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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嗡……”


    琴音時高時低,起伏綿延。好似珠玉作竄,倒掛於山顛,大小不一,顆顆綻露於心海。繼爾,又若一葦渡江湖,隨風飄零作輾轉,淌過清溪,飄過水中青石。轉爾,又扶搖而直上,繞月起舞……


    司馬睿最是愛琴,一聽此琴聲便再也邁不動腳,駐足半晌,沿著後院青牆小道尋聲而覓,一邊走一邊用右手五指敲著爬滿青苔的牆壁。


    青苔微濕而滑,他覺得手指仿若掠水而過,扶雲乍飛。


    陽光斜投半牆,此時的他並非帝王,臉微仰、眼微眯,嘴角帶著愜意而滿足的微笑。身後眾臣大多亦是文雅高士,聽此天籟之音,腳步亦落得輕輕。


    “嗡……”


    踩著節點,似倘洋於風懷。


    漸行漸近,陽光漸顯,琴音卻漸弱。


    魚貫行至道口,琴聲也隨即而絕,司馬睿站在道口向內一望,隻見青黃相間的絕鬆下坐著三個少年郎君,一白一月一烏衣,迎麵之人身穿潔白如雪寬衫,舉止溫文淡雅,麵目如畫;與他對坐之人便是操琴者,因背對而坐,看不清樣貌,隻能看見那修長如玉竹的手指正從烏墨琴上撤離,黑白驚心;側坐的烏衣子乃是謝氏二郎,嘴角歪翹,傲慢的神態中帶著漫不經心。


    嗯,且見見操琴者乃何人。


    便在此時,雪衫者笑道:“劉郎君……”


    司馬睿正欲邁步,聽得聲音微微一笑,縮迴腳,隱身於牆下陽光外。


    淡淡聲音傳來:“劉郎君,常聞人言,君擅音、擅辯、擅詠。既已聞音,支遁有三惑,不知君可否解之?”


    稍稍數息後,一個聲音答道:“願聞其詳。”聲音極是好聽,便如他之琴音,不崢不媚,恰至好處。


    淡聲者道:“何為天地乾坤,請君以《莊子》、《周易》釋之。”


    司馬睿看了一眼身後眾臣,眾臣麵色各異。王導看了看謝裒,謝裒看了看紀瞻,倆人神情略顯錯愕。而周顗自聞琴伊始,便一直撫須含笑。


    少傾,那人答道:“天地乾坤,其天地也,天道無為,先天而地生,道未始而有封。故,其封者,乃世事自然之根本。其乾坤者,天行健而地勢坤,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便若陰陽,遵道而行,陽缺而陰抱,觀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


    “妙哉!”謝氏二郎大讚。


    那人道:“無奕,過讚!”


    司馬睿捉須默笑,王導微微點頭,紀瞻挑了挑白眉,趁人不注意,耳語謝裒:“瞻簀為何在此?”,謝裒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紀瞻心道:然也,俱是少年俊傑,相扶相攜,令人眼羨也!


    須臾,淡聲者再道:“何為綱常,請君以《老子》答之!”


    稍徐,那人答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綱常者,乃自然之道也!故而,上行若水以善居,下效百川於納海。”


    “妙哉!”謝氏二郎拍腿而讚。


    司馬睿與王導眼睛半眯,後者斜看一眼司馬紹。


    至此而後,良久也不聞聲,眾人麵麵相窺,紛紛在心中猜測接下來的第三問,狹窄的青牆小道中靜悄悄,落針可聞。


    盞茶後,提問者朗聲道:“何為父子,請君以《儒》作釋!”


    聞言,司馬睿眼底一縮,王導淡然一笑,司馬紹驀然一驚,忍不住地微微傾身。而眾臣將眼光投向謝裒,謝裒籠手於寬袖,斜斜靠牆,闔目聆聽。


    已而,那人答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父慈而子孝,兄良而弟悌,正若天地乾坤,便若自然綱常。孝子之養也,樂其心,不違其誌,其為父之喜也。而父,父有爭子,則身不陷不義,其爭者,乃道未始而有封之“封”也!故而,父子也,父居上,子居下,血脈相連而有通也。”


    “妙哉!!!”


