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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醉星臥斜月,塤聲繞亭,晚風斜。


    劉濃目若陽雪,捧塤於月下,盡情揮灑胸中意。


    塤非笛,亦非簫,與笛相較更蒼涼,與簫作譬猶渾厚。遠古、空靈的聲音,宛若大河蕩蕩,東西一貫,奔流不返。得聞此聲,天上,地下,尚餘何人?唯餘浩瀚星河泛濫,綿綿不絕娓訴江山。


    空曠廣袤,微風陣陣。祖逖走出了亭,背靠亭柱,雙腿肆意伸展,融身於塤聲、風中,月下,眼神靜瀾而有神,其人若骨,當林風襲來時,渾身袍帶滋意任灑,猶若醉月山鬼。


    祖薤跪坐於其父身畔,聞聽塤聲作古,目注華亭美侯鐵甲侍塤,美眸若輕紗,微眷,竟將螓首淺歪,靠著其父的肩,默默不得語。稍許,緩緩起身,提著裙擺,拜蒼穹新月,禮鳴塤良人,漸而,凝視中月數息,翩翩起舞。


    一闕楚魂,招不盡千裏山河,喚不醒大地茫魂。楚塤伴楚舞,聞者神醉,觀者落淚。


    不知何時,韓潛已然按著劍,默然無聲的落座於草叢中鐵甲鏗鏘,盔纓插月,於武也已落座,華衛亦同,董照亦同,其弟董瞻拔出了腰劍,橫放於腿間諸將俱從,環繞著將軍,但觀月下舞,但聞月中塤。


    古塤流月,飄過月海,繞拂鬆林,沿著山顛一路往下泄,待至某處打著璿兒,撩撥心間。牛車停靠於此,有人懷抱琵琶坐於車轅,蘿裙拖曳於轅下,隨風輕冉,扣著鳳首的纖指欲捕音,煙雲水眉卻淺凝淺放,漂渺難捉。


    半晌,螓首一歪,淺淺喃道:“始今方知,何為魂曲!人類同而魂異非,其音,何人可捕?”言罷,提起雍容長裙,抱著琵琶嵌入簾中。


    祖延歎道:“其魂乃何?”


    女子答:“不知。”


    “嘿嘿,江東名士且迴!”祖延瞥了一眼顛上月,搖了搖頭,打馬而走。


    “劈啪!”一聲鞭響,車軲轆,輾月隨流。


    夜月山亭。


    祖逖乃是楚人,聞聽此曲,目中含淚,豁裂的嘴輕抖,幹枯的手掌輕輕拍打著腿膝。


    待得曲畢興盡,掙紮著站起身來,拾起董瞻腿間劍,抬頭望了望天上月,朝著劉濃笑了笑,深吸一口氣,以劍尖在草地中隨意一劃,喘著氣,歇了一歇,再豎拉一道,複斜撩一道,目光緊盯著那最末一道,笑道:“天下間,不知幾人,垂首以待祖逖亡矣!劉曜乎,胡勒乎,王阿黑乎,哈哈”笑聲滾蒼拔雲。


    而後,徐徐抬首,環視諸將,星鋒銳利難直視,須臾,用盡渾身力氣,高高舉起寒劍,奮力插入那一道土痕,高聲道:“眾將聽令!”


    “令在!!”二十餘外姓將領聞聲而伏,鐵甲鏘鏘,其聲雄壯,其聲悲愴!


    祖逖渾身痙攣,已無冷汗可泛,便拄著劍柄,麵抵劍鍔,以冰冷的劍身維持神清,身子卻寸寸下墜,其聲高昂:“此乃大江!若山河依舊破碎,若胡騎猶未盡卻,何人敢言退江,斬!”


    “諾!!!”


    諸將轟然應諾,眼淚撲簌簌滾入沙草叢中,男兒有淚不輕彈,緣故未至傷心境!劉濃也已單膝跪地,微微含首。


    “瞻簀瞻簀”


    喚聲殷切,劉濃抬起頭來,祖逖下半身已然斜斜拖地,上半身卻緊貼劍身,死撐不倒,目濃如束!


