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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喚一聲!”


    “喵……”


    “再喚一聲!”


    “喵,喵!”


    清晨,綠蘿蹲在廊下,手裏捏著一塊糕點正行逗貓。大白貓雖然已經上當無數迴,卻依舊翹著胡須配合著她。一人一貓,對這個小遊戲樂此不彼。


    美人兒格格亂笑,大白貓裂著嘴巴亦仿似在笑。


    分不清,誰在逗誰。


    墨璃從廚房裏出來,手裏提著食盒,經過綠蘿身側時對其視若未見,繞著廊柱直直的旋進室中。昨日趁著小郎君不在,她與綠蘿吵了一架,在她心中綠蘿便是個狐媚子。吵著吵著,墨璃怒道:便是你真爬上了小郎君的床,亦做不成小郎君的妾,尚有碎湖阿姐呢!


    綠蘿承認自己是個狐媚子,嫣然笑道:便是做不成小郎君的妾,我亦要一生一世守在小郎君的身邊,看著小郎君娶一個又一個的妾。


    “來,再喚一聲!墨……璃……”綠蘿用糕點誘惑著大白貓,最後兩個字吐得又慢又低。


    “喵……喵……”


    “格格!”


    綠蘿瞅了瞅墨璃的背影,掩著小嘴嬌笑,隨後將手中的糕點一拋,大白貓敏捷的一躍,一口銜住,“喵嗚”一聲,朝著墨琉璃飛奔。


    “哼!”


    墨璃聽見了綠蘿的笑聲,身子驀然一頓,而後冷冷一哼,俯身將竄到腳邊的貓一捉,摟在懷中,彈了下它的頭,一邊朝著內室走,一邊輕聲嗔道:“日後,你若是再與她玩,便別賴著我!”


    這時,有人在身側低聲問道:“它能聽懂否?”


    “能……啊,小郎君!”


    墨璃隨意的嘟嚷著,而後猛然迴過神來,耳根子都紅透了。趕緊將身一屈,低斂著眉眼,萬福道:“小郎君,早食備好了!是現下就食。尚是待練字後呢?”


    “嗯……”


    劉濃坐在案後練字,提著筆稍稍一想,將筆一擱,揉著手腕笑道:“現下便擺食吧,今日要去學館!”


    “是。小郎君。”


    墨璃跪在席角軟聲答著,正欲迴身提食盒,卻發現身後的食盒不翼而飛,而眼前粉紗晃動,徐徐抬眼,是綠蘿!她竟不知何時偷了自己的食盒,揉著小蠻腰邁向了小郎君。看著一邊殷勤擱食碟,一邊向自己挑媚眼的綠蘿,暗罵:狐媚子,待迴華亭。我定要告訴碎湖阿姐……


    待用過早食,劉濃來到城東學館,他選修了虞喜的《周易》。若論《老》《莊》《周》《儒》四類,楊少柳學識淵博倒是無有偏頗,但她對劉濃的教學卻是四者混雜在一起,想到什麽教什麽,雖然恰好適合劉濃的博雜不精,可《周易》非同其他,既晦澀難明且又獨成體係,是以那種教導法實乃有缺。


    偌大的學館學子近百人。每日來求學者,十不存二三,往來穿行者大多是老儒座師。而四座大院,數十間雅室。隻有寥寥幾間有學子與儒師,或許對於學館而言,最興之盛時便是在開館首日。


    如此一來,倒亦清靜。


    世有三易:《連山》、《歸藏》、《周易》,分別承襲夏、商、周三代。孔子取其儒易,奉為六經之首《易經》;老子取其道易。陰陽家取其筮術,共釋《易傳》;自此一門再三易。然則,到得東漢時,巨儒鄭玄通曉古之三易,以《連》《歸》《周》為魂本,以《易傳》為補釋,將二者融為一體。故,《周易》非《易經》,《易經》卻是《周易》。


    和煦的陽光穿透竹林,漫過鶴紙窗沿,斜斜投入室中。


    年近五旬的老儒捧著竹簡,捋著長長的胡須,搖晃著高冠侃侃而言,在其麵前僅坐著學子三人。居中的美郎君麵帶微笑,目光明滅,似有所得;右側的少年郎君並未認真聽講,時爾嘴翹,倏爾眉凝,並不時的斜瞟美郎君,亦不知在打甚主意;而左側的郎君不知何故,竟似睜不開眼,腦袋則上下作點。


    突地,老儒眼睛一眯,捋須的手一頓,指向左側之人,問道:“坤卦上六,龍戰於野,其血玄黃,其道窮也!此道為何?玄黃為何?汝且答之!”


