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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日如重瞳,崩射霞光如虹。


    建康宮被籠於其中,光輝如煜閃。庭議已畢,晉室百官自雄殿魚貫而出,待至殿外,慢慢的扶冠著履,閑聊者有之,詠賦者有之,更有甚者,朝著飛簷紅日,扯胸露腹,笑談千金散,神情一如往昔,懶懶散散。豫章之亂已畢,血雲已然消彌,建康複現煙水雲柳,對朝中袞袞諸公而言,安好即乃晴天。


    待諸公相互扶攜而去,司馬紹去而複返,頭戴十二旒冕冠,身襲日月星辰兗服,雙手按著白玉欄,微微傾身,注視著百官慢悠悠搖出台城。迄今為止,他方知先皇為何每每散朝之際,皆會迴返此地,無它,皆因胸中意氣難平,堂堂晉室天子,六合之君,卻僅掌台城一隅。


    日前,他欲將尋陽公主嫁於潁川荀氏荀羨,從而籠絡北地世家,焉知,荀崧卻吞吞吐吐、顧左右而言它。為此,他尚筵請荀崧,對其好生一番勸慰,並寄以厚望。荀崧勝情難卻,隻得隱晦應下。殊不知,次日卻聞荀羨竟已逃離建康,直奔豫州去也。


    想著,想著,司馬紹麵紅如潮,橫眉怒目,繼而,“碰”的一拳擊在白玉欄上,喝道:“欺人太甚也,是可忍,孰不可忍!莫非我司馬氏之女,便嫁不得荀氏乎?!”


    “陛下息怒!”


    刁協爬上朝天覲見街,朝著司馬紹沉沉一揖:“陛下勿怒,皇命難違,再則,荀崧即已應允,此事便乃定數。依臣度之,必乃荀羨年幼無知,故而,故而情怯外奔。然也,必乃感蒙聖恩而情怯也!”言罷,偷偷瞟了一眼怒不可遏的司馬紹。


    聞言,司馬紹心中愈發羞怒,麵上神情陰晴不定,手背青筋凸現,猛地一揮袖,冷喝:“捉,莫論其藏身何處,且與朕捉迴建康,奉旨完婚!”


    “諾!”刁協眉毛一抖,慢慢一揖,遂後,踏上石階,小斜眼咕嚕嚕一陣轉,瞥了一眼鱗節深宮,揖道:“陛下,而今荀氏既已定。理當逆水複進,宮中尚有一位公主,芳齡也已及笄”


    “清河”司馬紹眉頭一皺。


    “然也!”


    刁協把袖一卷,行至司馬紹身側,落後半步,恭聲道:“陛下,如今世家權重,若欲收權於皇室,必借世家之力。是故,陛下切莫遲疑,尚請陛下度計行事,允清河公主下嫁。”


    司馬紹眉頭緊皺,神情極其猶豫,不禁眯著眼睛,以手拍攔,沉聲道:“清河屢世坎坷,不容輕褻。昔年,先皇欲尚之以宗正曹統,奈何清河未允。朕居太子時,曾聞宮闈傳意,清河欲嫁成都侯。”說著,揉了揉眉心,顯然心中煩憂。


    刁協道:“陛下,成都侯已然有妻,乃是吳郡陸氏。若欲借世家之力,成都侯絕非良婿。”


    司馬紹歎道:“朕何嚐不知,然,清河乃,乃”


    “陛下!”


    刁協見司馬紹猶豫,當即踏前半步,深深一揖:“當斷不斷,必受其亂。而今,諸節外州刺史陸續迴朝覲見陛下,鎮南將軍朱處仁因常年征伐於外,故而尚未娶妻。臣昔年與處仁有數麵之誼,實乃俊逸佳才,清河公主若見之,必然心喜。”


    “唉罷了”司馬紹揮了揮手,意態蕭索,堂堂司馬氏,嫁女已成愁。


    刁協嘴角一裂,左右瞅了瞅,見宮人皆遠避,遂輕聲道:“車騎將軍也已迴建康,臣聞其有女,美名播於兗州內外,號女中筆仙。若得郗氏相助,大事可定。而今,社稷勢衰,尚請陛下”言未繼續,其意已明。


    司馬紹渾身驀然一震,眯著眼鋒看向刁協,卻見刁協低眉垂首,神情極其恭敬,暗忖:‘其言非虛,社稷勢衰,其奈何哉!’心中默然一歎,眼底鋒銳卻越來越盛,冷聲道:“裏巷有言,吳郡顧氏女郎適尚會稽逸才,此事,乃真乎?”


    “然也!”刁協眼底一縮,飛快的溜了一眼司馬紹,神情愈發恭敬,垂袖道:“若非如此,昔日庭議,顧尚書豈會阻臣論罪於逆賊!陛下,王氏根深華茂於江東,再得顧氏為姻親,論罪之事便宜緩不宜急。陛下聖明,當徐徐圖之。”


    “徐徐圖之”司馬紹抬頭斜看紅日,半眯著眼,精光中閃,抓著白玉欄的手背輕輕顫抖,半晌,淡聲道:“暨待朱卿入朝,愛卿且多勞,此事,需得縝密,莫教人窺帝室而竊笑!”


