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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道旁,夏風輕撩,酒幟斜飛。


    幟長兩尺、寬一尺,白底黑邊,上書二字:褚氏。


    酒肆挑角飛簷,上下兩層,共有內外兩進。因其緊臨水、陸道口,乃入錢塘縣的必經之地,是以來往舟車絡繹不絕,生意大好。


    掌堂先生叫餘譙,是錢塘褚氏家生隨從,跟隨褚氏已近百年,替褚氏專事酒肆經營。錢塘褚氏原為北地陽翟中次士族,南渡之後便落籍會稽錢塘。如今之天下,商事百廢方興,不論驛棧酒肆亦或草市店肆,大多皆為世家所持有。普通商賈戶若想行商通暢,亦需擇世家而依附,不然難行其道矣。


    天將晌午。


    車停舟靠,四方行人皆來此地沽酒,酒肆內外忙作一團。堂後的餘譙卻頗是清閑,歪歪斜斜的倚著矮案品酒,眼光則隨意掃過前堂酒客。但凡在堂中飲酒者,皆是普通農戶或商戶;若是世家子弟想飲酒,則會遣來隨從購酒便走;即便有些暫停候舟,亦斷然不會入堂,矮案一置,葦席一擺,或飲酒柳間,或對吟橋下矣!


    身份不同矣,豈可同堂飲酒!


    下隨前來稟報:“餘先生,縣府來人了,說是涉及年稅!”


    “嘿!”


    餘譙眉頭一挑,漫不經心的問道:“來者何人?”


    下隨答:“兩名刺奸!”


    “哦……”


    餘譙嘴角一翹,冷笑滲滿臉,隨後不知想起甚,摸索著酒盞,淡然道:“滋其五十錢,或是咕點酒。若是其尚不肯走,再來喚我!”


    待下隨一走,餘譙挽盞徐飲時,瞅了瞅窗外日頭,心道:小郎君快至了,使些閑錢打發這些遊奸亦好,省得其醃漬了小郎君的眼!


    便在此時,下隨再來。


    “碰!”


    尚未近前,餘譙便怒了,將酒盞猛地一擱,騰地直起身子,冷聲道:“怎地?這些醃漬貨瞎了眼不曾,亦或識不得酒幟上的字!”


    說著,踏出矮案,準備前往教訓那兩名負責商市治例的刺奸(遊奸)。


    “先生,小郎君……”


    “啊!!”


    聞言一半,餘譙神情一愣,而後笑容堆滿,以拳擊掌,左右一看,見眾隨從皆在忙,遂指著下隨道:“你,與我一同去迎接小郎君!”


    話未落地,人已揮袖而去。


    下隨愣得半晌,眨了兩下眼睛,喜色瞬間溢滿眉眼,能迎接小郎君,那可是莫大的幸事啊。轉念突地想起甚,一拍大腿,“啊”了一聲,疾疾的奔出酒肆。


    “吱吱!”


    林間蟬鳴不休,若在往日餘譙定覺煩燥,然此時心中卻極喜。一切皆因小郎君將至,哪怕家族主莊就在本縣,他亦有三年未見過小郎君了,此番小郎君前往會稽求學途經酒肆,自是得好生接待。


    眼望著柳道,仔細分辯著來往牛車,卻無一輛是自家的。


    下隨已至,囁蠕道:“先生,小人話尚未說完呢,適才張老二來稟報,說小郎君明日才會到!”


    “啊!”


    餘譙迴頭,凝視下隨,眉簇眼眯。下隨心驚,趕緊低頭,雙手垂在腿側,而兩股則直顫。


    “你在此守著!若小郎君不止,你勿迴!”


    “是,先生!”


    “哼!”


    餘譙轉身大步而走,剛至酒肆道口,便聽門前有人大肆喧嘩,幾個疾步行至近前。隻見人群中,有個大漢抱著一壇酒,正在縱聲大吼:“此酒,非是竹葉青!以劣酒欺我不知,如何肯依!”


    酒肆隨從,冷聲道:“胡言亂語作甚,你買的酒本非華亭竹葉青!”


    嗯?


    餘譙眉間一凝,他識得此人,這是城南有名的破落戶兒,剛從北地逃至錢塘不久。


    按說其理應歸至僑郡,然恰逢王公將將頒布僑郡新法,將僑居分為兩類:一類為徐州等實郡之地,一類則為寄寓。現今因北來者甚眾,徐州等僑郡已人滿為患,是以便生寄寓。這寄寓隻持臨時戶籍,若有財物便可在江東自行購地生存;若無,則可入世家成為部曲、佃客、隨從。這破落戶身強體壯,滋事生非且好酒,無有世家願收留。是以,其便整日廝混於草市,拉得一幫閑戶兒四下作惡。


    不想,今日其竟訛到褚氏頭上來!當褚氏是卑賤商賈麽?