    半晌,無言。


    劉濃悄悄碰了碰左側的褚裒,後者倏地睜開眼睛,左右一陣亂顧,對上了老儒虞喜。


    “扣、扣扣!”


    虞喜眉頭緊皺,中指三扣其案,再問:“此道為何?玄黃在何?”心裏則道:不來便罷,來則來矣,豈可昏睡終堂?莫非視餘姚虞氏之《易》如無物乎!


    “啊……”


    褚裒昨日與桓溫大醉終霄,適才一句亦未聽進,哪裏知道他在問甚,隻得將目光斜投美郎君求助。


    劉濃微微一笑,暗中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地。


    坤?玄黃……龍戰於野……


    褚裒眼睛驟然一亮,稍稍沉吟,朗聲答道:“聖人有言: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恆也。故,此道乃陰之道也!卑順非盈,為全其美;固陽之地,陽猶未堪,是而龍戰於野也!玄黃者,乾坤之變化也,陰與乾戰傷!故為玄黃之血也!”


    “嗯……”


    虞喜眉間稍緩,褚裒此言答得中規中矩,以王弼《周易注》為主釋,再引《老子》之言佐證,倒也顯出家學淵源,當下便欲點評一番,以好教其知曉虞氏之《易》不同在何。


    這時,右側的虞楚揖手道:“阿叔,上六坤卦浩瀚如海、廣博高深,為此,諸般注釋亦多有不同,何不聽聽劉郎君對此卦理解在何?不定有獨到之處呢!”


    聞言,虞喜眉梢一挑,眯著眼睛掃過虞楚,豈能不知侄兒意欲為何,稍稍一想,也有心考考這美郎君,遂將手中竹簡緩緩一擱,朝著劉濃淡聲道:“也罷,多方論注,正乃易之變化,汝且言之!”


    “是。”


    劉濃微微一笑。對虞楚挑釁的目光視而不見,揖手道:“迴稟虞師,坤卦上六,龍戰於野。其血玄黃,其道窮也!其道在何,龍何以戰?劉濃以為,可一言而概之也!”


    “哦?!”


    虞喜眉頭緊簇,好大的口氣。竟要一言述盡坤上六,莫非真以為自己乃是易道大家乎?若是如此尚來聽課作甚?莫非此子華而不實?當下便冷聲道:“虞喜,願聞一言!”


    褚裒與虞楚盡皆側目,褚裒麵呈不解,虞楚麵顯喜色。


    劉濃依舊麵帶微笑、目不斜視,正了正頂上青冠,朝著虞喜深深一個揖手,朗聲道:“適才劉濃聞聽虞師言及易之變化,坤、坎互轉!是以有感在懷,坎之於水。君子之常德也!正若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居上行下,恰若此卦之變化,正當此道之無常而有常,是故龍以何戰,變化為何?皆在上善!劉濃淺見,尚請虞師補鑒!”


    一語畢罷,三人皆驚,虞楚愣愣地投目虞喜麵呈沮喪。褚裒眼底泛輝、嘴角微裂,而虞喜則不知何時捋上了長須,神情盡顯愜意。


    少傾。


    虞喜淡聲讚道:“上善若水,其言妙哉!上善若水。其勢妙哉!”


    想了想,又再補道:“《周易》雖是晦澀,其中卻藏大道矣!易之變化無窮,皆在道廣無窮,爾等既來聽老朽講《易》,便需明其理而順其行也!”言罷。朝著劉濃讚許的點了點頭,好為人師者,必有好學之弟子!劉濃能從坤、坎互轉中領悟上善若水,實乃不可多得,令虞喜刮目相看且老懷大慰。


    從學館〈易院〉裏踏出來時,天已將近晌午。餘姚虞氏不愧為世代傳襲《周易》的世家,虞喜的諸般見解注釋與楊少柳和而不同。若言楊少柳似劍走偏鋒,每每出言必是獨樹一幟,前不與後同、枝不與杆齊,引經據典時奇同峰異出、發人深思;那虞喜則是深湖藏珠,莫論千流萬溪,終將匯歸本源之處,略顯保守卻雄渾如一。雖然隻是短短兩個時辰,劉濃卻所獲良多。


    二人慢行於林中小道,間或有世家子弟遠遠得見,紛紛投目姿儀絕佳的美郎君,指指點點、竊竊私語。無它,經得三日蘭亭行雅,現在會稽之地,華亭美鶴之名恰若林梢之日、冠絕中天!褚裒瞅著身側的美郎君,突地笑道:“瞻簀,褚裒若有妹,定當妻之於汝!”


