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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垂柳青青,芭蕉綠。


    畫堂東。


    餘夏將盡,蟬褪鶯起。


    謝裒安然坐於案後,頭戴青綸巾,內著白紗袍,外罩烏墨衫。身後兩名女婢持著蕉葉扇緩拂緩拂,綿風若有若無,撩得案上的沉香似翩若舞。


    細細將案上書信閱畢,緩緩揣入懷中,兩道長眉重凝。


    信是在王敦軍府任職的謝鯤,謝幼輿所寄,其間內容極是隱晦,但字字句句皆有所指。


    而今王敦軍陳豫章愈發跋扈,司馬睿幾番傳令相召,王敦皆不予理睬。月前,司馬睿重用刁協、劉隗,寄望二人平抑豪強、壓製王氏。然刁協、劉隗皆是有誌而無能之輩,壓製王氏倒亦罷了,這二人卻將矛頭對準整個世家門閥。如此一來,原本一心維持朝局穩定的袁謝等世家,亦不得不三思而後行。


    真是樹欲靜而不風止啊,莫非江東大亂將起……


    思及此處,謝裒暗暗長歎,百年的帝王,千年的世家!做為世家子弟,忠孝總是難以兩全!


    稍作凝思,提筆而就。


    “阿父!”


    室外傳來一聲輕喚。


    謝裒眉梢凝中帶豎,並未抬眼,繼續作書,聲音慢中藏怒:“豎子,終敢來了,自領竹節跪地吧!”


    “阿父……”


    聲音再喚,帶著祈求。


    謝裒心中微奇,將筆緩緩一擱,慢慢抬起頭來,漫眼掃過。


    門外兩人,一個是滿臉尷尬的大兒子謝奕,另一位……


    陽光甚好,為他淺淺注得一層輝;青冠、月袍,麵如壁玉,眉若箭凝;唇間微微笑著,仿若靜畫美人;最是那眼,在這夏末裏,蕩漾滿湖深水。


    謝裒雙眼微眯,扶著短須問道:“何家美郎君?怎地如此眼熟!”


    嗯……


    劉濃略掠一眼並不識得,隨即稍作斂目,挽禮至眉,徐徐揖手,淡然迴道:“華亭劉濃,見過幼儒先生。”


    “華亭劉濃,珠聯生輝……”


    謝裒緩緩起身,邁出矮案,眯著眼睛細辯,而後突地想起,眉眼漸漸放盡,嗬嗬笑道:“原是在城門口見過,果然與女皇所言一致!嗯,詩甚好。”


    稍頓,朗聲詠道:“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迴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情。妙哉!”


    滿口抑揚頓挫的洛生詠,將這首詞誦得起伏跌宕,教人恍若與其同行與煙雨林中,一身蓑衣芒鞋,踏著滿地蕭蕭落葉,徐行且徐行,任它風雨訴平生。其聲宛時,恰似霧隱青山;其聲洋時,頓若豪骨逆生。


    詠罷。


    謝裒麵若潮紅,眼間含笑,仿若猶浸意境之中尚未歸返;而謝奕則歪著頭,手指輕扣門廊,目光或奕或黯,似在捕捉其間神韻。


    莫論詩或詞,但凡立意絕佳,總可教人神魂與之共暢。


    劉濃心中微驚且感歎不休,麵上卻不著色,靜靜候於門口,待二人徐徐迴過神來,方揖手道:“謝過先生詠讚,教劉濃聞之憨然且汗顏!”


    “何汗之有?”


    謝裒笑道:“何必過謙?詩與人同,人若無此意,作詩斷不可至境!此詩意境可堪一絕,詠之誦之令人魂若相隨,雖言辭較素,但實乃佳作!”


    唉!


    劉濃澀然暗歎,如其所言詩乃心境相隨,當時借詩而言誌,雖不至辱沒此詩,但終不至了無痕跡,不願在此事上多行糾纏,遂揖手道:“先生,今日劉濃前來,乃奉朱燾朱中郎之命,代為拜訪問候。”


    言罷,從懷中掏出名刺、書信默呈。


    “哦?”


    謝裒眼睛微眯,心中暗生疑惑,漸爾越疑越惑,臉上笑意層層褪盡,眉鋒則悄然而凝,淡淡接過名刺看亦未看,轉身邁向案後,冷聲道:“所為何來?”


    “瞻簀……”


    謝奕悄聲輕喚,緩緩搖頭、抖眉,示意劉濃趕緊將來意明言,莫惹阿父心存異疑,暗道:瞻簀不知幾時做得如此好詩,看來阿父因詩而對瞻簀頗有好感,瞻簀,你可莫亂說話啊……


    劉濃微微一笑,朝著謝奕略作拱手,而後便向低頭品茶的謝裒深深一個揖手,朗聲道:“不敢有瞞先生,劉濃此來,是為向先生求學書法與文章,朱中郎亦是此意。”


    聞言,謝奕大驚,脫口道:“瞻簀,怎地……”


    “碰!”