    餘譙大怒,便欲命隨從將其逐走。


    突地,一個聲音慢悠悠傳來:“汝言汝購之酒乃是竹葉青,何憑?”


    聞言,圍觀眾人紛紛迴頭一看,隻見柳道旁停靠著幾輛華麗的牛車,首車挑著重簾,絲簾卻半掩,辯不清其中之人模樣。那坐在轅上的隨從,猛地一抖鞭,抽得“啪”的一聲響,隨後大聲道:“答,小郎君話!”


    那大漢抱著酒壇,斜掠一眼持著木棍的酒肆隨從,麵上卻渾不在意的冷冷一笑,慢慢轉身,高聲問道:“我若答了,你便能為我討酒?”


    “大膽!”


    “鏘!”


    轅上隨從跳下車,抽刀在手,捺步沉邁。


    “作甚?”


    簾中人低問。


    “是,小郎君!”


    隨從還刀入鞘,默然而迴。


    簾中人再道:“若是你有憑據,我自可為你討得酒喝!”


    “哦!”


    大漢將酒壇往地上一擱,一屁股坐上去,沉聲道:“此酒肆,賣酒之時,置竹葉於酒壇之上。我曾問之:此乃竹葉青否?彼答:是!敢問,這位小郎君,此言,可算得憑證?”


    說著,將手指向酒肆案口。


    果然,所賣之酒,壇上皆有一枚竹葉。


    而此時,餘譙將那華麗的牛車一辯,其暗紋見所未見,非是錢塘本縣世家牛車。雖有倚仗不懼,卻亦不敢大意,上前兩步,躬身敬道:“敢問……”


    “嗯?”


    轅上隨從聲音極冷,眉間緊皺:“小郎君未問,汝何言之?”


    簾中人道:“讓其辯!”


    “是!”


    何人也?


    餘譙暗暗心驚,亦不願替家族生事,神色間便更是恭敬,慎聲道:“迴稟這位郎君,本酒肆乃錢塘褚氏所有,所賣之酒共有兩類,一類為竹葉,青酒!一類則為自釀果酒!”


    竹葉,青酒?


    圍觀眾人中常在此地購酒者,自然知曉酒肆借華亭竹葉青之名賣酒,皆搖頭不予理會。然偶逢此地的行人則不知,聽聞此言盡皆嘩然。


    便有人喃道:“如何作解?”


    而大漢尚是首次購酒,自是不服,遂高聲問道:“且問郎君,酒,討得尚是討不得?”


    眾人看向華麗牛車。


    半晌,無聲。


    簾中人眉間微凝,心中則暗自沉吟:嗯,兩廂所言皆非虛,大漢所購乃是竹葉青酒,酒肆則賣的是竹葉,青酒,皆無錯矣!該以何作解作答呢?白馬非馬嗎……


    嘿嘿!


    餘譙恭身退下,心中卻暗暗一聲冷笑,略作挑眉示意。環圍酒肆隨從知意,團團欺身而上,欲將大漢架走。而這時,那大漢卻猛地起身,單手抓起酒壇左右一蕩,逼開隨從,隨即濃眉倒豎,喝道:“怎地,欲動武!!”


    餘譙瞅一眼華麗的牛車,稍頓,而後笑道:“刁頑之徒,滋惹事非,拿汝見府君!”心想:既堵住了這郎君的話頭興致,自然得將你這波皮速速趕走……


    手一揮,眾酒隨便欲再上。


    “哼!”


    簾中人一聲冷哼,聲音雖不大,卻因眾人注意皆在此,是以酒肆隨從腳步亦為之一頓,齊齊看向餘譙,他們不過是畜物一般的物事,豈敢與世家子弟較勁!


    多事,怪哉!


    餘譙一再忍讓之下,不由得亦起了幾分氣性,遂沉聲道:“這位郎君,此人乃城南破落戶,最喜滋事,小人要拿其見府君,尚請郎君莫要阻攔!”


    簾中人道:“我未若答,不可拿!”


    聲音雖淡,卻自有凜然風範,教人不可輕忽!


    餘譙眉頭一揚,隨後輕笑道:“那,便請郎君答之,願聞孰對孰錯!”心中則在腹誹:好好的世家郎君,何必來摻合下等醃漬人的事……


    “自是你錯!”


    人群中有人高聲答道。


    嘩!


