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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色長街,風卷落葉而纏袍,王羲之迎著劉濃大步而來,一身烏衣在風中裂展如墨旗。


    劉濃站在牛車邊,眯著眼看他向自己行來。


    珠聯生輝,並蒂珠玉。


    自從六年前兩人相逢於新亭,世人多喜將二人互較。


    六年來,琅琊王氏王逸少書承衛茂猗,書法美名享譽江左,諸般風流典故層見迭出。劉濃卻深藏於華亭,建莊園、習經書,就在世人漸漸忘記世有二子時,華亭美鶴卻自東而出清啼雲霄,一時光輝無倆。對於劉濃而言,王羲之遠在天邊,在清水雲瑤的建康新亭,雖然倆人間從未間斷過往來,但在劉濃的心中,王羲之既不似陸納、祖盛,亦與褚裒有異。


    青冠、烏衫、臥蠶眉,步伐不緊不慢,姿態俊雅閑適,教人無半點可挑剔。


    劉濃不著痕跡的抹了一下左手,徐徐迎上前。


    二人相隔十步。


    王羲之嘴角染著一抹笑,劉濃唇左微啟。


    “逸少!”


    “瞻簀!”


    二人對揖。


    劉濃笑道:“逸少至何而歸?怎地帶著一群白鵝?”


    此時,因王導在建康,故而琅琊王氏青俊子弟大多都在建康司徒府,山陰隻是族人閑居之地,而在王羲之的身後,十幾個隨從正用長長的竹杆,將一群白鵝歸作一處以防逃脫,是以整個長街便充斥著“嘎嘎”的聲音,路人見之紛紛駐足,指指點點。


    王羲之瞅了瞅身後的鵝群,朗聲笑道:“至豫章而歸,途經白雲山,機緣偶得之。瞻簀且來觀之。但有所喜,便贈於瞻簀。”說著,大方的揮了揮手。


    白雲山,清風老道。怪道乎這群鵝有些眼熟。


    劉濃笑道:“君子不奪人所好,況乎家中已有二白,不可再貪。”因想起清風老道對這群鵝也極是喜愛,豈會輕易贈送,便又問道:“逸少以何物換之?”


    “嗯?!”


    王羲之眉尖一揚。看著劉濃笑道:“清風老道頗是吝嗇,不肯相贈,求了半日,便要我抄一部《黃庭經》作換!”說著,幾個疾步竄至鵝群中,一陣撲騰忙活後,捉住一隻最為雄美的大白鵝遞給劉濃,爽快地道:“心愛之物理當與友共享,瞻簀切莫推辭!”


    “嘎嘎嘎……”大白鵝撲騰著翅膀,扯著脖子亂叫。


    “這……”


    劉濃麵呈為難。【愛↑去△小↓說△網wqu】心想:‘王羲之極是愛鵝,甚喜鵝之靈動,更由此觸景於筆端,由生‘之’字數十類筆法。奈何我非彼,彼之所愛,非我所喜。’便笑道:“逸少好意,劉濃心領而不敢受。逸少書《黃庭》一部,方才換得此鵝,來之不易,理應好生珍惜!”書與寫非同。書乃縱心趁意之舉,極耗心神。是以,但凡書法大家都極是惜墨。


    王羲之不以為然的笑道:“但能得我所喜,便是再抄十部又有何妨?”再次將鵝遞給劉濃。見劉濃揖手堅持不受,隻得將鵝放歸群中。


    “嘎……”


    大白鵝獲得自由,頓時一陣引頸高歌。


    王羲之微笑著注目鵝群,清風卷起他的冠帶漫漫飄飄,而其聲音也輕慢若絮:“昔日,與瞻簀並肩於新亭。羲之極慕瞻簀之靈慧;月前,與瞻簀再逢於此城,羲之恍覺新亭重現,方知瞻簀之不易,實乃大不易也!而今,瞻簀之名路人皆知,瞻簀之才亦蓋過羲之不知凡己,然則,為何卻自縛自束也?莫非,王羲之難入瞻簀之眼爾?”


    言罷,微微側身凝視劉濃,嘴角帶著笑意。到底是那等聰慧敏銳的人物,雖癡卻不愚,精於一道而旁通,自二人再度相逢於山陰,劉濃有意無意的規避,王羲之早有察覺。


    若說是門弟之見,但劉濃何等人物?能與謝氏子弟相交,又豈會畏乎高門!


