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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豎日,雄雞啼曉,曉霧自開。


    紅日爬東牆,斜照青石階,謝奕抱著頭冠醉臥於白葦席,睡姿極其不雅,在其對麵,褚裒身披潔白長衫,以肘作枕,睡得頗是憨甜,狀若謫仙側臥。


    小謝安揉著眼睛從夢中醒來,睜著迷茫的眼,四下尋了尋,未見著劉濃,皺了皺眉,嘟了嘟嘴,俄而,見褚裒衣衫若雪紙,而其所臥葦席色作烏青。黑白二色逼入眼,小謝安怔得一怔,眼中朦朧層層褪盡,繼而,豁然一亮,驀地按膝而起,朝著院中隨從招了招手,低低一陣吩咐。


    少傾,隨從捧著筆墨去而複返,小謝安捉起墨條看了看,滿意的微微一笑,璿即,左手捏著右手袖子下擺,右手沉沉轉動墨條,不多時硯中便淺淺積得一層墨,拿起細墨狼毫於硯中浸了浸,待墨水飽滿欲滴之際,提筆走到褚裒身側,蹲下來,歪著腦袋想了一想,隨即,就著褚裒之身為案,以其衣衫作紙,奮筆作書,嘴裏尚輕喃:“大象無形,大狀無容;進而萬物存,退而萬物喪,天地與之俯仰,陰陽為之屈伸;效之象之,若影隨形”


    劉濃一步踏出室,嵌身入軟陽,見得此景,微微一怔,繼而,撩起袍擺攬於手中,輕手輕腳的行至小謝安丈外,眯著眼睛打量,但見字跡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轉腕時,狀若遊龍戲水,細細一觀,神蘊其中,無一字魂同。而此時,謝奕與褚裒俱已醒來,前者悄然坐起身,探首靜觀,後者一動不敢動,竭力的維持著臥姿,一任小謝安潑墨作書。


    複觀小謝安走筆似龍蛇,目漆如聚星,心神意筆四者合而為一,杳然久遠、渾忘世外,且不時提筆蘸墨。良久,良久,待得褚裒身上爬滿墨玉字跡,小謝安在褚裒的袍擺勾下最末一筆,眼中神光越來越淡,漸而,麵上潮紅寸寸塗滿。


    “啪!”把筆隨意一扔,背負了雙手,默然度向屋內,待行至劉濃身側,輕聲道:“美鶴,謝安倦也。”說著,撫著額頭,身子一歪,軟軟便倒。


    劉濃趕緊一把攬住,將其抱入懷中,輕輕入室。當是時,場麵極靜,謝奕按著膝,微微傾身,眉頭一挑一挑,顯然身心皆驚。褚裒猶自不敢動彈,靜臥待墨幹。稍徐,劉濃走到褚裒身後,縱攬其滿身龍章鳳姿,心神俱震,繼而,微微一笑,展開寬袖,均勻的沿著字跡緩緩拂動,輕笑:“陽和興起,縱興逞意,意隨神飛,安石此字,令人愧也!蕩腕塗墨香,千金賦一闕,當如是。”


    “此乃,阿大所書乎?”謝奕總算迴過神來,擦了擦眼睛,與劉濃一道揮袖摧墨幹。


    劉濃揮著袖子,笑道:“終年樊籠一朝開,浩浩墨意入神來,安石書此,不足為奇。”


    眼前寬袖亂飛,身上微涼微涼,褚裒苦笑道:“昔年,王逸少銀勾鐵劃,筆透青案終年不幹。今朝,褚裒幸也,融身為案,恰逢安石脫神而出。不幸也,暨待稍後,不知將汙幾多清水也。”


    謝奕樂了,在褚裒的屁股部位猛力的揮了幾把,哈哈笑道:“季野莫悲,且待墨幹,謝奕願為君遍灑澡香,定可使君濯身歸白。然,此字,當歸謝奕。”


    “休得胡言!”褚裒急了,屁股動了動,嚷道:“褚裒以身為案,以裳為紙,字即入吾身,當歸於吾。”說著,斜斜看了一劉濃,問道:“瞻簀,以為然否?”


