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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豎日,清晨,微雨後。


    紅日如漆盤,將將冒出半張臉,煙繞雲燎的山陰城初初醒來,四野一片靜瀾,唯餘早起的林鶯往來盤旋。


    褚裒頭頂方冠,身披錦袍,臉上神情愉悅輕鬆,揮著寬袖踏廊而過,直直邁向院中,人尚未進月洞,聲已飄入:“瞻簀,起否?”


    “唰!”


    重劍斜斬,將一枚柳葉切作兩半。


    月洞口,來福濃眉一皺,緩緩將劍一收,雙手柱著劍柄,扭身迴頭,不屑的道:“褚郎君,我家小郎君已練劍一個時辰矣!”


    “嗯!!”


    褚裒神色窘然,右手捏拳置於唇下,重重的放了一聲嗓子。


    “簌!”


    劉濃迴身一劍,刺中院中豎木,震得豎木顫抖不休,而後徐徐迴劍,持之於麵前,眼觀鼻、鼻觀劍,導氣入內海,慢慢一放,順手挽了個劍花,反擒闊劍,側身笑道:“季野,早!”


    “早……”


    褚裒放眼掃過院中,葦席、矮案皆擺,左伯紙上字跡將幹不久,芥香淺積一層,麵色更窘,渭然歎道:“昔日,祖逖祖豫州,聞雞而起舞,瞻簀與之相較,亦不多讓!”


    劉濃笑道:“豈敢於祖公相較!季野稍待片刻,待我換衫便往!”說著禮作闔首,踏入室中。


    稍徐。


    劉濃已將一身箭袍換作寬衫,腳下踩著高齒木屐,將將出室,眼神悄然一凝,隨即灑然而笑。


    “妙哉!”


    褚裒坐在矮案前邊吃邊讚,聽見木屐聲,手裏拈著一塊翠珥糕,鼓著腮幫子,迴首笑道:“瞻簀,美食矣!比之鱸魚亦不多讓矣!”


    “噗嗤!”


    兩個美婢掩嘴偷笑。


    八月初八,會稽學館開館。學館位於城東,水莊則在城北。料來今日前往學館者眾,劉濃與褚裒便未乘牛車,而是在河畔口招了一葉蓬船,水渡而往。


    蓬船緩行於水,但見四處皆有世家子弟招船向東,辯其行裝俱是前往會稽學館。


    褚裒笑道:“此次開館,彥道與無奕皆不會往,子澤興許亦不會至,稍後,不知能否見著元子與知秋!”


    去歲,袁耽與謝奕鄉核便已定為二品,按律得再經由吏部定級方能任職。但兩人皆是頂級豪門子弟,吏部定級與他們實不相幹。去歲司馬睿便擢二人為太子洗馬,王導更是欲薦袁耽為司徒府參軍,不想袁耽卻宛拒其薦,意欲從軍侍武。至於謝奕,其父謝裒有意教其至剡縣做府君,鍛煉一年半載……


    談及他們,褚裒麵呈欣然而感懷,但心中雖慕卻不妒。高門子弟出身便貴,眼羨不來,唯有善修自身,善行已意,方能有展翅翱翔之日。況且,此次會稽一行,對於褚裒而言,已然實獲良多,便是不能得入學館,而今既成紅樓七友之一,已是無憾。


    劉濃淡淡笑著,眼逐尖船分浪,心中微微暢然。紅樓七友中,莫論袁耽尚是謝奕,亦或尚未得勢的桓溫,皆是弄潮風雲之子,整個東晉便圍繞他們而書。能得其為友,於仕途而言實有莫大幫助。便是身側之人褚裒,褚季野,若是乾坤非變,又何嚐不是權傾天下之人!然,我心之所向,應在北矣……


    由然間,右手悄然入懷,觸手微軟,那是半截雪紗……


    “瞻簀!”