    王羲之有心與劉濃相交,但始終覺得倆人之間隔著薄薄的一層,模模糊糊令人見之不明。依王羲之驕傲的個性,能忍到現在才挑明,已是難為他了。若非麵前之人乃是六年前的總角之友,他早已拂袖而去,怎會與其多言。


    劉濃心中翻騰似海,王羲之的一言恰好戳中他的心窩,雲淡風輕的美郎君、玉山崩頂而不變色的華亭美鶴此時微皺著眉頭,半眯著眼。


    唯有二字:混亂。


    他與王羲之雖然各有相較之心,然,理當不至此。他對王羲之一直持之以禮,卻再不肯進得半分,反而一直在疏遠,其為何矣?


    美郎君的劍眉凝作了川,左手在袖中輕輕顫抖。突然間,他仿佛置身於吳縣,有一個絳紅小女郎正對著他做肅拜禮,聲音冰冷:“劉郎君,這是昔年,郗璿承蒙郎君之饋贈,現物歸原主……”


    繼爾,畫麵一變,他又落身在虎丘,眾目睽睽之中,有人跪坐於一簇桃樹前,反手指著滿樹粉紅,冷聲逼問。那臉極度陌生,那神情仿若千萬支箭。


    霎那間,千頭萬緒,紛踏紜來。


    心中微苦,嘴角略澀。


    原是如此啊……原是如此……


    涼涼的秋風撲麵而來,劉濃閉了下眼,原以為自己早已忘懷,原以為昨日之日早已盡歸東流,未料卻早駐心底難以排解。


    郗璿,郗小娘子,六年的書信往來,劉濃雖然自以為漠不在意,其實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在他剛剛踏進這個世界的六年裏,難融於世,故而孤影常隨,而那些從兗州寄來書信,由最初的塗鴉戲語,到越來越端莊秀麗,腦海中早就刻下了這個小女孩,也仿若見證了她的長成,奈何……


    便若埋種於春泥,經得夏風秋雨,破土而出盡綻芳華時,卻已非往日……


    “瞻簀……”身側傳來王羲之的喚聲。


    劉濃緩緩開眼,深深的暗吐一口氣,看著遠方飛舞的落葉。嘴角的淡苦漸漸煙散,非我之物,非眷我土,怎可再撓我懷?!


    知之汗顏。知之卻不悔!


    正了正頂上之冠,沉心、肅神,朝著王羲之微微一笑,隨後踏步至鵝群中,一把將那正追著母鵝瘋跑的雄美白鵝捉住。轉身大步走向牛車,邊走邊朗聲笑道:“劉濃,謝過逸少饋贈!”自始至終未迴頭,待行至車前,將白鵝遞給來福,站在車轅上一揖,挑簾而入。


    王羲之愣愣的目送牛車遠去,半晌,方才渭然歎道:“瞻簀,實乃真人也!”隨後踏上自家牛車。坐於車中,猶在心想:怪哉,瞻簀最後一眼頗是難解,莫非我有甚不當之處……


    一車往南,一車往北。


    行至一半,劉濃思及已有幾日未去拜訪紀瞻,便命來福引著牛車前往城西。


    牛車穿巷走林,劉濃坐於車中沉吟,大白鵝安靜的蜷伏於車角,因為它被來福一巴掌扇暈了。


    穿過金黃的柳道。繞過蕭索的荷塘。


    車止。


    秋風漸烈,簌簌的卷著竹梢,扯得林葉斜斜。


    莊門前停著幾輛牛車,身著青衣的隨從坐於轅上閑聊。


    劉濃漫不經心的打量著。眼光卻由然一凝。轅上的隨從見了劉濃也是驀然一怔,隨後跳下車轅,疾步行至近前,施禮道:“見過劉郎君,劉郎君近來可好?”


    這是葛洪的隨從,莫非葛洪來了?劉濃心中微奇。問道:“甚好,稚川先生可至?”


    隨從道:“先生已至,正在莊中替病人延治。”


    劉濃眉頭緊皺,快步上前問詢紀氏門隨,得知是紀友染病而非紀瞻,心下頓時鬆了一口氣。紀友這廝五毒俱全:貪酒、好散、喜賭、戀色、聚氣,不染病於身才怪了,前幾日劉濃見他時,這廝衣衫不整、醉熏熏的追著侍姬滿院跑,被紀瞻捉住好生抽了一頓鞭子。當時,劉濃便暗暗覺得:這廝印堂發墨,眉鬆而目馳,怕是將一命嗚唿……


    剛剛邁至廳室,尚未進室,便見紀瞻躺在矮床上人事不知,而葛洪正坐於床沿替他把脈,鮑潛光持著針囊。


    劉濃心驚且奇,不是說紀友染病麽?怎地紀瞻卻倒下了。有心探詢,但葛洪正在行醫不便入內,隻得站在廊下默然等候。


    稍後,鮑潛光走出來,見了劉濃,柳眉一揚,笑道:“美鶴何故在此?”


    劉濃揖手道:“見過尊長,紀郡守……”


    “唉!”鮑潛光持著針囊搖了搖頭,歎了口氣。


    劉濃大驚,追問:“紀郡守之恙,可重?”