    刁協道:“陛下但且寬心。”


    “罷了”


    司馬紹揮了揮袖,朝著遠處老宮人招了招手。老宮人疊步而走,司馬紹輕語幾句,宮人領命而去。稍徐,司馬紹迴身瞅了一眼刁協,見刁協垂眉肅袖,心生感激,對刁協道:“帝室勢衰,即有忠臣力扶,尚望刁愛卿秉忠持正,不負滿腹聖人教誨。”


    “臣,尊旨。”刁協眉正色危,正了正頂上之冠,掃了掃袍擺,攬袖於眉上,長長一揖。


    司馬紹微微一笑,一卷袍袖,迎著紅日,向深宮行去,走著走著,驀然一頓,捏掌作拳,輕輕咳嗽起來。直直咳了數十息,才竭力忍住,麵紅若血透,眼中纏著血絲。


    宮人驚赫欲死,匆匆奔來欲扶。


    司馬紹卻瞪了一眼宮人,卷袍於背後,闊步急走。宮人“撲嗵”一聲,跪伏於地,無聲叩首。沉沉腳步踩著撲撲叩首聲,漸行漸遠,漸無聲。


    待其一走,刁協徐徐起身,看著黑紅相間的兗服一角飄於風中,複瞅了瞅猶自不住叩首的宮人,神情竟顯迷怔,良久,搖了搖頭,繼而仰天一歎,暗喃:“縱論千年,未見此朝之衰也!勢衰於朝野,命衰於諸帝!然,莫論何如,刁協不才,自幼修習聖人詩書,養浩然之氣存胸,當持已正。”


    與此同時,紀瞻孤立於朝天覲見街下,凝視著深殿,捋了捋長須,搖頭道:“君重則臣恩,君恩則臣重,恩重豈可倒懸?陛下可知,欲速則不達矣,唉”長長一歎,瞥了眼殿簷下的刁協,眼睛一眯,卷袖而走,心道:‘豎子,難以為謀!’


    暖暖晨陽爬上了青藤牆,斜斜拂著“曲”字迴廊。


    袁女正懷抱琵琶跪坐於朱色迴廊中,粉色裙紗如水鋪展,皓雪香腮輕輕貼著紫檀弦首,十指輕拔四弦音,根根欺霜賽雪。遠而望之,嬌若約素怒綻,迫而察之,媚似春花悄放。她已於此地彈了半個時辰,翻來複去僅作一曲春江花月夜。


    婢女們簇擁於一側,見小娘子彈得極其專注,一個個眸子轉來轉去,你瞅瞅我,我看看你,嘴角彎著淺笑,欲笑而不敢笑。


    長廊直貫,待至盡頭處,乃是袁耽書室。此刻,聞聽琴聲幽怨,聲聲揪拔於耳際,袁耽心中卻煩燥不堪,提起茶盞欲抿,將至嘴邊,複又沉沉擱於案上,深深歎了一口氣,按膝而起,時而以拳擊掌,倏而度步徘徊。


    “樸嚨,樸嚨”琵琶聲不依不饒,沿著迴廊徐徐浸來。待至一個高音飛繚於天,久久不散,袁耽神情驀然一怔,心知小妹怒了,仰天一聲長歎,問門前隨從:“幾時了?”


    隨從忍著笑,嗡聲道:“郎君,醜時三刻。”


    “醜時三刻?瞻簀將至城東渡矣,妙光亦至矣”


    袁耽眉開眼笑,轉念間,“樸嚨”一聲響,硬生生的將袁耽的笑容凝作冰,愁眉苦臉的走出室,待臨廊口,瞅了一眼廊中的小妹,神情一肅,卷袖於背後,昂首挺胸,目不斜視,意欲繞過廊中粉色的花蕊。袁女正待他已久,豈會容他從容離去,身子巧巧一旋,攔在麵前,亦不抬首,十指一陣亂拔。


    “樸嚨,樸嚨”爆音如撒豆。


    袁耽無奈,眉頭一皺,甩了甩袖子,冷聲道:“小妹,如此,豈是袁氏女郎所為?”


    “樸嚨”袁女正不答,抱著琵琶亂繚,其音激越,令人聞之膽寒。


    袁耽隻得蹲下身來,瞅著滿臉含霜,嘟著小嘴的小妹,輕聲哄道:“小妹,阿兄應無奕之邀,時辰將至”


    “休得誆我!”袁女正單掌猛然扣向琴弦,激起一聲“昂”,繼而,橫眸流波,嗔道:“他致於阿兄之信,女正已代阿兄閱之,其人今日必將至建康。阿兄尋美而往,女正亦同也!”


    袁耽愣了,眼睛睜得老大,嘴裏則不禁問道:“信封已斂口,小妹,如何得知?”


    “阿兄何愚也!”袁女正抱著琵琶,歪著腦袋,凝視著阿兄,半晌,歎道:“信封紋著薔薇,必來自華亭。阿兄今日有異,時而,搔首踟躕,俄而,撫掌默笑,繼而,不住問時。此景必乃思美矣,阿兄之美在何矣,華亭也。諸此,今日,他必至也!”


    “小妹高見也!”


    “噗嗤”


    袁女正嫣然一笑,站起身來,將琵琶遞給婢女,拍了拍手,抹了抹額角細汗,嬌聲道:“走吧。”


    “何,何往?”袁耽愣愣的問。


    袁女正身子一頓,細眉微皺,嘟著嘴,慢慢迴首,嗔道:“阿兄思美,故而,愚不可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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