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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耽與謝奕皆未參予行雅,倆人看了會褚災作畫,便被謝裒遣人來叫走。劉濃在山顛陪褚裒作畫時,蕭然、桓溫等尋來,淺聊一陣便亦各自歸去。


    其間,那周義終於覺察到劉濃所在,不時投來窺視的目光。劉濃端坐席中,對其視而不見,無它,何必與一個將死之人計較。


    褚裒所染之畫為全景圖,待得日將西垂尚未完畢,因而錯過此次評品。然畫作確屬上佳,極盡波瀾壯闊,共分三景,將大半個鏡湖、整個王氏莊園、以及山上、山下的行人皆納入其中。辯其定形之貌,畫風頗古、匠心獨具,山水行的是層次推染之法,而人物則是描神。兩者融合為一、難分彼此,正應得那句話:人行若畫山水,焉知山水似畫,尚是人亦入畫。


    劉濃邊觀邊暗歎:僅憑這定形手法,已可略窺其功力,怕是與舒窈不相上下。不過,若真想將此畫作畢,沒個十天半月休想!


    待其定形完畢,瞅了瞅天時,輕輕一聲咳。


    “勞瞻簀久候,謝裒汗顏!”


    褚裒將筆一擱,凝視一陣,再放眼掠過四周,見偌大山顛隻餘自己與劉濃,神情略帶澀然,眼中卻藏著笑意,顯然對畫作甚是滿意。


    劉濃笑道:“季野此畫極偉,待畫成之時,可否借劉濃一觀?”


    褚裒笑道:“何需言借,便是送予瞻簀又何妨。褚災原本亦是想作半景圖以湊時節,未想一時觸景難耐,是以便索性妄為了。”


    “索性得好!”


    劉濃由衷稱讚。


    當下,倆人沿著盤腸小道下山。


    謝裒猶自沉浸在畫作之中,神情悠然,嘴角帶笑;劉濃揮揚著寬袖,木屐踏得輕快;陣陣微風襲來,撩起倆人袍角,俱是翩翩少年。


    待行至古槐轉角處時,袁耽與謝奕由下方尋來。得知褚裒錯失機會,二人紛紛出言寬慰。褚裒麵上神色如常,並未有絲毫懊惱,反而笑言:何憾之有?若因此而得佳作一幅。足以慰懷。


    落日眠西,夜月將起。曲水流觴的半山腰,女婢們提著碗大的雪燈俏立於清溪兩畔,將四野映得一片玉朗。沿溪之側,盡鋪葦席、錯擺矮案。其上置著各色瓜果點心。


    郎君們三兩成群,或閑聊、或吟哦、或飲酒,神態俱是盎盎洋洋。桂花樹下,小女郎們閃動著明亮的眸子,圍著一簇簇小木盆、小酒杯,不時抬首望月,麵呈期盼之色。


    袁女正身著豔桃對襟襦裙,梳著墮馬髻,插著雛鳳步搖,雙手端在腰間。款款跪坐於月白葦席中。看似端莊嫻靜、溫文若雅,實則不然,若是細瞅,她正坐得不耐,半邊身子斜斜的倚著背後桂花樹,點漆如星般的眼睛則左閃右閃,好似在找尋甚。


    突地,眸光驟然一放,而後悄然收於眼底,慢慢側身麵對袁女皇。細聲細氣地道:“阿姐,我看見阿兄了。”


    “哦,而後呢……”袁女皇正在低首默數矮案上的小酒杯,一共有十五個。足足可以盛十五個小月亮,而她恰好芳華十五。


    “阿姐!!”袁女正細眉微揚,聲音稍稍加重。


    袁女皇抬起頭來,緩緩坐直身子,右手疊著左手,在腰間悄悄用力。舒展著微酸的雙肩,隨後柔柔笑道:“而後呢,小妹。”


    “而後……”


    袁女正眨了下眼睛,將自己案上的小酒杯拿起一個,瞅了瞅,神情似乎頗是不舍,稍稍猶豫,終是輕輕放到阿姐案上,悄聲道:“阿姐,而後,你應該叫阿兄過來坐。”


    “你為何不……”


    袁女皇淺淺一笑,順著小妹的目光一瞅,神情猶然一愣,話語嘎然而止,隻見在她們斜對麵的小橋畔,幾個少年郎君正東張西望,其中有一人正是阿兄,另外尚有美鶴一隻。


    稍徐。


    袁女皇柳眉微顰,伸出三根手指頭,捏起邊角處的小酒杯,輕輕放迴小妹的案上,低聲道:“女正,莫胡鬧!若讓阿兄知道,你教劉郎君如何自處?”她已經勸過小妹,陳郡袁氏和華亭劉氏之間猶若天壤之別,希望極其渺茫,況且劉郎君亦未必願意。可是依小妹的性子,怕是很難……


    “哼!”


