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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過一千八百步的庭牆,邁入雕龍附鳳的朱紅廊道。


    眼角餘光隨步而流,晉室宮庭較簡,建築以朱、墨二色為主,間或參雜著土德之黃,但若論浩大與奢華尚不及王謝莊園。廊道外碎石道盤繞,不少宮女穿梭於其間,再往外展,便見在那斜右方的假山之上,一群戴著華勝、穿著綾羅的女子正朝著廊道指指點點。


    稍徐,幾名女子似嫌隔得太遠,看不太清,抓著裙擺飄下了假山,朝著廊道便奔,驚得一幹宮女嬌唿連連。待至近前,指著一群烏衣俊顏,評頭論足,嬌笑不斷。


    “哪個,哪個是華亭美鶴……”


    “王氏羲之郎君,何在?”


    “殷家大郎呢……”


    “我知,我知,此人定是桓七星,好大的七顆星……”


    殷浩飛快的溜了她們一眼,低聲笑道:“瞻簀可知她們乃何人?”


    “不知。”


    劉濃淡然一笑,捧著玉笏,目不斜視,心道:尚能有何人?若是嬪妃斷不敢如此戲言,定是司馬家的公主了!早聞司馬家的女兒彪悍,果然如此,得走快些,切莫招惹事非。


    幸而,司馬家的公主們到底係出名門,隻是對著他們指點評論而未行攔截,如若不然,一幹烏衣子弟們能否走到天子麵前尚是兩說。


    戰戰兢兢的穿過廊道,麵前豁然開朗,整齊寬大的青石一路鋪至台階下,在台階下稍穩片刻,王允之打頭,領著眾人銜十五級台階徐徐往上。至階上,有一百五十步斜道,往上再是十五級台階,以此類推,共計六層,層層疊疊,乃六九合一之意。


    “新晉士子覲見……”


    “勤見……”


    當行至第三層台階時,一聲聲長長的吆喝又尖又亮,一幹烏衣子弟們則大多氣喘籲籲,再反觀身側的殷浩,麵上亦似染了兩坨朱紅。


    此時,劉濃方知,剛才王允之為何要在台階下稍歇,原是烏衣子弟們大多體弱之故。而宮人們遲不叫、早不叫,偏偏於此時放開喉嚨喊,讓人忍不住嗟歎而腹腓:怕是司馬家當權委實太弱,因而便在這些尚未長成的烏衣子們身上,尋找成就感……


    果不其然,殷浩喘著粗氣,歎道:“昔年皆在台城勤見,而今卻要爬此高階!唉……”說著,瞅了瞅劉濃,奇道:“瞻簀體若纖纖美鶴,為何竟不疲累?”


    “新晉士子覲見……”


    “勤見……”


    劉濃尚未答話,宮人們見烏衣子弟們停步喘氣,紛紛裂著嘴角不停的喊。


    “起!”


    王允之瞅了瞅望不到邊的台階,抹了一把汗,咬著牙,緩緩挪步。


    “唉,此道,難乎登天也……”


    當一群烏衣子弟艱難的爬上台階之頂時,王允之情不自禁迴望陡長的台階,好生一陣唏噓,突然看見那門口立著的四名宮人又要張開嘴,趕緊幾個疾步竄至近前,揖道:“稍待!”


    四名宮人齊齊麵窺,忍住笑,閉口不言。


    王允之神情一鬆,走向同伴,隻見一個個氣喘如牛,東倒西歪。中有兩人挺背如鬆,最是突兀,一人正是桓七星,而另一人竟是華亭美鶴。


    劉濃踏前一步,對著眾人,輕聲道:“吸一,吐二,深進,緩出。”


    “吸一,吐二……”


    王耆之年齡最小,往日與劉濃也有數麵情緣,此時又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便依此法,默然的深吸一口氣,分兩次緩吐,果然胸口火灼之意漸去,複生一陣微涼,喜道:“美鶴此法甚好!”