    河風微熏清涼,撩起月紗半展,褚裒一聲輕喚,船尾梢公將細長竹稈一點。


    城東,便在眼前。


    會稽學館,成館已有三年,為王謝袁蕭所共建。神舟陸沉,北狼猖狂,社稷雖延存立於江左,經儀卻已然淪喪,便是諸般史記典籍亦隨著北晉轟傾,湮沒於鐵騎之下,熾燃於烈火之中。王導等有識之士,為使經史典儀得以延續,是以共建此館。


    初意有三:一,存史、續禮、為東晉社稷正名立典;二,拔才,重續〈國子〉、〈太學〉;三,聯合南北世家,共存於此,共禦外敵。然,三年已逝,初衷盡廢,概其原因諸般種種,不可一言敘之。最大之因則在南北之壑深深森然,顧、陸、朱、張等雖無明言,但皆禁子弟前來。


    南北共立,談何容易!王導終其一生,亦未能真正做到矣!


    駐足於門前,劉濃不禁渭然悵歎。


    學館甚是宏偉,與江南典雅風格迥然不同,盡顯北地厚重之意。兩根巨大的白雕柱挺立於左右,上書聖人之言。再往內探,石獅分列兩側,朱紅作門,渾白成牆,攬著內中景色不可辯,唯餘尖頂翹飛簷。


    而此時,門前百丈方園內,冠帶飄纏盡是斯儒郎君,一個個皆是弱冠之齡,其間不時聞得有人相互遙遙作揖,朗聲對言。


    粗粗一掃,幾近百人,分兩列候於門前。


    二人來得早,排在門前三十步內。


    褚裒稍作打量,再抬頭看了看天時,笑道:“尚得一會,待得鍾聲九響,便是開館之時,那時方可直入應考!”


    “嗯。”


    劉濃淡然迴應,看著門前如許少年,心中莫名而生一種情感,恍覺迴到了後世高考……


    “瞻簀,季野!”桓溫與謝珪大步踏來。


    桓溫這廝身材雄壯,臉生七星不怒自威,將一名少年郎君撞得一歪,其渾然不顧,反而眼睛猛地一瞪,竟駭得那人倒退三步,險些一屁股著地。他卻哈哈大笑,揮著寬袖,在人群中橫衝直撞。


    眾人皆避,恰作如水兩分,四人迅速匯合。


    謝珪瞅得一眼身後人群,歎道:“若無元子,定不能順利而至矣!”


    桓溫迴眼一掃,罵道:“盡是些癡愚呆蠢之輩!整日裏隻知附弄虛言,無異於欺世盜名,能頂何用?我若是王處仲,通通拉去砍了!”


    “元子,慎言!”


    褚裒出言悄製,經得兩日熟識,皆知桓溫不喜清談詩書,看人亦隻論是否合眼,其餘皆不顧。


    劉濃則附之一笑,桓溫看似粗魯實則不然,其雖不喜現下主流清談辯玄,但劍走偏鋒,反脫穎而出,給人以率真豁達之感。是以日後,其才能得庾氏之助,代替王敦掌控江東數十年。莫論英梟,皆需得遇風雲,方能攪水!而今,庾文君嫁給了衛協,會稽太守庾琛已死,庾亮被控王敦軍府不得出,庾氏已然等同被瓦解,桓溫尚能靠誰……唉,不知不覺間,天下已變……


    “咚!”


    便在此時,牆內傳來一聲雄渾鍾響,壓過遍野私語,直直蕩向四麵八方。


    開館在暨。


    聞得鍾聲,謝珪麵色微變瞅了瞅前方,竟顯些許澀然,半晌,方揖手道:“瞻簀、元子、季野,知秋先行告辭!”


    褚裒奇道:“知秋,為何離去?”


    “嘿!”


    桓溫臉上七星齊齊一抖,大大咧咧的將手一揮,怪聲道:“知秋乃是上等士族,自有他途可尋,豈會與你我共候於此!”