    袁女正嘴巴一嘟,頓時悶悶不樂,心想:‘若是我喚,那隻美鶴多半不會來。可若是不喚,他更不會來!莫若,試試?’細眉一挑,便欲起身招唿自己阿兄。


    另一側的謝真石已然起身,朝著謝奕等人喚道:“阿兄!”


    聞得喚聲,謝奕等人齊齊迴首。


    正在四處找她們的謝奕神情一喜,笑道:“甚好,瞻簀、季野,且隨我來!”言罷,踏過小橋便走。


    劉濃行至桂花樹旁,借著浮白燈光將樹下的袁女正辯清,眉梢微微一皺,左右瞅了瞅,見邊緣處尚有一方空案,便欲前往落座。


    袁女正悄悄瞥一眼劉濃,冉冉坐直了身子,把玩著手中青銅酒杯,漫聲道:“劉郎君,那是尚兄的位置。”


    嗯!


    聞言,劉濃身形驀然一頓,劍眉隨即揚挑,神情略顯不自然。


    “確屬我位。”謝尚搖著寬袖,慢悠悠的從溪水源頭度過來,朝著劉濃微微一笑,就坐於案後。


    “抱歉!”


    劉濃麵呈澀然,微作揖手,眼光環掠四野找尋空位,但他們來得較晚,哪裏還有空餘之處,除非讓來福再行擺案,可此時天色已晚。


    “瞻簀!”


    袁耽朝著劉濃揮了揮手,而後指著身側空位,笑道:“為何要去別地,且來此處安坐。”


    目前眾人皆坐,唯有劉濃獨立。


    劉濃稍稍作想,若再拘泥不化,豈非太著痕跡?當即抹平心中顧慮,灑然一笑,幾個疾步踏至案後,微微一拂袍擺,徐徐落座,目不斜視。


    身側幽香暗浸,袁女正嘴角微翹、微翹。


    恰於此時。月起。


    圓月靜流,天色映印成空。初見此月淡淡朦朦,恍若有人不慎將玉珪投入墨中;漸爾皎潔光輝,中有斑影婆娑。襯得秀月素雅輕薄。不知何時,如水華光悄然浸下,好似籠著煙紗,於默然間便將這片大地渾然一統,盡作白暇。婢女們手中的雪燈。被月光一掩,隻若瑩蟲,點點。


    待得月居正中,天上地下,唯此玉月,唯其獨尊,再無它物。


    在水之源,幾名錦袍華服者列坐於案後,謝裒、王侃、紀瞻皆在此中,尚有一人錦袍玉冠。年方二十來許,眉長似柳掃,眼明若珠嵌;斜鼻作峰,淡唇稍弱,淺淺一抿,便作刀薄。因夜迷朦,此人默坐於三人身後的矮床中,且有巨石側掩,教人隱隱約約間,極意忽視其影蹤。


    這時。謝裒微微擰身,輕聲笑道:“太……”


    “幼儒先生!”


    錦袍郎君斜靠床側雕欄,嘴角帶笑、神態愜適,漫不經心的將手中白麈輕輕一揚。製住謝裒之言,而後淡然笑道:“喚我道畿則可!”


    道畿……


    謝裒濃眉暗凝,嘴上卻笑道:“道,道畿,仲秋之夜,月已占空。莫若由道畿開軸?”


    錦袍郎君將手中白麈微微一舉,隨後緩緩向下一拉,算作揖手,笑道:“幼儒先生與紀俊皆乃當世名士,海內共瞻之秀,道畿豈敢居前,請倆位開軸,道畿尚等著聞詩賦而追月呢!”說著,眨了眨眼睛。(紀瞻,江左五俊!)


    “然也!”


    紀瞻扶著長須笑道:“幼儒開軸,老朽亦待也!”


    謝裒悄然瞥眼錦袍郎君與紀瞻,暗中稍作籌措,見月已盡起,眾人皆向此地探望,不便再行久滯,遂將案上酒盞捉起,徐徐起身,踏出矮案,迎至水邊,持著酒盞環環作邀。


    待得四下歸靜,朗聲道:“今方仲夜,月坐天懷,涼風微習,相聚於流;頭頂之玉,恰若西子之眸,不遮;身側諸君,渾似少伯之才,不掩;觀此月,吾甚寥之,觀諸君,吾甚喜之;願以此酒,祭月於朗朗!願以此酒,訴幕於蒼蒼!願以此酒,與君共暢!”(訴幕,幕懷,詠誌)


    “與君共暢!”


    在座之人,皆起身相合,便是小女郎們亦不例外。


    謝裒持著酒盞,仰天,一舉邀月,而後將酒水緩緩灑入溪中,眾人皆隨。此時,月光投影而入,冠帶、輕紗,紛紛攏入九轉曲中,恰作因月成畫。


    待禮畢,謝裒再取一盞,將其置於點燈木蘭花,目逐明滅的蘭花隨水而走,深深一個揖手,轉入案後。


    曲水流觴,開始。


    便在此時,有女弄笛,笛聲悄然宛轉,明媚亦如月,眷著冠袍,戀著月紗,寥寥娜娜繞著滿場如絮飄。音色純和,徐緩若吟,令所聞之人心懷悠悠,麵不見愁,亦不會陷入其中。


    恰若此景,溫柔非伶。


    四下裏,觥籌交錯,輕聲笑語不絕。


    袁女皇伸出一根手指頭,隨著音階點著麵前的小酒杯,嘴角彎彎,眉亦彎。


    “噗嗤!”


