔了下去。


    “陛下。”薛萬徹的大嗓門兒在後麵響了起來:


    “已經做好出發的準備了,您可以上路了。”


    上你媽的頭……李明放棄了提高這蠢貨情商的一切努力,就當他在放屁,氣鼓鼓地迴了一句:


    “哦!”


    便頭也不迴地下了城樓。


    契苾何力正好上來碰見了李明,剛要打招唿,可看著領導的一張臭臉,硬是把話咽進了嘴裏。


    迴頭納悶地悄悄問老薛:


    “陛下怎麽生那麽大氣,你又和他說什麽了?”


    薛萬徹無辜地搖搖頭:


    “沒說什麽啊,隻是告訴他該啟程了而已。”


    “真的?”契苾何力不是很相信自己的這位老夥計。


    “真的。”薛萬徹布靈布靈地眨著他的那雙銅鈴大眼。


    …………


    離開兗州北撤的一路上,李明坐在馬車裏一言不發,看樣子還在生悶氣。


    “陛下您就別一直鬧別扭了,咱離開兗州不是撤退,是戰略轉進啊。”薛萬徹坐在一邊開導道。


    坐在另一邊的契苾何力滿意地微微點頭。


    這家夥終於學會說人話了啊……就在他剛放鬆下來的時候,老薛緊接著補上一句:


    “反正太上皇已經提前看穿了陛下您的計策,把李靖打得急忙寫信求援了。


    “您再繼續待在兗州也隻是自己騙自己,不如趁早班師迴朝,早做打算。”


    老契苾深吸一口氣,想說點什麽,但什麽也說不出口。


    薛萬徹,還是你行……


    李明終於動了,緩慢地抬起脖子,盯著薛萬徹這張睿智的臉半晌。


    薛萬徹一愣:


    “我說錯了嗎?”


    李明嘴角不帶笑意地一勾,機械地搖頭:


    “沒有。”


    …………


    “啊——”


    馬車門在行進過程中猛地打開,土木學長薛萬徹被一腳踢了下去,在泥濘的雪地裏打了好幾個滾才停下。


    “將軍你腫麽了?”隨行的“明軍”——其實都是土木老哥——趕緊上前把他們的包工頭扶起來。


    “呸呸呸~沒什麽。”


    薛萬徹推開土木學弟的攙扶,悲愴地仰天長歎:


    “國有錚臣不亡其國,家有錚子不亡其家!我薛萬徹哪一點說錯了?!”


    …………


    馬車裏,契苾何力撫平滿臉的黑線,看著悶聲不響的李明,勸慰道:


    “如果陛下對提高國內稅負這麽耿耿於懷,把責任推給文官即可,房相、長孫相也都願意為國分憂。


    “您何必把這罵名全一個人肩扛了?”


    扛了又一個人生悶氣……他在心裏補上一句。


    他可不像某位姓薛的蠻子,嘴巴直連腦幹。


    李明的眼睛一直看著窗外,手托著腮,三心二意地反問:


    “你以為我看重自己的名聲?”


    不然為什麽生悶氣呢……契苾何力心說。


    “魏王李泰是我兄弟,而殺他的命令就是我親自下達的,參與的將士也是我親自褒獎的。


    “我連弑兄的惡名都不怕,還怕加點稅被老百姓戳脊梁骨嗎?”


    李明說得很直白。


    他當領導雖然很會使喚人,但絕不爭功諉過,該背的鍋自己一定背得穩穩的。


    不為別的,就因為他自己在當小公務員的時候,被上頭甩鍋甩出心理陰影了。


    “……陛下所言極是。”


    契苾何力不吱聲了。


    確實,能在一個敢擔責任的皇帝手下幹事,他還是感覺自己很幸運的。


    不像曆史上的某些渣男皇帝,比如路人皆知的司馬昭,毫無壓力地把髒水潑到手下頭上,說砍就砍了。


    隻有這樣的領導,手下才願意真心幹事啊。


    “真正讓我心焦的是……”


    李明從窗外收迴目光,開誠布公地說道。


    “現在全國開足馬力支持前線,不知李靖能把這仗,打成什麽樣子。”


    備用血包都已經開起來了,如果還打不過,那麻煩就大了……


    …………


    大唐,長安。


    相比習慣了鬆弛安逸、剛剛準備緊一緊褲腰帶的大明,這裏早就用褲腰帶把肚子勒成蜂腰了。


    從朝廷到民間,都彌漫著一股疲乏、無力、麻木的氛圍,和北方鄰居迥然不同。


    為了供養這場與大明的全麵爭霸戰,大唐已經十分吃力了。


    原本繁華的長安東西兩市如今門可羅雀,熙熙攘攘的街道一變得蕭條至極。


    這場高負荷戰爭對國家經濟的打擊是毀滅性的。


    京城尚且如此,地方更是不堪重負。


    不少州縣的稅收都收到了五年、甚至十年以後,一些偏遠地區已經開始出現民變的苗頭了。


    仗再打下去,老百姓可能渾身上下就剩下一條褲帶了。


    不過絕大部分天下百姓還能忍。


    哪一次戰爭不是這樣呢?