    聞言,眾人紛紛仿習,片刻後,暗覺力氣稍複,各自整理衣冠。


    王允之朝劉濃揖手:“多謝!”


    “共行即是同道,何需言謝。”劉濃淡然還之。


    “然也!”


    王允之微微一笑,滿臉都是讚許,正了正頂上三梁冠,除去腳上步履,領著眾人走入殿中。


    殿中空空蕩蕩,一眼便見司馬睿坐在最深處的矮床上,未著帝王正裝,一身寬袍大袖。兩排粗大的朱紅庭柱夾道,中鋪黑紅相間葦席,一行人捧著玉笏,沿席徐行,至司馬睿案前大禮稽拜。


    士子見天子勿需下跪,稽首便可。


    三稽之後,王允之朗聲道:“臣,王允之率新晉士子覲見!”


    司馬睿懶懶起身,揮手笑道:“王家七郎勿需多禮,快快起來。”


    “陛下,禮不可廢!”


    王允之領著眾人再度一稽,默然走到左首案後,落座。十八人分左右而座,殷浩與劉濃居最末,但見案上已擺滿色彩鮮豔的各式點心,而每人身後則站著兩名手持酒壺的宮女。


    “殷家大郎何在?”當司馬睿對王允之一陣噓寒問暖後,見右首之人並非五品太子庶子殷浩,眉頭微微一皺,揚聲便問。


    殷浩站起身來,朗聲道:“陛下,臣在此!”


    司馬睿笑問:“咦,何故在最末也?何不坐前,讓朕一觀?”


    殷浩揖手道:“陛下,此地甚好!”


    司馬睿也不以為意,笑道:“好在何也?”


    殷浩瞅了瞅大門,正色道:“氣貫而通,氣通則神順,故而,此地甚好!”


    聞言,王允之等人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的確如此,坐得越是靠前,唿吸越不順暢,方才的勞頓於不知不覺間,又堵上了胸口。


    “哈哈,果真率直通達也,有王東海之風……”


    司馬睿撇了一眼前座者,但見個個麵色蒼白,一時心懷大暢,按案而起,沿著黑紅葦席對各家子弟細心一陣慰問,當行至殷浩時,更把著殷浩的手,好生一番稱讚。而後,順眼看見目不斜視的劉濃,隻見此子麵色平淡,目光卻深邃如海,九五至尊駐足於其麵前不遠,猶自淡定如鬆。


    當即放下殷浩的手,走向劉濃。


    劉濃按膝而起,深深一揖。


    司馬睿虛虛一扶,笑道:“好,甚好!我已見汝兩度,汝卻不知我,汝可知麵前乃何人?”


    此問……甚險!聽得此問,王允之等紛紛投目。若是劉濃一味阿諛奉承,其名便毀,若是其放蕩不羈,居此廟堂又何意?


    劉濃揖道:“陛下,飛龍在天,不可妄觀。”


    答得極妙,既不失名士風範,又不墮司馬睿威儀。以《周易》爻卦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暗示司馬睿,見而不見,不見乃心見。


    “嗯……”


    司馬睿微微一愣,隨後放聲大笑,震得滿殿都迴蕩著笑聲:“妙哉!妙哉!果然乃青俊第一名士也!他日,或將為我晉室再添一柴桑侯也!”言罷,揮袖走向龍床。


    經此一問,一幹烏衣子弟看待劉濃,又是有所不同。至此而後,宮人示意宮女為烏衣子弟們掌酒,司馬睿提起酒盞邀飲,仿佛此刻他並非帝王,而乃眾人尊長一般。


    劉濃細細一品,嘴角默然而裂,竟是竹葉青。


    待得酒過三旬,司馬睿舉杯笑道:“今日,青俊雅士聚集一堂,朕添為諸士尊長,各家大郎、小郎亦切莫拘束,但且暢飲美酒,但觀行雅!”


