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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斜月似玉鉤,掛於箭樓之顛,月暈迷離、若紗蕩漾,中有星輝,時而璀璨,俄而黯滅。恰若西子之眸,投下汪洋水白,緩緩的柔撫哀殤。


    小女孩名喚江綺月,約摸三四歲,梳著總角頭,身襲粗布裙,腳上穿著青絲小步履,晶瑩剔透般的一個小人兒,值此暴亂年景,她能得存於世,恰若天上玉鉤,極其珍稀。


    此刻,娘親抱著她隨流徐行,而她的懷裏卻抱著一隻初生小羊羔,晃著兩條小腿,不時的眨著眸子,顧盼流徙人群。


    “阿娘,帶著綺月去何地?”


    “綺月乖,咱們去穎川,去上蔡!”


    年輕的婦人緊緊的摟著女兒,深怕一個不小心將她弄丟,在她們的身側跟著幾名帶刀部曲。部曲首領欲伸手接過小綺月,年輕的婦人搖了搖頭。


    “咪咪”


    小羊羔狀若幼犬大奶聲奶氣的喚著,小綺月摸了摸它的耳朵,輕聲道:“阿娘,小白餓了。”


    婦人哄道:“待至上蔡,便有母羊哺乳。”


    “哦”


    小綺月吧嗒吧嗒嘴,拍了拍它的頭,又親了一口小羊羔的鼻子,指著天上輪月,脆聲道:“阿娘,小白與月亮一般白,月宮住著七姐,今歲七月七,綺月要穿針!”說著,筆劃著小手,作穿針樣。


    婦人吻了吻她的臉頰,柔聲道:“綺月,穿針欲許何願?”


    小綺月歪著腦袋想了一想,拍手道:“綺月許,許,阿姐迴來,與綺月鬥草玩。”


    “綺月”


    婦人渾身一震,眼眸裏汪著滿湖淚,斜斜抬首,仰望天上月,以好使淚水滲迴眼眶中,半晌,咬了咬銀牙,笑道:“待七月七,小綺月便許此願。”


    “嗯。”


    小綺月重重的點頭,阿姐去歲隨阿父往滎陽,阿父歸來了,阿姐卻一去不複迴,想著想著,歪頭問:“阿娘,阿父呢,為何不去穎川,不去上蔡?”


    “綺月乖,阿父稍後便至。”婦人緊了緊懷中的女兒,步子邁得更快了些。


    “蹄它,蹄它”


    一隊騎士踏月逆向而來,為首之騎,身披白袍,頭戴猙獰的牛角盔。


    小綺月嚇著了,縮在娘親的懷裏,翹著一根手指頭,指向來騎,顫聲道:“阿娘,胡,胡騎!兇惡的胡騎,會食綺月!”


    “綺月,休得胡言!”


    白騎黑甲牛角盔,乃是江東之虎,婦人豈會不知,趕緊抱著小綺月,朝著不遠的來騎,淺淺萬福。


    小綺月抱起小羊羔擋住臉蛋,把眼睛虛開一條縫,悄悄偷看。殊不知,來騎卻頓住馬蹄,緩緩捧下頭盔,朝著小綺月微微一笑。


    月光下,來騎英俊非凡,麵如冠玉,目亮如星,嘴角掛著柔和的笑容,溫和可親,並非想象中兇惡的胡騎,小綺月眸子一閃,拍手一笑:“格格,不是胡騎,不食綺月!”


    “劉中郎!”渾厚的聲音響起。


    “阿父,阿父!”


    江霸騎著馬,斜拖長槍奔來,小綺月用力的舉著小羊羔,朝著他歡唿。


    待至近前,江霸朝劉濃點了點頭,將槍豎插於地,翻身下馬,對妻子柔柔一笑,把小綺月連人帶羊抱入懷中,狠狠的親了一口她的小臉蛋,對劉濃笑道:“劉中郎,此乃吾妻與小女綺月。綺月,此乃劉中郎,快快見禮。”


    “滎陽鄭氏,鄭鈺,見過劉中郎!”年輕婦人端手於腰間,複禮,禮儀周致嫻雅,神情端莊素潔,一眼便知乃世家女郎。


    江霸把小綺月放在地上,小綺月眨著大眼睛,抱著小羊羔,彎了彎身:“綺月,見過劉中郎!”


    劉濃淡然一笑,詠道:“予遙望兮,蟾宮之上有綺夢兮,爍爍飛揚”


    “咦!”


    小綺月眸子唰地一亮,抱著小羊羔抬首看向劉濃,脆生生的續詠:“昨已往兮,憂懷之曝盡與子見兮,在野之陌青。牽繞兮我懷,河升波漲美人兮相伴,斯是闕堂”


    濃濃的洛陽腔,又甜又脆,且韻味十足,令聞者心懷頓開,瞬間驅走滿腔陰霾。


    劉中郎嘴角笑容,愈來愈濃。


    孔蓁早已禁不住了,璿身落馬,一把將小綺月抱在懷裏,吻了吻她的臉頰,嫣然一笑,讚道:“小綺月,詠得真好!”


    小綺月擦了擦臉,緊緊抱著小羊羔,靦腆的笑了笑:“阿姐,好美。”


    “果真乎?”