    一言落地,謝氏二郎與提問者大讚!


    牆後,眾人恍然大悟,刁協與劉隗等人心中一滯,紛紛暗叫:“要糟!”,而司馬睿初時微惱,隨後再細細一思,忍不住看了一眼司馬紹,但見兒子雙眼含淚,身子卻在輕輕顫抖;那略帶委屈與驚怕的眼神,讓他恍惚間記起兒子幼時的聰明伶俐,憶起往日的承歡於膝下,心中頓時一軟,閉了閉眼。


    劉隗看見了司馬睿的神情,眉頭一皺,當即便踏前一步,欲言。


    “默……”


    司馬睿單掌朝著劉隗一伸,示意其禁聲。


    便在此時,牆外再次傳來淡淡的聲音:“劉郎君之言,綿蕩耳邊而令人深思。然則,此並非玄談辯難,而此時天色已漸晚,也不宜論道談玄。故而,支遁尚有一請,敢問劉郎君,可否允之?”


    那人道:“但講無妨。”


    咦……


    司馬睿心中已作決,莫名地暗覺渾身輕鬆無比,聽得此言好奇心又起,稍稍把頭伸出一點,隻見那雪衫者已然起身,攬手加於眉際,沉沉一揖:“再有三日,便是月滿,支遁不才,願與君對膝於月下,延續今日之論談,終夜不返而佐真理,不知,君可否遂得我願?”


    “這……”月衫者起身,揖手還禮,稍有猶豫。


    謝氏二郎似等待已久,拍案而起,大聲道:“妙哉!瞻簀切莫推卻道林之願,謝奕家中有一方妙境,正適賞月聞聲,屆時待瞻簀把這假道人辯倒,再歌賦以寄懷,揚琴而邀月,豈不美哉?!”


    雪衫者道:“劉郎君,請勿推辭!”


    半晌,那人長長一揖:“固所願也,何當請爾!”


    暗聞至此,司馬睿眉目皆鬆,抖了抖了寬袖,轉身大步迴返,眾臣默隨。出寺,由偏道而下山,在山的背麵停著排排牛車,司馬睿踏上車轅,迴望一眼青山,大手一揮,笑道:“月滿之夜,與諸君共聚於謝府,聽辯,聞詠,寄曲,諸君可願?”


    眾人齊聲揖道:“固所願也!”


    “哈哈……”


    司馬睿長笑一聲,鑽入簾中,車隊隨即起行,綿延而入建康。


    山寺中。


    支遁微笑的看著劉濃,謝奕眉梢一跳一跳,又攬上了劉濃的肩。劉濃看著身前二人,心中感動莫名。


    待司馬睿一走,支遁便將事情原委說了,刁協與劉隗一幹人,因司馬紹與王導走得較近,便以神子再降為名,唆使司馬睿撤換東宮。東宮太子乃社稷根本,豈能說換便換,王導與紀瞻等人自是反對,正好謝裒突生一計,致信謝奕,命他與支遁來演繹這一出《勸父說》。


    其意有三:一,助勸於司馬睿,二,讓司馬紹感德於謝奕,三,助謝奕日後主掌鎮北軍。


    殊不知,謝奕對朝庭換不換東宮與司馬紹感不感激他根本不在意,本不想來,支遁知道他與劉濃交好,便提出至建康後,自己要挑戰劉濃,以自己的聲名助漲劉濃美譽,謝奕一聽大喜,當即前來熱鬧。於途中,他又臨時起意,讓劉濃替代了自己。


    好友情厚,以何為報?


    美郎君攬手至眉,沉沉一揖:“無奕,支郎君,劉濃謝過!”


    “嘿……”


    謝奕滿不在意的揮了揮手,笑道:“謝來謝去作甚?你我相交莫逆,區區小事,何足掛之!”說著,話鋒一變,揚著眉梢,怪聲道:“不過,倒有一請,且待日後瞻簀娶得陸氏驕傲,讓弟婦為我畫一幅畫便可。”


    劉濃笑道:“欲畫何物?”