    鮑潛光眨了下眼睛,笑道:“紀郡無妨,紀友已亡。”


    紀友死了,未待葛洪行醫便突然暴斃,紀瞻年已近七十、猛然受此打擊,一時身體吃不消,故而當場暈倒,紀友一死,紀瞻一脈便絕矣,可想而知紀瞻之痛心疾肝。


    因紀府有喪事,紀瞻悲傷之下不便理事、待客,葛洪夫妻聊聊勸慰後便行離去,劉濃見天色已晚,便邀葛洪夫婦入客院小住。


    葛洪前來山陰,一為紀友治病,二者亦為劉濃,當下便應允。


    是夜,月涼、彎鉤。


    葛洪與劉濃對坐於案,劉濃將周劄前來山陰之事娓娓而述。


    葛洪問道:“周義可至?”


    劉濃點頭不語。


    葛洪瞅了一眼劉濃,雙眉愈鎖愈緊,沉聲道:“周義可曾與周太守同返?”


    劉濃雙手按膝,目視矮案上的青銅雁魚燈,燈花“批撲”作響。


    少傾,美郎君淡聲答道:“未曾同返。”


    葛洪追問:“周義何在?”


    劉濃道:“劉濃不知。”


    “哦?!”


    葛洪聲音拔高幾許,捋著短須,目光如炬,緊緊的盯著劉濃。


    劉濃雙手在膝蓋上微一用力,挺著背梁,緩緩迎目葛洪,目光深邃如海,聲音略沉:“尊長,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便如屋外之月亦有陰晴圓缺,故而,劉濃難料,也未可知也!”說著,沉沉一個揖手,葛洪是何等人物?周劄來山陰卻孤身而返,豈會猜不出周義已亡?瞞不住,也勿需相瞞。


    “唉!”


    葛洪一聲長歎,注目眼前的美郎君,心中本對劉濃有著些許失望,此時再聽得他這一番言語,更覺有些痛心,忍不住的歎道:“卿本佳玉,何故染暇?以惡報惡,非君子所為!”


    劉濃道:“玉若不存,便為瓦礫。君子之相,應為君子互待。若遇小人,君子當有雷霆!”


    葛洪緩緩閉目,眼皮急速跳動了兩下,開眼之時精光隱吐,隨後離席而起,袍角帶起一陣風,扯得火舌隨風而歪。


    “道不同,不相為謀!汝且……好自為之!”聲音冷冷的響在廊外。


    劉濃默坐,半眯著眼。


    稍徐。


    來福前來迴道:“小郎君,葛侯要走。”


    “知道了。”


    劉濃欲提筆,墨璃趕緊鋪上左伯紙,綠蘿小心翼翼的將芥香換過,蘭奴捧著梅花墨跪在案側,眨著淡藍眼海,輕聲問道:“劉郎君,練字?”


    劉濃道:“嗯,練字!”


    綠蘿故意歡快地笑道:“蘭奴,你要叫小郎君,劉郎君那是外人叫的……”


    便在這時,來福疾疾的踏至室外,沉聲道:“小郎君,葛夫人來了。”


    劉濃劍眉一揚,撩袍出室,而此時鮑潛光正好邁入院中。


    “鮑夫人!”


    “不必見外,不必驚奇,你與葛稚川之事,與我鮑潛光不相幹。我所前來,隻為一言!”鮑潛光未進室,款款行至廊下,與劉濃並肩,桃著柳眉看了看墨璃等人。


    劉濃心中怦然一跳,朝著墨璃等人略作示意,待眾婢與來福退卻,揖手道:“尊長,但講無妨!”


    “改口改得真快,果真偽君子乎?”鮑潛光嫣然笑著,待見劉濃麵呈澀然,便慢慢的收斂了笑容,正色道:“莫論別人如何看你,鮑潛光隻知在薈蔚心中,你是華亭美鶴,你是佳人玉壁。敢問美郎君,薈蔚有心係喬木,汝心中可有薈蔚?”


    果然如此……


    鮑潛光果然是為那束大紫而來……


    而此時,在劉濃的心中,不由得浮現出一幕,那便是在武林水葛氏山院遇敵時,顧薈蔚顫顫危危的挪出巨石,麵色煞白若紙,而手中卻拽著一塊石頭。


    薈兮蔚兮,南山朝隮……


    這是個倔強的小女郎,如她的名字,亦如她所言,總是那般隱晦:‘劉郎君,錦信尚需再來……’


    鮑潛光見劉濃皺眉思索、良久不語,心中卻由然一樂,緩緩走向月光深處,語聲慢漫:“汝且好生思之,也無需再言,隻是切莫做那負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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