    眾人皆愣,隨後心驚,猶似投石入靜水,頓時綻開,將那答話之人凸現出來。濃眉大眼,身披白氅,腰挎重劍,正摸著腦袋看著四下人群,神情仿若不知所措。


    風吹柳絮,四野皆靜!唯餘白袍傻笑……


    “哦!”


    簾中人戲道:“汝答之!”


    “啊?”


    白袍一愣,隨後看向柳道深處,一眼之下神情大喜,笑道:“我答不出,我家小郎君,定能答出!”說著,邁至那大漢身旁,悄聲道:“身手不錯!”


    大漢眉捎一跳,並未接言,反而將身一轉,把酒壇往地上一摞,大咧咧落座。


    白袍嘿嘿一笑,亦不作惱,按著劍便疾步迎向柳叢,待行至一位月袍青冠郎君麵前,其微微闔首,低聲將事情原委道出。


    自其出言,眾人便一直目逐其舉止動靜,而此時皆將眼光投向那郎君。


    隨後神情俱怔,鴉雀無聲!


    怎生一個美郎君!


    其身形頎長若修竹,麵若渾玉欲透未透;而那一對劍眉,則斜斜的插入兩鬢,若飛;鼻如橫山之側,唇若抿鋒之刃;最是那眼,恰作一湖靜水,深不可測。


    時值正午,陽光漫灑,透過柳林落得斑影作點。其穿行於道中,步履輕緩若飄,清風驚起袍角,冉冉。


    不論何人,但見其風儀,皆會在心中暗讚:郎君絕色,真若玉仙爾……


    轅上隨從道:“郎君,是華亭白袍!”


    簾中人輕聲道:“我知道,汝不得再言。”隨後稍稍作想,低聲命隨從將牛車趕得遠些,仿若避著那美郎君!


    餘譙眉川緊鎖,心中既悔且惱,悔不該與混漢糾纏,惱這些郎君怎地一個個皆冒將出來管閑事。這時,守候在道口的下隨急急行來,附耳低語幾句。


    “當真?”


    聞言,餘譙神情極喜,暗中的不安頓定,斜著眼靜侍那美郎君前來。


    美郎君正是劉濃,前赴會稽而途經錢塘,因接連趕了幾日路,綠蘿、墨璃頗是疲累,便準備在此地驛棧稍歇一日,不料卻因來福湊熱鬧而引出此事。初聞有人這般盜用竹葉青之名,他亦是暗暗好笑,卻並未放在心上。但來福卻對那破落戶大有好感,竟低聲懇求自己相助。


    何人?得來福如此看重!


    思索之間,人已踏至近前,先將坐於酒壇上的大漢背影一掃,待見其體格極奇雄壯,不由得暗暗點頭,心道:嗯,來福所言不假,理應是個好手……咦!


    突地眼睛一凝,但見一道刀痕至其脖心而出,直劈至後腦。


    這般刀傷,竟然不死!


    劉濃暗驚,恰於此時那大漢不知何故竟猛地迴頭。


    一眼寒芒,錐刺而冰冷!


    劉濃不避,反而踏前一步,挽袖在胸前,好整以暇的打量。少傾,大漢低眉,隨後徐徐轉身,嘴裏則嘟嚷道:“若不能幫我討酒喝,來之何意?”


    劉濃灑然一笑,見其眼鋒與羅環相差無幾,心中卻對這大漢生得些許興趣,暗道:僅此一次吧,亦是個北地流亡而來的軍士,況且尚有來福相求。


    既已拿定主意,便側身麵向那酒肆先生,笑問:“汝售之酒,為竹葉青?”


    餘譙施禮答道:“這位郎君,先前我已言過,我售之酒,為竹葉,青酒!”


    “哦!”


    劉濃淡然笑道:“汝售竹葉,青酒;彼購竹葉青酒,奈何成執?汝若不售,彼如何得購?本是兩不相幹,莫若兩相作罷,如何?”


    嗯?


    餘譙本在暗自防備,聞言神情一怔,悄悄抬眼看向劉濃,見這美郎君神態淡雅、言語溫各,令人如沐春風;稍一轉念,便想順坡而下,省得再生糾葛事端。


    “非也!”


    “非也!”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


    其中一人,居然是那大漢,其昂頭大聲道:“我購竹葉青!”


    “這位郎君所言,褚裒不敢苟同也!彼若不購,酒肆如何得售?是以,有購方有售也!再則,售竹葉,青酒;購竹葉青酒,兩者豈會不相幹?不論孰是孰非,終有非矣!若混淆而至,君子不可取也!”


    聲音朗朗,仿若一石擊起千層浪,再次將事態挑至本源。


    餘譙聞聲則喜,猛然迴頭。


    眾人亦隨聲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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