    孔蓁頓時樂了,把個小人兒親了複親。小綺月眉兒彎彎,小嘴撇撇,眼見要哭了,其母鄭鈺莞爾一笑,伸出手,將小綺月複攬入懷。孔蓁訕訕一笑,焉知,小綺月卻複讚:“阿姐,真的好美。”


    孔蓁細眉一揚,愣了。


    “哈,哈哈”


    眾人朗笑。


    劉濃將牛角盔複扣於首,拍了拍飛雪,朝城門口奔去,孔蓁提槍上馬,驀然迴首,朝著小綺月擠了擠眉,笑道:“待小綺月長成,定然美若皎月,殊勝於孔蓁!”言罷,拔轉馬首,飄冉而去。


    “果真乎?”


    小綺月嘟了嘟嘴,仰望夜空鐮月,脆聲道:“月中有蟾宮,七姐便居蟾宮中。”


    江霸伸手接過女兒,細細一陣愛撫,複又細心交待部曲與妻子一番,璿即,硬挺著脖子轉頭,打馬而迴,追上劉濃,沉聲道:“劉中郎,待得平旦寅時,城中餘民即可盡數撤離。”


    劉濃看了看鐵塔似的江霸,嗡聲道:“此乃江都尉之功矣,若非江都尉遣軍攜扶,暨待天明,餘民亦定難言離。稍後,待見過李司州,劉濃定當為都尉表功!”


    江霸扭頭瞅了眼妻女,卻見妻女融身於流民海洋,再難複見,匆匆迴頭,凜聲道:“劉中郎,流民扶老攜幼,行速甚緩,若無人據城牽絆,恐將流禍於野!”


    此事,劉濃已與李矩商議過,將由李矩部將王懷率兩千士卒守城,待入夜之後,複棄城而走。洛陽城大,非數十萬大軍,難以圍困,是以,縱然僅兩千人據守,來敵亦難辯虛實,且難封去路。此時,聞聽江霸此言,心中卻驀然一跳,當下便道:“此事江都尉應知,乃由王懷都尉率卒守城!”


    “王懷”


    江霸冷冷一笑,深深的看著劉濃,冷聲道:“劉中郎,王懷此人,私意營結,向來不行正道,臨危之際,卻鋌身赴命,安可言信?若其不戰而降,獻城與胡人,彼時,追悔莫及!”


    聞言,劉濃抹了抹左手,心中猛然大震,史載,李矩之所敗亡,即因叛將層見疊出,若王懷果真不戰而降,其害猶勝於空城!當即,暗吸一口氣,神色卻渾然不改,順手掀起麵甲,淡然道:“若依江都尉之計,當以何如?”


    江霸勒馬迴望,目注月下浩瀚長龍,麵上神情愈來愈柔和,嘴角彎起醇厚笑容,而後,徐徐轉身,麵向劉濃,捧槍道:“江霸願據卒守城,唯有一念,尚請劉中郎應允!”


    斜月泛輝,劉濃凝視著江霸,徐徐摘下頭上之盔,抱於懷中,含了含首,沉聲道:“江都尉,但言無妨!”


    江霸裂嘴一笑,隨即,神情一正,翻身落馬,單膝跪地,柱槍道:“若江霸亡身於城,拜請劉中郎,代為照拂吾妻、吾女!”


    月光,悄灑,泄入寒甲,微風,輕搖,緩繚披風。七尺男兒跪地所求乃何?英雄何故輕生死,何言一諾成城!


    劉中郎胸潮起伏難平,星目開闔,吞吐光芒,半晌,暗吐一口氣,跳下馬來,扶起江霸,直麵那炯然雙眼,緊了緊江霸的手腕,沉聲道:“江都尉,此諾,劉濃應下。然,尚請江都尉,務必歸來。”


    “諾!”


    月將落,四野黯合。


    雄雞徘徊於空落落的院中,跳到屋簷上,瞅了瞅東麵,但見一片黑霧茫茫,轉了轉頭,蜷伏羽翼,蹲下身子,靜待東天染起一縷白。


    將至平旦雞鳴,洛陽城中,人去樓空,綿綿海洋分作兩路,一路渡河入陳國,一路跨關入穎川。陳國較近,卻隔著大河,渡舟已然不足。是以,漫向軒轅關的流民占了六成,數萬流民長龍,前後拖曳二十裏。


    李矩引軍三千轉入陳國,將由陳國而走滎陽,並將順勢驅舟東遊,交由虎牢守將韓潛,以防胡人渡河侵入陳國。


    待最後一人撤離,白袍疊浪湧出,陣列於城南。劉濃、荀灌娘、孔蓁、曲平、北宮、薄盛、杜武、徐乂、薛禮、言緒,十人勒馬於橋頭,看著沉重的吊橋緩緩拉起,神情俱乃凝重。


    “劉中郎,別過!”江霸橫槍於城頭,揮了揮手。


    “別過!”


    劉濃徐徐撤劍在手,高高舉起,直插黑幕,繼而,拉著劍柄,慢慢沉下,待至眼前,凝住,數息後,勒轉馬首,插風疾走。


    “格嗚嗚”


    雄雞據簷,挺起粗壯的脖子,麵向東方,引頸長啼。


    蹄聲尚未落盡,烏墨天幕漸漸呈藍泛白,少傾,一縷紅光滾出深淵,蕩滌藍白,將天下萬物灼燃盡紅。


    須臾,彤日噴薄而起,睜開了巨眼,斬霧破瀾,將浩蕩人間攬入其中。


    江霸頂著紅日,一步步走到金墉城上,雄立於箭樓畔,渾身上下似披了一層火甲,冷冷注視著,鐵騎滾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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