    “元子!”


    謝珪麵紅如坨,神情尷尬萬分,沉沉一個揖手:“知秋不去了,願與諸君共進退!”


    “罷了!”


    桓溫嘿嘿一笑,道:“本非同籠,何需……”


    “元子,休得如此!”


    劉濃踏前一步,揖手道:“元子,你我紅樓七友,理應相攜相知,莫要如此!”隨即再對謝珪笑道:“知秋,禮不可廢,但去無妨!”


    桓溫神色微愣,眯著眼睛瞥了一下劉濃,暗中亦知自己語重,若是謝珪不去,與禮法不合,遂笑道:“知秋,桓溫性野無狀,尚望莫怪,莫惱,快去!”


    “咚!”


    鍾聲再響,謝珪看向朱門,三響之內若再不往,族叔定知!隻得無奈的朝著三人深深揖手,而後排眾而出,直直邁向朱門。


    守門甲士見其出示名牌,不敢怠慢,引其由另一側高門而入。


    高門之側,有亭居於斜坡,掩於竹柳叢中,甚小,隻得數步方園。從下往上視,見柳不見亭;若俯視逐下,則可將門前抱眼盡攬。


    周義麵色沉寒,指著人群中的美郎君,低聲道:“先生,便是此子!”


    “哦!”


    劉璠背負雙手,兩眼虛眯,掠掃一眼斜下方,看亦未看周義,淡聲道:“倒是個翩翩美郎君!汝且退下,至今而後,切莫再來見我!不然,便是吳興周氏,又能如何?”心中卻道:這劉濃,居然如此性沉,竟由得蚊蠅亂跳……


    “是,先生!”


    周義恭身而退,待行至遠處,迴首望向亭中,冷聲道:“沛郡劉氏又若何,若非我周氏斷得一支,豈會理你!可恨……”少傾,“呸”了一口,疾疾揮袖而下,混入人群中。


    “咚!”


    鍾聲九響,朱門大開,芸芸學子魚貫而入。


    這時,一輛華麗的牛車穿柳而出,背負初日疾疾駛來,臨至朱門百步外,“嘎吱”一聲,頓住。


    “籲!!!”


    轅上車夫身手矯健且力猛,將青牛的脖子拉得半轉,穩穩的定住牛車,而後將簾一挑,笑道:“小郎君,到了!”


    “稍待!”


    簾中郎君身前有案,正提筆狂書,猛然一筆飛撩,竟“貅”的一聲透音而出。而後,將筆往車壁上一掛,雙掌互一撩拍,稍作打量,笑道:“不錯,不錯。”


    轅上車夫看了一眼朱門,無奈道:“小郎君,該……”


    “急甚!”


    前簾盡挑,少年郎君踏出來,麵如冠玉,眉若臥蠶,眼作星輝;身形頎長,昂昂近有七尺;頭頂文冠,內著華而不麗白羽衫,外罩滴烏成墨青紗袍;徐徐斜眼打量朱門,緩緩裂嘴一笑。


    跳下車,慢悠悠搖至門前。


    甲士道:“郎君何人?怎地而今方至!時辰已過矣!”


    “哦!”


    聞言,少年郎君嘴角一歪,眉梢倏地一挑,兩枚臥蠶渾似振翅欲飛,靈動極致;雙手則一攤,迴身笑道:“莫奈何,不讓進!”說著,轉身欲走。


    車夫大急,上前三步,掏出懷中枚銘牌一晃。


    甲士匆匆一瞥,皆驚!


    “郎君,請進!”


    “唉!”


    少年郎君渭然長歎,瞅了瞅朱門白牆,搖頭晃腦的踏入其中。


    車夫見自家小郎君順利得入,長長舒出一口氣,抹去腦門細汗,心道:尚好,總算將小郎君送來矣!如此,我亦可安然迴返,稟報……


    與此同時,一間寬潔的雅室內,二十來名上等世家子弟分落四座。其間涇渭分明,隱然列作兩派,一側以謝、袁為首、一側以王、蕭為首,兩方少年郎君互瞅彼此,卻甚少交談。


    突地,有人踏進室中,環眼將四下一掃,眉頭漸漸擰簇,匆匆行至一名王氏子弟身側,低問:“逸少呢?”