    “將軍!!”


    劉濃奔向祖逖,欲扶起他。


    焉知,祖逖卻揮了揮手,竭力的拄著劍,仰起頭來,直視劉濃,嘴巴動了動,竟然無聲,心中一急,手掌往劍鋒一抹,濃殷之血,流滿劍身,胸中卻突生一股力,張大著嘴,嘶啞道:“瞻簀,莫,莫棄豫州!根,根埋豫州,即,即若上蔡,亦,亦若華亭,可,可否”其聲低微,似蚊蠅,眼神若勾。


    “諾!”推金山、倒玉柱,華亭美侯按著楚殤,單膝跪地,沉聲應諾。


    聞諾,祖逖眼神驟然一放,直欲與天上皓月爭輝,漸而,黯淡湮滅,頭冠一歪,掛於劍柄上!


    “阿父!!”


    “將軍!!!”


    眾人搶上,祖逖尚未亡,唿吸平穩,裂開的嘴角,微微上揚,似滿意微笑,若不屑傲睨。當下,眾人匆匆迴返,韓潛背負祖逖下山,待至山下,千餘兒郎見將軍彌離垂危,黑壓壓的跪了一片,水月亦為其所凝。


    璿即,千騎蜂湧入城,劉濃將祖逖送至夏王宮,掌著石欄獸頭,凝目觀月,良久無語。


    駱隆打馬而來,麵上神情也夾雜著幾許落寞,與劉濃一道望月,半晌,喃道:“星河澹澹,內中桂樹,一掛即千年,奈何人皆有盡時,斯人將垂暮,其奈何哉!君乃多情子,駱隆何嚐不徘徊?然,滄波萬頃,終需冰輪一片!”說著,翻身上馬,提著韁繩,笑道:“駱隆先行,君莫自傷,整冠複來!”言罷,迴頭一笑,策馬入夜。


    劉濃孑然而立,盞茶之後,迴望了一眼宮殿,但見宮樓直插半弦月,理應巍峨雄壯,不知何故,卻霧隱於蒼,朦朦朧朧間,唯餘道不盡的蕭索與森然,默然一歎,見孔蓁牽馬而來,徐徐吸得一口氣,緩緩下沉,繼而,翻身上馬。


    “劉郎君,且稍待”


    驀然迴首,祖薤雪裳融於月中,款款而來,待至近前,淺淺一個萬福,遞上一封信,輕聲道:“劉郎君,此乃阿父拜請!”言罷,螓首欠垂,再度一禮,慢慢走入宮殿中,雪影漸不見。


    劉濃捏著薄薄的信,星目泛潮,沉沉閉了閉眼,將信寸寸揣入懷中,奔馳於月下,直走城東。孔蓁領著五十騎緊緊跟隨,卻見劉濃將馬打得瘋快,飛雪拉起道道殘影,狀若白箭,嘶風裂雲。


    風聲裂耳,昨日如畫,卷軸展現。


    “美郎君,可知我為何而來?”


    “瞻簀,舍得舍得,舍之為何,得之為何?有舍,有得,乃大丈夫是也!”


    “瞻簀,山川雄城不足憑,雄鋒之刃,在德不在險!”


    “瞻簀,祖氏子弟,不可掌兵!若領兵於北,恐祖逖終年心血,毀於一旦矣!”


    “瞻簀,你我皆乃世家子弟,當知世家之難,卻家可矣,莫卻闔族!”


    “瞻簀,瞻簀!!”


    “駕,駕!”


    一聲聲,一幕幕,聲聲催人,幕幕中生,平生首次,劉濃揚起了馬鞭,狠狠的抽了飛雪,待奔至城東軍營,華亭美侯神情方複靜容,未下馬,掏出懷中信,緩緩展於月下,內中僅一字:仕!


