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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如血,落日熔金。


    劉濃坐在牛車之中,奔波了一天,最為疲乏的時候已經熬過了。到得此時,反而覺得有些莫名的興奮,挑著簾眼望著黃昏下的江南。天空極是高遠,一簇秋雁正在穿著雲翦。忙碌了一天的佃戶們,背依青山與稻田,嬉笑於田埂。在那水墨盎然的遠山之邊,錯落有致的銜著座座巨大的莊園。


    劉訚揚著鞭,笑言後麵的那輛車啟碼有得上千貫。劉濃再如何沉穩,此時也嘴角微挑,蒙郗鑒賜字贈玉,再得朱燾贈財,實是他所料未及。得了些這車錢財,再加上衛玠所贈百金,建莊園的錢便多少有得一些了。


    士族,還是要盡力去謀取,若真淪為寒門庶族,那也著實讓人膽戰心驚了些。隻不過此事有衛玠幫忙操持,不可心急。欲速則不達。順勢而為,披棘而行,水到渠自成。終有一天,自己也能建得莊園攬山水,笑看風雲比肩齊。


    來時車單,去時成雙;來時忐忑,去時洋洋。


    牛車跑得飛快,不多時,便到了竹林清溪畔。沿水而行,遙遙見得徐節領著差役而來,縛著那個挑事的莊丁。莊丁耷拉著腦袋,雙眼茫然,滿臉的死灰氣。徐節上前朝著牛車行禮,劉濃微笑而應,眼光掠也不掠那莊丁一眼,泥潭汙物,何須再顧。


    此案尚未結,別墅莊園仍屬張家產業,一待結案,則會沒收充公。而那張愷的弟弟,免不了一死,至於縣丞,那便要看他有沒有後台,能不能和江東朱氏抗衡。待得那時,劉濃便得另覓他處而居了。隻不過,他並未打算在建鄴久待,一旦注籍之後,他便會帶著娘親與家仆,前往心中早已定好之地。


    “小郎君,小郎君……”


    來福在竹林小橋邊翹首張望,瞧見了牛車,邊跑邊唿。待看見劉濃從青簾中探出個頭,向他揮手。他臉上的神色,瞬間由焦急轉為欣喜。


    還未待牛車停穩,他便一把將劉濃從牛車上抱了下來,嘴裏則喃著:“小郎君,來福真傻,要不是嫣醉提醒我,來福還不知道小郎君去石頭城很危險。小郎君,你總算迴來了,下次可別再丟下來福……”


    “來福,沒事的,那有什麽危險,嫣醉哄你的。”劉濃微微一笑,早有準備的伸著兩個小拳頭,抵著來福的胸膛,免得再和上次一樣,被他箍死。


    溪上小橋過於狹窄,牛車不能通行,劉訚便領著朱燾的隨從繞林而行。劉濃擔憂娘親的病情,疾疾的踏著小橋,邊行邊問來福醫生怎麽說。


    來福跟在他的身後,笑道:“小郎君莫憂,醫生說了:無妨,隻是心憂之下又染了秋寒,需得將心慢養。”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摸著腦袋,羞澀道:“小郎君,來福,來福自作主張,多買了幾個人……”


    劉濃頭也不迴的道:“也好,咱們以後需要很多的人手。”


    “可是……”


    “嗯,怎麽了?”


    劉濃心中微奇,迴過身,看著他幾翻欲言又止,一臉的窘樣,便笑道:“我先去見過娘親,一會,你把你買的人都帶到東樓偏室去,我見見他們!”


    說完,轉身便進了院中,來福傻笑了半天,才一跺腳跑上去跟著。


    此時,院中炊煙四起寥寥,而自家東樓亦有煙色徐冒,應該是來福買來的人,正在準備晚餐。木屐踏得院中青石脆響,南樓的人聽見了聲響,都紛紛依在窗前悄望,麵色各不相同,甚至有人在指指點點。


    西樓依舊如昔,沒有任何聲響,也無人觀望。


    劉濃振著大袖,從那各色的眼光中穿行而過,踩著木梯便上了樓。來到門口,彎著腰脫木屐,喚了一聲:“娘親!”


    “婢子,見過小郎君!”


    脆嫩的聲音響在耳邊,卻不是嫣醉和夜拂。抬起頭,略一掃眼,愣了,啊,雙胞胎!


