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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豎日。


    潑天彌霧籠四野,陰綿秋風無力殘。


    鮦陽與固始邊境處,滿目瘡痍,令人不忍直視。屍體橫七豎八的躺在草野,不時見得,有蟾蜍與細蛇爬行於血池中,殘肢斷體則成了蜫蟲與蟻群的樂園。而田壟上、野道中,一群群蓬頭詬麵、呆怔木然的塢民攜老扶幼,穿過山崗漫向鮦陽,他們的臉上看不見絲毫生氣,唯餘顫粟、顫粟。


    “希律律……”


    一聲馬嘶裂響於晨風中,匍匐前行的人群下意識地抬起頭來,聞聲而望,隻見在那山崗的一側,飛雪正傲然挺立,白騎黑甲抱著牛角盔站在它的身側,默然的注視著崗下的人群,在他的身後,飛揚著五百白袍,人人神情鐵然。


    “劉殄虜,我等非匪也……”


    老者手中柱著木棍,花白的頭發與胡須纏在一起,東一縷、西一撮的縛在麵上,渾身上下則染滿汙漬,分不清是血亦或乃泥,他踉踉蹌蹌的竄出人群,“撲嗵”一聲跪在泥水坑中,高高的舉著木棍,悲唿:“小老兒乃鮦陽鄉老,生於鮦陽,長於鮦陽,卻非匪也!而今,卻因事匪而被戮也,何故也?為何求食於地,地卻不容我等於活也?乾在上也,我等,絕非匪也……劉殄虜,我等非匪也!!”


    聲音悲涼而淒惶,受其感詔,漫野裏,幸存的人絡繹不絕的跪下了,跪在這浸泡著血液的大地上,枯瘦的手掌伸向天空,仰天悲唿。


    “我等,非匪也!”


    “求活而不可得,其為何也?”


    “劉殄虜,何日,方可得活也……”


    看著崗下的人祈禱著、迷茫著,劉濃眼底陣陣發酸,胸潮滾蕩難耐,昨夜斃馬數十,星月奔馳,待至此間,一舉擊潰殺紅了眼的趙固部曲,勒馬於崗,護民過境。然,經此一役,固始縣足足有四千塢民埋身於此。


    何故也?何故內耗也!


    劉濃深深吸進一口氣,把鐵盔遞給紅筱,慢慢走到崗上的大石下,瞅了瞅,一鼓作氣衝至石顛,“鏘”的一聲,拔出楚殤,高聲叫道:“諸位鄉民,劉濃來遲一步,實屬無能矣!然,劉濃由南至北,便在為複綱於常也!終將一日,定可使諸位鄉民,安享於田野,垂老於隴中,往來有童子,膝下存歡顏!而此,便乃劉濃畢生之願也!”言罷,胸中情動,實難自己,忍不住的拄著劍,半跪於地,以額抵著劍柄,借著那冰涼的觸覺,平蕩著滔天火焰。


    “鏘鏘鏘!”


    拔刀聲此起彼伏,甲葉抖響成陣,數百白袍緊隨其後,半跪於地,以額低柄。


    恰於此時,紅日破霧而出,展開光懷,將石上的劉濃、崗上的白袍攬入懷中。


    “劉殄虜,劉殄虜……”


    “劉殄虜,江東之虎也!”


    “但使綱常複臨,老朽唯願匍匐於地,奉酒於劉殄虜帳前也!”


    群情鼎沸,勢淚盈眶者有之,漠然抽嘴者有之,眼神迷離者有之。而劉濃聞聽著聲聲呐喊,猶若置身於浪海之中,一時百感交集,自古以來,華夏之民便是如此純樸而堅韌,他們秉承著勤勞與禮儀,隻求一席之地,可繁延生息。


    良久,良久,人群陸續起身,在鄉老的帶領下離開這片血腥之地,前往鮦陽。


    待最後一群人經崗而去,曲平道:“小郎君,郭默已亡,鮦陽當以何如?八千塢民迴境卻無食,且無人管束,不消月旬,恐此慘景,定將複現。”


    鮦陽,無食,管束……


    劉濃徐徐吐出一口氣,翻身上馬,抖了抖肩上白袍,以楚殤遙指趙氏塢堡,冷聲道:“且隨我往,趙固,尚欠上蔡五千石糧!”


    “諾!”


    “嗚,嗚……”


    白袍縱騎,卷下山崗,衝入平原,直插趙氏塢堡。焉知,尚未抵臨塢堡,便見迎麵撲來幾百騎,當先一人,揮著手,邊奔邊叫:“劉殄虜,劉殄虜切莫動怒,切勿動怒……”


    兩軍勒馬裏許外,劉濃打馬而前,看也不看趙愈一眼,冷冷的瞥著塢堡,淡聲道:“趙郎君,奉祖豫州之命,趙氏與我劉濃有約,當共同討伐郭默,阻其南下擾民!為何郭默過境欲圖謀我上蔡,卻未見趙氏示警?莫非,戲耍劉濃爾?”言罷,朝著曲平點了點頭。


    “郭默之首在此!”


    曲平縱馬奔來,嘴角冷冷一笑,打開手中木匣,內中臥著郭默死不瞑目的頭顱。


    “郭默,真乃郭默……”


    “郭默,如此便亡乎……”


    一時間,趙氏之人麵色大驚,肆掠汝南、汝南兩境長達數載的郭默;擁曲三千,塢民萬餘,足稱豪強的郭默,而今,竟以尺盒為眠!若非親眼所見,教人如何敢信?!