    話一落地,宮人一拍手掌,一隊婉約窈窕的舞姬款款行到正中央。


    正欲起舞時,桓溫突然漲紅著臉,朝著司馬睿揖道:“陛下,既有舞姿,但請樂音。”


    司馬睿笑道:“自有樂音,然,莫非桓大郎欲擊缶乎?”


    桓溫道:“啟奏陛下,若論樂音,當今江左,尚有何人可以比得劉舍人?”


    司馬睿看了一眼桓溫,把手中酒盞一頓,撩了撩寬大的袍袖,笑道:“然也,一曲天籟不複聞,半闕長歌賦江月。曲畢已有數日,音猶繞耳也,劉舍人,可願賦琴一曲?”


    劉濃劍眉一皺一放,正欲起身,王允之已然揖道:“陛下,昔日臣下曾聞,琴之一道,需得人與琴合,琴攜音飛。劉舍人用琴有二,其一為直白無華,其二乃相如綠綺,而今直白不在,綠綺未至,若使劉郎君獻曲當下,怕是難以身隨琴合!”


    “然也!”劉濃深深一揖。


    “哦……既是如此,不可強為!”


    司馬睿大手一揮,坐在殿角的琴師立即起音。桓溫臉上更紅,仿若酒已上頭,歪歪斜斜落座。而王允之則朝著劉濃微微一笑,劉濃含首敬之,不想卻於此時竟與司馬睿的眼光一觸。


    冰寒!


    劉濃深吸一口氣,大揖,繼爾落座。


    桓溫……果真不可小覬也……


    提起一杯酒,酒到杯幹,酒水順著喉嚨直落,於胸中一蕩,麵色平複。把酒杯往案上輕輕一放,身側香風一燎,宮女飛快的補滿了酒。


    劉濃看著滿滿的一杯酒,稍稍一愣,隨後捉起酒杯於唇下慢飲,漫不經心的觀舞,卻發現此時的烏衣子們一個個麵紅耳赤,敞胸露腹者有之,直目瞪著舞姬者有之,更有甚者已然開始手舞足蹈,便連王允之也好不到那兒去,正在解胸口衣襟。


    心中一震,莫非司馬睿與王敦有同樣的嗜好,喜歡勸青俊士子飲酒,而後坐觀士子們醉後的諸般醜態,從而來判斷孰憂孰劣?!


    捉著酒杯慢慢轉動眼光,隻見在邊角隱秘處,兩根庭柱之間拉著一道帷幔布牆,而此刻正有一顆腦袋一伸一縮,細細觀察著士子們的一舉一動。


    帷幔透影,那人每看一會,便提起毫筆於案上一陣急描。


    暗窺作畫……荒謬!


    “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這時,身側突然傳來殷浩的朗朗歌聲,一迴頭,隻見殷浩正衝著自己眨眼睛,而他自己卻捉著酒杯離案而出,徐步度至舞姬群中,朗聲續唱:“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


    聞得歌聲,王允之神情一震,當即迴過神來,提起酒杯,朝著司馬睿一揖:“尊長,允之不才,願獻舞於明堂,不知尊長可允!”尊長二字落得極慢。


    司馬睿眼鋒陡閃即逝,隨後哈哈笑道:“然也,尊長,然也,七郎但且獻來。”


    “謝過,陛下!”陛下二字落得極重。


    王允之持著酒杯,長長一揖,接唱道:“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


    唱著唱首,將酒杯往舞姬懷中一拋,拉著殷浩的手,兩人竟繞著舞姬群跳起了鴝鵒舞。


    便在此時,宮人輕步行來,對正打拍子的司馬睿悄聲耳語:“陛下,尚畫否?”


    “畫,定可傳世也!”


    司馬睿索性將錯就錯,放聲長笑不絕。


    劉濃默然一笑,將杯中酒抿盡……(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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