    “嗯……”


    謝奕好似想了一想,隨後大步走到鬆側,斜斜靠著鬆杆,翹著腳上木屐,嘿嘿笑道:“便畫謝奕!”說著,尚撩了撩被風吹亂的頭發。


    “哈哈……”


    劉濃朗笑,支遁莞爾。


    稍徐,支遁穩了穩麵上神色,朝著劉濃一揖,淡聲道:“劉郎君,月滿之夜。望君傾力以赴,支遁亦同。”


    劉濃還禮道:“然也,追索至理,豈可兒戲!”


    “來,來來……且來觀春畫……”


    倆人正眉肅色的對揖時,謝奕已三步並作兩步竄到了畫牆下,仰頭細細打量,方才因為他一心成全劉濃,尚未好好的把這春畫細看呢。


    “咳!”


    支遁麵上一紅,尷尬的咳了一聲。


    這時,道寺匆匆而來,看了看劉濃與謝奕,把支遁延請到院後。


    道寺歎道:“你我皆為揚道,何故如此?”


    支遁淡聲道:“道同而道不同,以何為謀?”


    道寺道:“先有道,方有道,佛法無邊,因道而揚。”


    “非也……”


    支遁搖了搖頭,轉身便走,邊走邊道:“法至浩,法至廣,法至大,在法之空而無色,因不變而萬變。道兄,已入岐途也!”


    聲音淡然而朗朗,轉入牆後不見。稍徐,僧僮走過來,瞅了瞅道寺,吞吞吐吐的道:“道寺,道寺,那謝郎君欲拓畫,不知可否?”


    而道寺卻猶眯著眼,似乎正在深思支遁所言。


    “道寺!!”僧僮隻得加重聲音再喚。


    “嗯……”道寺猛地一個激淋,迴過神來,惱道:“何故喚我,何事?”待聽了僧僮之言,眉梢一喜,笑道:“拓,拓拓,讓他拓!”


    僧僮道:“恐,恐不太妥。”


    道寺奇道:“為何?”


    僧僮吱唔道:“那,那個,謝郎君言,此乃春畫,理應掛,掛在內室助,助興。”說完,怯怯的看向道寺。


    “啊……”


    ……


    謝奕到底未能達成心願,依依不舍的被劉濃與支遁勸走,三個少年郎沿著來時之路而下,一路上謝奕都在與劉濃悄悄的探討那春畫之妙,最是那男、女神之神態,唯妙唯俏,讓人觀之如身臨其境。


    劉濃隻聽不答,不時的看看支遁,支遁一路都在哀歎,轉著手中竄珠,嘴裏也念念有辭,聽不清他在說甚。


    至山下,謝奕與支遁尚有事,劉濃也要迴別墅,三人於道口作別。


    劉濃站在轅上目遂二人離去,微微一笑,轉身欲入車中。


    “劉郎君!”


    便在此時,身後傳來一聲朗喚,劉濃一迴頭,一個華袍郎君正緩緩行來,待至近前,朝著劉濃一揖:“昔日,千裏聞琴,雖未與君見麵,但已然身為知音。今日,再聞曲於顛,殷道讖幸甚!”


    殷道讖,道讖,好熟悉……


    劉濃把來人細觀,確不相識。


    來福眉頭一皺,繼爾道:“小郎君,昔日由拳……”


    由拳,然也,由拳有人千裏而來,隻為一曲。劉濃由來福提醒,瞬間便記起昔日之事,灑然一笑,跳下車來,揖道:“原是殷郎君,劉濃見過。”


    殷道讖笑道:“今日甚巧,聞得天籟琴曲,便知美鶴已至。君之名,揚播於野,他日若逢時機,道讖亦願簇錦添景!”言罷,一甩袍擺,負手而去。


    此乃何意?隱隱約約,讓人難明其意……罷,怪人!


    劉濃淡然一笑,撩袍入內。


    “啪!”


    一聲鞭響,車駛建康。(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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