    仕者,懷仁傍土也,仕者,據土攬譽也!祖氏得譽於豫州,郡望根深,過江即衰!劉濃了然,揉了揉眉心,將信細細對折作三,揣入懷中,翻身下馬,大步入內。


    此乃民居,亦不知原屬那一族南逃世家,內中極廣,因常年累月無人居住,是以微泛冷幽,不時見得白騎執著熊熊火把往來巡曳。


    穿過前庭,默然入室,將牛角盔掛於木人,自行卸甲。


    孔蓁徘徊於室口,秀眉微皺,好似有事難以作決。待見劉濃幾番欲卸胸甲,卻因甲帶縛於背後,故而未能成行眸子一定,俏步入內,輕聲道:“使君莫急,孔蓁來。”


    劉濃頓了一頓,迴首看向孔蓁,見其麵染紅暈,知其羞澀,便笑道:“不必了,且喚一名親衛。”


    “孔蓁,會卸甲!”


    孔蓁眉梢一揚,巧步轉到劉濃背後,雙手各拽一條甲帶,用力一扯,殊不知力勁過猛,便聽“嘩啦啦”一陣響,胸甲、裙甲齊齊墜地,而此尚不算甚,有片甲葉勾住了劉使君的中褲,跟著一起脫落。


    劉濃大吃一驚,趕緊抓住,神情尷尬。


    “這,這”孔蓁羞紅了臉,胡亂擺著手,欲掩臉,卻頓住,欲解釋,櫻唇微張,偏無言。


    劉濃提了提褲子,見孔蓁羞得腳磨腳,心中由然一樂,終日陰霾豁然大開,笑道:“勿需自責,劉濃自行換衫便可!”言罷,胡亂披了寬袍,未著頭冠,提劍而出。


    自始至終,孔蓁呆呆的,尚未迴神。


    劉濃跨步至門外,迴頭笑道:“汝乃騎都尉,戰陣乃汝擅長,何需習人奉甲!吾將至城東,一同隨往!”


    “真的麽”孔蓁脫口而出,在其心中,一直有個念想,那便是習從荀娘子,身為三軍主帥,飲馬縱戈、摧城拔寨,不以色侍人。


    劉濃微微一笑:“自然作真,且隨我來!”


    “諾。”


    冷月灑城東,斑影寥落。


    駱隆背倚一簇燈火,吹著綿綿軟風,悠哉遊哉的捉著半壺酒,慢品、慢品。


    待見白騎逐月,綿蕩而來,裂嘴一笑,理了理冠帶,提起樹下竹籃,迎向劉濃。


    籃中有物,“咕咕咕”,鳴個不休。


    千裏江山一月同,飛月撩鉤,斜斬刀簷。


    桓溫踞坐於階上,身前置案,案中有酒一盞,酒壺零落於階下。


    天上月,杯中月,眼中映月。


    晚風吹來,拂紅了臉寵,顫抖了七星,慢騰騰站起身來,捉著酒盞,度步至潭邊,顧影相看,繼而,笑道:“人道是,千裏江山一目收,坐困愁城念並州!君以為,然否?”


    “愁非愁,月非月,將軍胸中自有千秋,千秋照月,何需慕並州!”樹影中走出一人,頭戴高冠,身披月袍,麵目俊秀,神態儒雅。


    “嘿嘿,安國所言甚是,此乃困月之籠,存之何意!”


    桓溫冷然一笑,舉盞仰脖,將餘酒一飲而盡,瞥了瞥潭中月,七星一陣亂抖,“碰!”的一聲,擲盞碎月。半晌,彎下身來,凝視潭中,眼神時而迷離,倏而銳利,歎道:“昔日,紅樓七友,而今,桓溫獨外,美鶴已封侯,吾卻守潭中,自愧弗如也。大丈夫也,七尺男兒,豈可久居溫軟之懷矣!”


    孫盛目注水中亂月,微微一笑,揖道:“將軍,依某度之,大亂將至,風起雲湧,正待英雄!將軍據琅琊,屯雄軍八千,暨待時至,即可逆江揮軍,或討或助,皆遊刃而有餘也,何故自歎?他日,何言華亭侯”


    “駙馬,夜已深”


    月洞外,傳來嬌滴滴一聲喚,螓首顫影,蘿步輕璿,琅環玉佩叮咚作響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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