    劉濃正在琢磨著虞喜昔才所言之《易》,恁不地聞聽此言,腳下木屐倏然一頓,劍眉斜揚,愣得半晌,方才笑道:“季野說笑了,何故取笑劉濃?”


    “非為取笑也!”


    褚裒將袖一挽,攬在身後,眼光看向別處,悠然道:“瞻簀可知,現下坊間裏巷皆有言:桂花初發王謝書,山陰路上美鶴舞,誰家女兒將身嫁,恨不早識劉郎乎?”言語之時,麵上笑意漸漸盛滿,卻不知想到甚,神情悵然,感概道:“瞻簀之美,乃大美而不言!褚裒雖無妹,但日後若得女,亦願妻之……”


    “季野!”


    聞言,劉濃趕緊重重一個揖手,將其言語掐斷,心道:雖說晉時常有‘將女妻之’、‘以妹妻之’等事記載史冊。但豈有平輩之間,‘以女妻之’之理呀!況且,若史未變,你與謝真石的女兒便是日後東晉的太後,曆經六帝,三度垂簾聽政,豈可是我劉濃之妻!


    “唉!”


    殊不知褚裒竟一聲長歎,看著劉濃幾番欲言又止,終是斂口不言,麵上神情盡顯沮喪。而這一切,皆落入了劉濃的眼中,細細一陣沉吟,已知褚裒今日為何有異。


    二人默行一陣,劉濃側首笑道:“季野,劉濃偶得一詩,可願聞之?”


    褚裒意態闌珊地隨口應道:“願聞瞻簀之詩!”


    劉濃唇左啟笑,指著枝上紅黃桂花,笑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且需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季野,劉濃言盡於此,好自思之!”


    言罷,朗聲放笑,揮著寬袖大步而去。


    褚裒眼瞅桂花皺著眉頭深思,嘴裏喃喃自語:“有花堪折且需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眼前則仿佛出現無花之枝搖曳於風中,其狀何等蕭蕭,揪得人生疼,驀地大聲叫道:“然也!瞻簀一語驚醒褚裒矣!”喊罷,左右一瞅,這才發覺劉濃已去,當即一拍額頭,疾步追出。


    與此同時,劉濃將將踏出桂道,目光四下一漫,眼底卻猛地一縮,麵上的微笑陡然作凝。


    周劄!


    遠遠的,周劄與劉璠兩兩對立。劉璠半揖著手在說甚,周劄麵上的笑意一點一點的斂去,眉心卻愈凝愈盛。稍後,周劄略略一個揖手,笑言幾句,攬袖而去,步子邁得既快且急。


    “瞻簀!”


    褚裒在身後高聲喚道。


    ……


    夜。


    燭火亂搖,帷幔滾蕩。


    妖豔的侍姬一陣胡亂折騰後,嬌嬌喘出一口氣,將被香汗浸透的身子貼向年事已高的郎君。焉知老郎君雖然麵上猶呈大紅,卻不欲事後溫存,輕輕拍了某處一巴掌,淡聲道:“好生歇著吧!”言罷,坐起身子,披上外袍,直直踏向室外。


    室外,月似鉤,半挑。


    周劄仰望蒼穹,無星,黑白分明。半晌,長歎一口氣,低首徘徊於月下,眉頭漸漸緊皺,日間前往學館恰遇沛郡劉璠,其言周義並未入學,卻暗中透露出周義居址。周劄當即親身前赴,誰知匆匆趕到農莊後,莊中主人卻言:周氏郎君於數日前便已悄然離去,尚有賃莊餘錢未付!


    莫非,這逆侄見事不可為,當真迴吳興了?亦或……


    想到這亦或,周劄神情大變,愈思愈疑,不祥之感便似附骨之蛀鑽竄於心!良久良久,擰著眉川喃道:“若果真如此,該當何如?”


    恰與此時,夜風突起,撩起長須,驚透背心之汗。


    冰寒


    ……


    意欲何如?


    芥香緩浮,青銅雁魚燈吐著火舌,被風一扯,“嗤啦”作響。


    墨璃盯著亂纏的燈火,細眉微蹙,輕聲道:“小郎君,婢子把窗關了吧?”


    “無妨!”


    劉濃淡然而應,沉沉撩盡最後一筆,凝目打量案上左伯紙,暗覺今夜所書,當為平生之最!緩緩一笑,將筆擱於雙龍銜尾架中,揉著手腕,徐徐邁出室外。


    夜風撩袍角,裂裂。


    舉頭,斜月似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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