    謝裒將手中茶碗重重一擱,斜挑一眼劉濃,沉聲道:“奕兒,汝身為世家子弟,乃飽讀詩書之輩,如此大唿小叫,成何體統!還不速速退下!”


    “阿父……”


    “退下!!”


    “是,阿父。”


    謝奕無奈,隻得暗歎一口氣,撇眼看向劉濃,見其猶自渾不在意,心中頓生氣惱,猛地一揮寬袖,將木屐踏得啪啪響,疾疾而去。


    待行至院外時,麵上怒意漸去、寒色默消,暗中卻作奇,瞻簀非是愚鈍之人啊,怎會如此?


    頓步,迴身探望。


    有院牆相隔自是甚亦看不見,恁不的瞅向不遠處的假山,目光豁然一亮,三兩步攀到假山頂,朝下投眼一探,嘴角微翹微翹。


    視野將好,一眼可盡攬;離得亦近,可側耳旁聽。


    簷下,階上。


    劉濃默然靜立,眼觀鼻、鼻觀心,麵色依舊平淡若水,神情不驕不躁,守禮持節靜待。


    謝裒漫不經心的品著茶,眼角餘光則一直探察著劉濃的神色,適才看似訓斥謝奕,實則暗諷劉濃品性不端,而此子居然渾若無事,絲毫不惱?


    嗯,且再試之。


    淺抿一口茶,沉聲道:“去歲我便已明言不再受薦,但凡有薦者皆不可入,汝可知曉?”


    劉濃道:“迴稟先生,劉濃知曉。”


    謝裒將碗一擱,皺眉道:“既已知曉,為何要來?莫非,以為吾之所言為虛!”


    劉濃揖手道:“劉濃之所來,皆在該來。”


    “哦,汝且道來,若言之有理,便可進來!”


    謝裒不怒反奇,饒有興致的捧起茶碗慢飲,暗思:品其詩而知其人,此子幼時所作之詩,孤絕清俊,渾若遺世而獨立。若非早知他聰慧異於常人,教人怎敢相信!但詠梅一詩為描景述意,尚可因靈慧而偶得;可這首詩,適才詠時深入其意,絕非年少弱冠者可為啊……奇哉,怪哉,莫非……


    劉濃唇往左笑,果然如此!堂堂大名士謝幼儒,豈會因些許小事而作怒於顏,適才所為皆是試探。


    雖不知謝幼儒為何要試探自己,但心中本就無所求,索性稟直而言:“常聞君子有道為三,不惑、不憂、不懼,劉濃愚劣,但亦願效之;朱中郎待劉濃恩重,其命前來,便是該來;先生通浚豁達海內皆知,豈會因怒而廢禮;再則,劉濃此番前來,但問已心、是為無愧,自是不懼!”


    言辭雖慢,卻隱有鏘鏘之音。


    聞言,謝裒鎖眉默默沉吟,良久不語,心忖:如此一言,倒是暗暗合上了!仁者不惑,知者不憂,勇者無懼!雖略顯稚嫩,但恰合其年歲!想來此詩之所以得來,是因其博學藏識,再加上一時傲性激昂偶發之故矣!嗯,果真是個孤標之子!這般佳才委實不多見,怪道乎郗公昔年會對其極是推讚。


    少傾。


    謝裒深深凝視劉濃,見其眉宇昂然,神態渾若孤鬆不群;心中疑惑滌蕩而盡,麵上笑意慢慢浮現,心中已起愛才雕琢之心,微闔著眼笑道:“進來續話。”


    “是,先生。”


    劉濃默然一笑,整了整衣冠,脫下木屐,徐徐入內。


    二人對座,劉濃略略向右傾斜。


    沉香靜浮。


    謝裒問,劉濃答。一個溫文儒雅,一個皎如玉樹。


    謝裒頗具長者之風,不僅細細問過各項功課進程,尚擇了些老莊時論予以考究;更讓劉濃當場行筆臨摹《宣示表》、《平複帖》,並稍事點評其中書法不足之處。其間,二人雖未提及明日考核之事,但謝裒對劉濃的學識甚是讚賞且暗中示意劉濃,若是通過考核可拜他為師。


    劉濃心中極喜,謝裒雖坐鎮會稽學館,但豈會勞心案牘的教人功課讀書,那些事自有館中的老學儒士代為。而世家子弟家學淵源,之所以前來會稽學館亦並非為學習之故,而是在拓寬人脈為各自日後的仕途奠定基礎,此舉類似漢時〈國子學〉製度,乃除中正評核外的另一種貴族核議機製。


    按以往慣例,但凡在會稽學館學有所成者,皆是以清史出仕且升遷極快,其中的精英優秀者在學業結束時,更會提前獲得太子洗馬、舍人等清職;若以一言而概之:這便是中、上世家積蓄聲譽的最佳途徑。而謝裒坐館兩年,隻收過一個弟子傳授其文章之道,那人便是:王羲之。


    劉濃若真能拜其為師,何其幸甚!