    “報……”


    一騎遙遙插來,人尚未近,音已傳來:“迴稟家主,十裏外,有軍忽來,身披白袍,人數近千!”


    “嘶……”


    幾名趙氏族人齊齊倒抽一口冷氣,繼而手腳冰冷,劉濃擁軍不足三千,現今馬軍猶存,再來一千,便是一半有餘。而郭默與孔煒兩軍相合,幾近五千之數!此乃,戰乎?莫非其人,真有神助?


    曲平勒著馬,冷目挑向一幹趙氏之人,高聲道:“烏合之眾,豈可與強刃爭鋒!我家小郎君,圈圍孔煒、殲滅郭默,俘虜已近四千之數!若非駐紮於城,且分兵看守俘虜,此時來者,何止一千!汝等背信棄義,意欲何為?莫非,亦同郭默?!”


    “罷了!”


    鮦陽之事不可耽擱,劉濃揮了揮手,製住曲平,提馬輕踏,冷聲道:“趙固何在?莫非,無顏見劉濃乎?”


    趙氏眾人神情一陣變幻,而後將目光齊投趙愈。


    趙愈暗吸一口氣,驅馬上前,揖道:“劉殄虜,阿父身子不適,已然卸卻趙氏族長之位,如今趙愈不才,勉為此任。不知,劉殄虜可否容趙愈……”


    “報……”


    便在此時,從鮦陽方向飛速奔來一騎,待至近前,對著唐利瀟一陣耳語。唐利瀟神情一變,縱馬靠近劉濃,附耳低語。


    “竟有此事?”


    劉濃劍眉微揚,嘴角略翹,而後,眯著眼看了看趙愈,心思一陣疾轉,已然作決:“恭喜趙郎君,劉濃並非狂妄無知之人,若非事出有因,何需踏足固始縣?!往事已矣,劉濃亦別無他言,尚望趙氏日後行事需得三思!尚有一事,昔日趙郎君應允,若劉濃攜同趙氏討伐郭默,便予糧五千石,此事,尚可作真乎?”


    予糧,借糧,二者相差極大。


    趙愈眉頭一挑,心中卻豁然一鬆,他與劉濃熟識,暗知劉濃怒意已去,此事確乃趙氏有負劉濃,況乎,尚有滿野的屍首需得處理,豈會為五千石而再生事端!當下,便笑道:“劉殄虜但且寬心,五千石糧,三日內,必至上蔡!”


    “非也,非往上蔡,而往鮦陽!”


    劉濃見事已了,鮦陽尚有要事,懶得與趙氏之人再作多言,當即便命唐利筱令虎噬與朔風衛直入鮦陽,而後,抖了抖馬韁,拔轉馬首,引軍朝著鮦陽疾疾而去。


    趙愈之弟趙言,目送白袍翻飛出視野之外,歎道:“劉殄虜,江東之虎,人傑也!”轉念又一思,沉聲道:“如今,郭默已亡,汝南、汝陰兩境,再無人敢攖其鋒也!”


    趙愈族叔趙斐,看了看滿野的血水,搖頭道:“雖說亂世之下,為守土保民之故,殺伐便乃不得不為。然,家主此舉,殺戮過甚,確使我趙氏身陷不義也!”


    “唉……”


    一幹趙氏眾人齊歎,趙愈之眼卻越眯越細,繼而好似想起甚,嘴角一歪,振了振衣袖,朝著身周眾人團團一揖,大聲道:“諸位叔伯與阿弟,前路確乃艱辛。然,若我趙氏子弟齊力同心,尊奉聖人之言,蹈行聖人教誨之禮儀,定可抹去此汙,複現趙氏光輝。屆時,待得乾坤複常,我趙氏定可榮居士族矣!”言至此處,一頓,環視眾人,笑道:“我欲予八千石糧,前往鮦陽,諸位,以為何如?”


    趙斐眉頭一皺,驚道:“八千石?!而今,塢中存糧不過三萬餘石,尚有部曲三千,塢民萬餘!況且,田野已然盡毀五成,豈可……”


    “族叔!”


    趙愈深深一揖,目光堅定,潺如流水。


    ……


    劉濃縱馬奔向鮦陽,荀娘子秀眉飛挑,歪著腦袋,冷冷的剜著他。


    劉濃故作未見,自然知曉她為何瞪他,趙氏戮民數千,論罪當誅!


    然,趙氏卻非同郭默,郭默早年截殺士族,罪孽深重,天下皆知。況且,祖豫州也欲阻郭默南下,自己順勢而為殺之,不會被人詬病,隻會為人稱頌。至於趙氏,姑姐不論能否破塢,即便破之,也僅能誅殺趙固一人,畢竟乃亂民暴動在先。


    以殺止殺,乃無可奈何!若殺之可安,當殺之!若弑之不安反亂,當止殺!


    事,可為,而不可為。大丈夫立世,當衡外情、量已力,有所為,而有所不為。初衷不改,持之以恆,終有一日,可兌現今日之承諾,河山複村落、田園見童子!


    風,輕拂耳邊,拉得披風裂裂作響。


    郭默塢堡,已然在望。


    宋侯率著五百殘勇,守侯在塢門前,佝僂著身子,微眯著小眼,看著白袍湧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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