    “阿叔,不知……”


    “唉!”


    那人將袖猛地一揮,挽在身後,疾疾踏出。


    “咚!咚!咚!”


    鍾聲連續三響,十來名飽修詩書的老儒自遠處成列徐來。人人麵色沉凝,裝束皆作一致,青冠方正、白紗儒袍。一遇風起,漫飄。


    邁至高台上,肅立。


    排列於台下的上百少年郎君方才得見,這群老儒每人手中皆捧著一摞竹簡。想來,應是聖人之書。


    而後,再有四人並肩行來,劉濃識得其中之一,正是謝裒。


    四人默行於高台,靜立,


    倏爾,中有一人踏出,環顧台下,朗朗作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潛龍勿用……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坤致柔,而動也剛……”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每念一句,台下上百郎君亦跟著詠誦。


    霎那間,天上、地下,盡是鏘鏘之音,連綿作城、恢宏成勢,中有浩然之氣,迴蕩於野。


    有人眼尖,看見遠遠的雅室之中,眾位高門精英亦縱聲誦念。


    待得最後,謝裒肅言:“今方佳和,在列之君,皆為少年。少年者,修心修身於懵爾,彈冠不盡,浩音非絕,今方為續,理為代聖人而行道矣!修修之竹,拔拔之鬆,壟生於野,苗生於圃,在列之君,皆為其中爾!明經之策,束其所才,聚其所知,是為正道矣!”


    稍頓,眼光徐徐漫過場內、雅室百子,朗聲再道:“會稽學館,八月逢八,開館。考核,仿明經而行射策!”


    “射策?”


    “竟是射策!”


    “莫非,莫非王公真欲複〈國子〉、〈太學〉爾……”


    “然也……”


    一時間,台下,哄然而嘩。


    往年皆是由謝裒等出上、中、下三類題,再經由老儒依據考生家世背景臨時擇題,或作文章,或行書帖,亦或擇論而辯。如此一來,儒師麵對自家與別家子弟,待遇便有所不同!切莫小覬這擇題,世家子弟習書總有偏頗擅長,儒師隻需在擇題時稍加變動,往往便差以毫厘、失之千裏。


    而射策乃漢時拔擢任令之策,在行核之前,將所有考題書之以策,再存策於箭囊中。考核時,學子逐一上前領取箭囊,依其題而答之。此舉頗為公允,到得西晉時,此項製度尚有餘行。當然,亦並非一視同仁,國子、太學之題便是兩類,概而言之,國子之題較易,太學之題較難。而今看來,雅室中的高門子弟,是以國子生待之;至於台下這些中等世家,則以太學生而言之。


    褚裒瞅了瞅那些麵色大變的世家子弟,附耳笑道:“瞻簀,如此亦好!至少,你我與在列諸君皆一致爾!”


    “然也!”


    劉濃淡淡點頭,微微而笑,牛車既踏出華亭而至會稽,莫論何種考核,皆勢在必得!不然,豈非有負終年苦讀、飽修詩書!


    “肅靜!”


    謝裒沉聲作喝,眉間微微一皺,神情頗是不耐,待得四野歸靜,冷聲道:“便是如此!若再有異意者,請出爾!”


    言罷,揮袖而退。


    當下,十餘老儒捧簡而出,拆掉簡線,將一枚枚竹簡置於囊中,原來這些並非竹書,而是考題。


    稍後,侍者將上百名郎君分別引至四所大院,其間擺著葦席、矮案、筆墨紙研。


    待得眾郎君落座後,則依適才所發序號,徐徐上前領取箭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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