    隻是這次的對手比以往更強大億些罷了。


    興亡百姓苦啊。


    隻是,如果他們知道,大明的統治者因為“是否放慢國內建設以支援戰爭”而加了那麽多戲,不知會不會哭暈過去。


    大明君臣的煩惱,和這邊一比,屬實有些矯情了。


    …………


    太極宮中,氣氛一天比一天壓抑。


    “諸位愛卿,還有什麽解困的妙計,不要藏私,說啊,說啊!”


    一向溫和的李承乾,也開始變得暴躁起來。


    兩儀殿迴蕩著他的怒吼,好像隻有他一個人一樣。


    然而並不是,朝廷的心腹重臣都齊聚一堂。


    隻是所有人都低著頭,像個木頭人一樣,一點聲音也不敢發出來。


    因為目前的形勢,實在是很艱難。


    國家財政已經出大問題了。


    就算各地的稅吏把地皮刮出火星子,也填不滿戰爭所造成的虧空。


    為了彌補軍費,朝廷已經把一切能減、不能減的開支,都給砍了。


    對流民乞丐的賑濟施舍,停了;巡邏治安的武侯,縮編;普惠的濟民藥房,關了。


    至於什麽開墾荒地、興修水利這些大工程,早在戰爭伊始就全部停止了。


    極大地損害民生,不可持續性地竭澤而漁。


    而這些省吃儉用、從牙縫裏摳出來的血汗錢,能支持前線燒多久呢?


    一天,還是兩天?


    過了這兩天,血汗錢燒光了,又該從哪裏騰挪來補虧呢?


    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


    “陛下……”


    兵部尚書哆哆嗦嗦地進言道:


    “又到了發餉日,前線已經開始要錢了。


    “而且戰事膠著,還需要更多的士兵和民夫,以及糧食、兵甲、器械等後勤物資的補充……”


    李承乾越聽臉越黑,到最後氣得一把拍在龍榻的扶手上,氣得咳嗽連連。


    “咳咳!你……你說得好哇!朕因財政枯竭而問策與爾等。


    “爾等倒好,反倒還開口問朕要起錢來了!


    “朕不如先把你們的嘴封上,把省下來的俸祿先運往前線!”


    兵部尚書膽戰心驚,生怕皇帝一口氣沒上來嘎了,讓他擔一個“弑君”的罪名,嚇得他匍匐在地,吞吞吐吐道:


    “這……這是太上皇陛下的諭旨……”


    一聽太上皇的名頭,李承乾就像泄了氣的皮球,身體一下子垮在了榻上,臉色灰敗,意識模糊地迴了幾個字:


    “朕……知道了,朕……再想辦法騰挪周轉。”


    太上皇在外麵戰鬥,爽。


    結果把糟心事都扔給了家裏留守的皇帝和皇儲。


    戰爭就像一個無底深淵,無情地吞噬著大唐的國力,把天下萬民消耗得疲弊不堪,形銷骨立,猶不滿足。


    該如何是好……


    “陛下,臣有一言,不吐不快。”


    老學究李百藥打破了沉默。


    李承乾立時大喜:


    “愛卿快快請講!”


    薑還是老的辣,還是老臣有主意啊!


    “咳咳。”


    李百藥幹咳一聲清清嗓子,鄭重其事地向龍榻的方向一拜,緩緩開腔了:


    “不知陛下和諸位還記不記得,偽明首逆之母,禮法上仍然是我大唐的太後……”


    “什麽什麽什麽?”


    李承乾急躁地打斷他。


    他原以為李百藥身為作《封建論》的前朝老臣,在朝堂之上必有高論。


    沒想到竟說出如此粗鄙之語!


    “這和軍國大事有何幹係?”


    李承乾忍著脾氣反問。


    要不是看在這老頭老得隨時會嗝屁的份上,換個人一定拖下去打屁屁。


    “陛下三思,天人感應啊。”


    有人辯解道,卻不是李百藥,而是長安朝廷的首席文官劉洎。


    李承乾頓時暴怒。


    “大敵當前,戰事吃緊,百姓困苦。你們怎麽還有心思鑽禮法的牛角尖?”


    是,他對父皇立楊氏為後非常不滿。對父皇仍然沒有休了叛變的楊氏、仍然保持著名義上的夫妻關係感到不解。


    但是,這不是外人對他老李家說三道四的理由!


    尤其是在這個節骨眼上!


    “劉侍郎,你這是何意啊?”李承乾眼神陰冷。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民生怨,民生怨則天降大禍於大唐。這都是後位不正的報應啊。”


    第三個聲音,是韋貴妃的堂弟韋整。


    他的荒謬言論,卻得到了滿朝文官的附和。


    “是啊是啊。”


    “天人感應便是如此啊。”


    “應速速匡正禮法綱常才是。”


    李承乾臉色變幻,眉毛漸漸皺起。


    他隻是和其他三個李比起來才顯得平庸,但他又不是傻子。


    當滿朝聰明人突然同時講起了奇談怪論的時候,他便知道,事情不大對勁。


    “退朝……”


    他有氣無力地擺擺手,把重臣們都轟了出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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