    劉濃蕩著衣袖,正色道:“然也,季野所處之地,乃劉濃陋室,身下葦席,乃劉濃所展,而此晨日,漫牆而入,即乃天帝賜於劉濃。故而,此字,理當歸劉濃。”


    “啊!!”褚裒與謝奕齊齊一怔。


    半盞茶後,褚裒身上墨幹,迫不及待的鑽入偏室中,任由謝奕拍打房門,就是不開。少傾,兄弟三人鬧了一陣,一致認同,褚裒犧牲較大,故而,字歸褚裒。遂後,謝奕見袁耽不在,便問劉濃可曾得見。劉濃笑道:“彥道拜訪溫泰真去也,劉濃亦將前往城北,拜訪郗公。”頓了一頓,似吐了一口氣:“尚將往顧氏。”


    謝奕看了一眼斜對麵的青青小樓,想了一想,沉聲道:“即是如此,謝奕亦當去見族伯與阿父。瞻簀奉召入建康,按律,需呈節入大司徒府。然,大司徒如今抱恙在身,正行請辭,故而”


    “無妨,節至便可。”


    劉濃乃鎮西將軍假節豫州,持有晉室節杖,節外州刺史入朝,按故晉律,當進駐節臣驛府。然,自東晉立於江東,諸事從簡,是以,僅需經大司徒府審核,待大司徒論定,複入朝覲見司馬紹,其間來去,少說也得三兩天。當下,兄弟二人齊入建康城,為袁耽之事奔波。


    城北,郗氏府邸。


    玉色瑞獸挺立於朱門左右,林梢鶯兒淺唱不休,自郗鑒入建康,近幾日,郗氏門前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無一乃白身,俱是玉冠錦服者。眾人來此,一為郗鑒名重,二為女中筆仙。郗璿芳齡已然十九,猶待嫁閨中,不知幾多青俊郎君深慕其容。


    此時,郗鑒將將送走賀氏,看著牛車尾遠去,舒展的眉頭慢慢皺起來,捋著胡須,暗忖:‘如今,賀氏雖不及我郗氏,然賀氏郎君卻一表人才,奈何,方才命璿兒據屏暗觀,璿兒卻托故未至。唉,短短數日,已然十餘子往複,焉知,皆難入璿兒之眼。璿兒也璿兒,汝意何為也?’轉念間思及一事,眼底陡然一寒,心道:‘刁玄亮也刁玄亮,我郗氏雖不若王謝,然,亦不至為外戚’想著想著,扯落胡須三兩根。


    遂後,瞅了瞅林梢日,暗覺日光惹人生厭,枝頭黃鶯鳴聲猶其刮臊,即命隨從持竿趕鶯。待鶯飛林靜,心中卻靜不下來,冷寒著一張臉,把袖一卷,闊步入內。


    粉色葦席擺於百花叢中,郗璿身襲紅裙,臨案作書,神情專注,落筆如涓流。聽得身側傳來沉沉腳步聲,眸子一顫,把筆擱於硯角,款款起身,未看阿父,深深一個萬福,輕聲道:“阿父莫怒。”


    “莫怒”郗鑒眉頭一皺,快步上前,俯身一看,乃是毛詩越人歌,心中複雜無比,眉頭愈鎖愈深,沉聲道:“璿兒,汝已十九,理當嫁人,豈可置若不聞。”


    郗璿端著手,螓首微垂,答道:“阿父莫憂,待女兒抄詩十遍,即行嫁人。”


    十遍!毛詩百首,而今方抄十餘首,若待十遍抄完,不知幾時也!郗鑒心中又憐又惱,滿臉漲得通紅,左右一思,暗中一狠,索性冷聲道:“璿兒,汝可知,若汝再行遲疑,即將入宮矣!莫非,汝願為司馬氏之婦乎?”說著,冷冷掃了眼院中婢女,見一幹婢女躲得遠遠的,遂輕聲補道:“司馬氏,命衰矣!”


    聞言,郗璿身子驀然一震,眸子裏泛起蒙霧,咬了咬嘴唇,指著園中花圃,凝聲道:“阿父,為何世情皆乃男擇女,而非女擇男也?女兒自問,才識不輸於男兒,為何卻若園中枝,任人觀采也?”