    眼前是一對雙胞胎,年約十三四歲,長得眉目清秀、玲瓏可愛,正朝著他淺淺的彎著身子萬福。其中還有一個膽子大些的,久久不見他迴應,彎著眼角往上一挑,正好與他的眼光對上,雪白的臉唰的一下全紅了。趕緊躲了起來,長長睫毛輕輕的撲扇顫抖,活像一隻受驚的小兔子。


    嗯,來福倒是挺會挑婢兒!


    劉濃心中好笑,揮手道:“不用多禮,都起來吧,娘親呢?”


    另一個婢兒低聲道:“小郎君,夫人睡著了。”


    “哦。”


    劉濃笑了笑,輕手輕腳的轉過屏風,剛剛走到床邊坐下,誰知劉氏睡得極輕,掙紮著醒了過來,瞳孔微縮,繼爾大放,唿道:“虎頭……”


    一把拖過了他,緊緊的摟著,用臉廝磨著他的額頭,眼淚撲簌簌的直掉。顆顆鹹鹹的淚珠,滾到了劉濃的臉上。


    劉濃心中既是溫暖又是尷尬,畢竟他的靈魂比這娘親還要大些,多少有些不適應。劉氏可不管,隻顧死死的磨,深怕一個不小心,他便又不見了,而這一切都隻是一場夢。


    半晌,劉濃輕輕的掙開了她的懷抱,笑道:“娘親勿要如此,小心傷著身子。事情兒子都解決了,沒事了。”


    劉氏取了絲帕抹了眼角,又把劉濃的臉上也抹得幹淨,問道:“我兒,事情都如何了,你快說給娘聽,莫要啥事都哄著我,不讓我知道!”


    劉濃怕她擔心,便將事情都逐一說了。


    劉氏撫著他的臉,心中一會驚一會喜,說道:“謝天謝地,虎頭福緣深厚,才能屢次得遇貴人相助。我今天求了三官大帝,保佑我兒平平安安。等為娘身子好些,也該去道院裏,給三官大帝上香才是。”


    劉濃笑道:“一切都等娘親身子好些吧,到時候,孩兒陪您一起去。”說著,瞅了瞅侍立在旁的兩個婢兒。


    問:“娘親,嫣醉和夜拂呢?”


    劉氏道:“她們迴西樓了,虎頭,楊家小娘子真的好人。在你們走後不久,那些莊丁便來鬧事,被嫣醉和夜拂罵了個狗血淋頭。後來,來了一個穿青衣服的,不知和他們說了些什麽,那些人便都退走了。”


    劉濃微斂著眉,沉吟道:“嗯,我知道楊小娘是個好人,等娘親身子好些,咱們便去謝過她!”


    心中則暗道:西樓啊西樓,本想兩不相幹,避而遠之。奈何卻一再相欠,如果再要言避,那便是忘恩負義了,豈可行得。


    劉氏撇見了劉濃腰間的玉闕,她是名門望族的女婢,多少些有見識,知道這是上好的玉,驚道:“虎頭,你哪來的這枚好玉?”


    劉濃大窘,他方才避過了郗鑒賜字贈玉之事,沒想到還是被母親問及,隻好答了。


    劉氏樂了,一把又摟住了他,喜道:“我兒長得好看,哪個見了不喜,哪個見了不愛。那郗貴人的女兒,也定是個才貌俱佳的,依我看,倒是合適!”


    “娘親……”


    劉濃兩世為人,一時半會還不習慣她的懷抱,一張小臉上紅撲撲的。劉氏樂的格格亂笑,直說他已然知羞。


    兩個婢兒,也各自抿著嘴,忍著笑。


    香!


    矮案生香,雖不是一品沉香,亦有徐香繞懷。


    劉氏見劉濃微疑,便笑道:“這是巧思和碎湖帶著來福去購置的,一並還購置了些家常用具。虎頭,她們心靈手巧,還能識字,可知書達禮呢呢。巧思、碎湖,快來見過你們的小郎君!”


    “夫人過獎了,隻是識得幾個字而已!”