    一個時辰後。


    劉濃辭別謝裒,麵上帶著微微笑意,寬袖飛揚,木屐輕快,仿似踩著枝頭黃鶯啼鳴的節點。將將轉過院牆,謝奕從緊靠院落的假山上竄下來,人尚未站穩,便揖手笑道:“瞻簀,適才謝奕一時糊塗,尚望六弟莫怪。”


    嗬,莫非他一直在那裏偷聽?


    劉濃抬眼看向假山,知曉他是替自己擔心,胸中溫暖如旭,麵上笑意更濃,揖手道:“蒙無奕二兄拳拳眷顧,劉濃非肓非瞎豈會不知,在此謝過。”


    “嘿!”


    謝奕滿不在乎的將手一揮,朗聲笑道:“你我相交,何需言謝!”說著,似想起甚,鬼鬼祟祟的瞅了瞅院內,眉梢隨之突地一跳,催道:“快走,快走,適才顏道來了,說是子澤派人來請!別人皆已前往,就差你我了!”說著,拉著劉濃轉身便奔。


    “無奕!”


    二人身後傳來謝裒的喊聲,謝奕渾身一個哆嗦,嘴巴亦跟著一抖,腳下卻絲毫不停,反而逃得更快。


    “豎子……”


    謝裒站在院門口,單手緩緩撫著短須,遙望倆人倉皇逃離的背影,許是想起自己昔年舊事,眼角漸漸皺起笑容,搖著頭慢慢一笑,悠哉遊哉地度入院中。


    “嗨,無奕阿兄!”


    謝奕與劉濃將將竄出竹道,一隻香囊飄飄蕩蕩從天而降,巧巧的落在劉濃麵前。二人順聲而望,隻見在不遠處的假山紅亭中,袁女正雙手伏欄,半個身子探在亭外,烏溜溜的大眼睛則繞著劉濃纏來纏去。


    是她,那個目光刮人的小娘子……


    劉濃暗暗心驚,眉頭微皺,輕聲道:“無奕,快走!”


    “哈哈!”


    謝奕放聲大笑。


    二人沿著白玉水廊疾行。


    中廊裏,謝真石、袁女皇正在教導三個小小郎君練字,聞得啪啪木屐聲,瞧見兩人遠遠行來,教導的、練字的盡皆停頓,紛紛抬起眼睛注視。特別是小謝安,眼珠漆亮如點星,嘴巴卻翹得老高,與劉濃稍作對視,委實敵不住,竟不屑的一哼,轉過了頭。


    劉濃微微一笑,朝著廊中團團一個揖手,未作一言,大踏步而去。


    謝奕蠕動著嘴巴本想說兩句,漫不經心的往身後一瞅,神情驀然一頓,隨後眉梢飛挑,嘿嘿一笑,將袖一揮,追著劉濃便去。


    袁女皇眨著眼睛奇道:“如此匆匆,何故耶?”心道:尚未萬福呢……


    “唉……”


    謝真石幽幽一歎,漫眼一掠,頓住,提著筆順手一敲,正中小謝安的腦門,嗔道:“安弟,如此豈是君子所為!”


    “阿姐。”


    小謝安揉著額頭,委屈的喚著,嘴巴愈嘟愈長,在其麵前,潔白的左伯紙上多了一隻小烏龜,側書二字:劉濃。筆力頗是雄厚,小烏龜亦極是生動。


    這時,袁女正提著裙擺疾疾的奔至廊中,眼光追逐美郎君消失在水廊盡頭,徐徐迴收,慢慢環掠四野,隨後將雙手疊在腰間,朝著兩位阿姐款款一個萬福,而後直起身,一字字道:“我、要、嫁、他!”


    聞言,全場皆驚,神色各異。


    半晌。


    袁女皇眸子輕輕一顫,淺聲道:“小妹,日前,你不是要嫁尚兄麽?”


    “哼!”


    袁女正冷冷一哼,淡聲道:“我不嫁尚兄,我要嫁美鶴!”


    “為何?”


    袁女皇、謝真石齊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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