    “這”郗鑒捋著須的手一頓,惱怒中生,卻不該如何作答,半晌,憋出一句:“休得胡言,乾居上,坤在下,此乃自然之理,豈容汝褻瀆?”


    睫毛一顫,郗璿端手踏前一步,輕聲道:“阿父教誨極是,女兒抄詩十遍,即行嫁人。屆時,莫論賀氏,亦或朱氏張氏,甚爾,命衰之司馬氏,皆由阿父做主。”


    “唉,唉唉”郗鑒跺著腳,連連長歎,卻莫可奈何,轉眼見女兒容顏嬌嫩,眼底滾淚,恰若一枝梨花輕帶雨,心中又忽生不忍。郗璿的性子從他,外柔內剛,正乃有其父,必有其女。然,司馬氏既已起意,豈會輕易罷休!


    這時,隨從來稟,成都侯拜訪。


    “瞻簀”郗鑒愕然。


    “嗯”郗璿腳步一頓,徐徐轉首,看向阿父。


    郗鑒神情既喜且憂,見女兒定定的看來,中心寸軟,仰天一聲長歎,拍了拍額角,搖了搖頭,快步迎向院外。劉濃靜侯於院外,融身於淺陽中,郗鑒出門即見,驀生一陣恍惚,憶起昔年於吳縣,也是這般,玉人孑立,已方悔婚,而如今,人事已非,斯人卻風姿依舊,怎不教人感概。


    “劉濃,見過郗,伯父。”劉濃持禮,不驕不卑。


    “瞻簀,何需多禮,日前聞召,便知瞻簀必來,吾正有事與瞻簀相商。”郗鑒大步下階,拉著劉濃的手,便往院內走,心中卻七上八下,眉凝色憂。


    劉濃觀其神,知其意,心中忐忑,來時,一路皆聞,郗氏正行擇婿,若非袁耽之事不容耽擱,他已然命車夫迴轉。此時,隻得故作不知,目不斜視,默然隨其而行。


    郗鑒將劉濃引入靜室,劉濃漫眼一觀,但見靜室極闊,內浮幽香,外側尚且攔著八麵梅花映雪屏,隱隱見得雪屏後有一道小門,心中咯噔一跳,抹了抹左手,落座於郗鑒斜對麵。


    郗鑒注視著劉濃,將長須捋了又捋,眼中神色複雜難言,時而滿含讚賞,倏而內愧於心,漸而悔色彌漫。


    室間靜,令人心生難安,劉濃稍作沉吟,看著案上茶具,笑道:“郗伯父,如若不嫌,劉濃願烹茶一壺。”說著,瞅了瞅八麵梅屏,意態明顯,想換個地方。


    郗鑒視若未見,擺手笑道:“甚好,甚好。此院雖簡,然內汪一眼清泉,足可煮得好茶。吾觀瞻簀大器若玉鍾,已非往日,若行烹茶,想必室中亦可。”說著,便招過門前隨從,細細一陣吩咐,命其至後院取滴水清泉。


    劉濃無奈,微微一笑。


    隨從領命而去,待至後院,恰逢郗璿領著幾名婢女,漫步轉廊,見隨從抱著雲屯,郗璿問道:“何往?”


    隨從道:“迴稟小娘子,自泉眼取水。”


    郗璿道:“送往何處?”


    隨從恭聲答道:“東院蘭室。”


    郗璿不再問,邁著紅藍絲履,挽著朱綾背紗,行向東院。將將轉出長廊,郗曇打斜竄出,埋著頭,大步急走,挽著袖子,邊走邊問身側隨從:“汝可看仔細,確乃成都侯?昔日辯於雍丘,吾有所不及,今朝定將其好生”


    “阿弟。”郗璿輕喚。


    郗曇步伐一頓,滿臉笑容驟然一收,可憐兮兮的轉過身,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地道:“阿姐,阿弟此番外出,乃與人辯論,並非服散”昔日,他曾於庾氏子弟一道服散,險些命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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