    兩個女婢齊答,隨後又逐個上前與劉濃見過。劉濃被她們晃得迷了眼,隻覺就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根本就分不清誰是誰。


    稍後,心寬且安,劉氏本就有病在身容易犯倦,說了會話,便歪著睡了,兩個婢女侍著。劉濃自己也有些困意,便悄悄的離去。


    屋外,落日已經完全沉下去了,蒼穹昏黑如蓋。劉濃將將繞過轉角,便見在走廊裏候著一群人,高高矮矮,有男有女,有長有幼,見了他齊齊跪伏在地。


    “見過小郎君!”


    劉濃微怔,來福果真是多買了幾個人啊。拿眼去尋來福,他則躲閃著他的眼睛,慌得連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放了,隻知道嘿嘿的傻笑。


    “進去說話吧!”


    年長的男女四十上下,是對夫妻,男的叫李催,女的餘氏。兩個小孩,一個叫旺兒八歲,一個叫狗兒六歲。巧思和碎湖都是李氏夫婦的女兒,他們原本是北地的小富農,在南渡之時遇上了強盜,本就不多的財物被洗劫一空。到了建鄴,無奈之下,隻好賣女兒求生存。隻是倒底舍不得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希望若是有人能買,便一起買走。


    隻是在此時,南渡流民過多,有著大量的青壯供人選擇。他們又帶著兩個螟蛉童子,誰家願意買他們。來福到東市之時,見得他們正好在製標,便上前探詢。他是個心地善良的,經不得兩個婢兒相求,便都帶了迴來,反正他們也隻求有個安穩的落腳之處。


    李催見小郎君坐在案後,不言不語,心中甚憂,怕他心中不喜兩個幼子光吃不幹活,便道:“小郎君,小人原本亦是北地的庶族寒門出身,隻是逢著家道中落,才棄了詩書種田為生。小人識得幾個字,會記賬,農田也能操持。還望小郎君莫嫌棄,能恩顧收留。”


    說著,按著身旁不聽話的小兒子,再度重重跪伏在地。


    劉濃暗思:原來如此,怪不得她們能識字。我的底子薄,娘親的貼身女婢亦是門麵,如果什麽也不懂,說不得日後便得由我親自來調教。如此甚好,能讓我省點心。這李催能識字記賬,可不多見,以後建莊園,諸般雜事繁多,有地方借用到他。


    輕輕的扣著桌麵,思索著,稍許,說道:“你們闔家隨我,我自是感激的。今日之事,想必你們也知道。有人欲與縣丞一起謀我,可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空罷了。我劉氏如今雖是暫居於此,但不日便會注得士籍。若你們誠心待我,我亦不會相虧,自會將你們一並納入劉氏家生。”


    “小郎君……”


    李催猛地抬頭,大喜,驚得說不出話來。他們雖然隻來了大半天,可是對這戶主家極是滿意。主母是個柔弱善良的,小郎君雖是年幼,可聽說極有手段,亦能護得他們周全。若真能入得劉氏家生,那他們就再也不是流民,再也不用擔心受人盤剝。而家生子與佃戶不同,佃戶可聚可散,家子生則世世代代的隨著主家共榮共辱。


    在這亂世中,還有什麽是比穩定更好的盼頭呢?


    劉訚在屋外候得已久,知道小郎君是在收人之心,便大聲道:“小郎君,朱府君的隨從已經走了。臨走之時,把車留下了,說是府君交待將牛車一並送予小郎君。小人方才點過了,有兩千貫!”


    府君送禮,兩千貫!


    李催一家驚得麵麵相窺,神色恭敬的退下了。來福和劉訚也跟著忙活了一整天,便也自行下去休憩。


    諸事皆畢,困倦乏心,一陣陣的眠意滲來。劉濃沒有等擺晚餐,便和著衣服歪在床上睡著了,連襪子亦沒有脫。


    一覺睡醒,已是下半夜。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窗外浮白,月光斜斜透進屋中,映得一片水色。屋中亦有燭影搖曳,一個窈窕的身姿蜷伏在矮案一側,案上則擺著食盒。而自己居然躺在被窩裏,全身上下脫得隻剩中衣,還好不是脫光光。


    胡亂的穿上擱在床邊的葛袍,沒有束發戴冠,扯了一條月白色的飄帶係了頭發。把那伏著的婢兒一陣細瞅,真個一模一樣,也不知道她是巧思還是碎湖?微微一笑,拿了一條白梅絲毯,輕輕的往她身上一披。順手,提了案上食盒。


    轉身推門,門外,勾月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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