    袁女正瞅著阿姐嫣然一笑,嬌聲道:“阿姐若是想這惱人的曲水流觴早些結束,莫若去找那吹笛之人,令其一曲勿停,如此三輪轉酒,應是快極!”


    “女正,休得胡言!”


    袁女皇一聲嬌嗔,粉臉悄然而紅,她們的追月戲玩,得在曲水流觴之後。轉念一想,怕是所有的世家女郎皆在期待早些結束吧。


    蘭花燈,飄浮在水,隨勢而流,來到一個小漩渦處,一蕩三晃。


    笛聲,悄隱。


    有人捉燈而起,朗朗一笑,臥蠶眉隨之飛挑,正是王羲之。


    王羲之把著酒盞,稍稍沉吟,朗聲作詠:“蘭亭花無序,此後莫相離;虛幽生靜氣,風月喻天懷……”


    一詩詠罷,眾人皆讚。


    紀瞻撩著長須笑道:“妙哉!觸類以通,逸少雖不擅賦詩,然性情高潔若蘭,風儀標姿如竹,足堪與月媲美。此詩若論立意,當居一品而為,若論字句,亦屬中上之作矣!”


    謝裒笑道:“然也!”


    “過讚矣!”


    王侃把著酒杯邀飲,嘴裏雖謙遜著,麵上洋滿笑意。


    蘭亭花無序……


    當王羲之起身之時,劉濃捏著酒杯的便微微一頓,再聽他將這詩詠出,心中頓時暗奇:他怎地竟將《蘭亭集序》之意詠出來了?今夜明明是仲秋,不是上巳三月三啊,況且此地人數近百,亦與蘭亭四十二友不合。莫非,史載有誤乎?


    轉念再一想:嗯,怕是其日後所書之序,乃今日偶生感念矣……


    正思間,笛聲再停。


    謝尚懶洋洋的俯身將酒盞擰在手中,瞅了一眼遠處的一株桂花樹,見樹下有人捉笛迴投,嘴角暗暗一裂,慢聲詠道:“桂香燎漫嫦娥宮,今方恰作與古同;九天神女應悔昨,偷藥輾入夢寰中……。”


    詠罷,亦不待人稱讚,將酒擱在唇邊,輕輕一吸,飲盡。


    王侃笑道:“仁祖之姿,美哉卓卓;其性渾不見物,清暢似達矣!嗯,此詩,當為上中。”


    “謝過!”


    謝裒拱手作謝,亦不多言。按品評之例,上等門閥子弟最次亦是三品,謝尚此詩雖不是上佳之作,但亦別具一格,當得上中。


    這時,紀瞻笑道:“非也,若論美姿儀,自叔寶斂後,尚有何人可及華亭美鶴矣!”


    一語落地,身側二人微頓,謝裒笑而不言,王侃略顯尷尬。


    “然也!”


    身後錦袍郎君眼睛霎時雪亮,隨後徐徐悄收,慢慢將酒杯一擱,身子微微前傾,撫著麈尾笑道:“道畿曾見過那美鶴兩麵,確是冰雕玉砌之輩,令人望之汗顏爾!再論其詩、其琴,皆不入俗流,若細論其妙,當屬道畿平生罕見矣!嗯,難以述之於言……”


    稍頓,將麈柄輕擊矮案,再道:“今夜,理當聞其詠詩!”


    他竟見過劉濃,且評價如此之高……


    王、謝、紀,三人齊齊一怔,麵色各作不同。


    蘭花續流,定將停至袁、蕭處,眾人皆心知不喧。此不為怪,弄笛之人乃有心而為矣!王謝袁蕭上等豪門,精英弟子無數,趁此佳節展露一二,亦為即興添雅也。


    袁女正微微側首,盯著劉濃的側臉,愈看愈喜,伏在腰間的十指交纏,根根嫩白;翹著嘴角,笑盈盈地問:“劉郎君,你猜那木蘭花,可會駐停於君之麵前?”


    聞言,袁女皇身子略傾,隔著袁女正看向美郎君;謝真石原本正以一根手指戲弄杯中之月,聽得此言稍稍一頓,歪首投目相顧。


    劉濃眉梢飛揚,閉唇不猜。


    端顏正目坐案後,眼見木蘭花即將從其麵前掠過,飄向蕭然。微微一笑,亦不以為意,正欲擒杯小酌。


    笛聲嘎然而止。


    袁女正嬌唿:“劉郎君,停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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