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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命三年四月十五,大金汗努爾哈赤在親率正黃、正紅、鑲紅、鑲藍四旗拿下撫順的同時,又命鑲黃


    、正白、鑲白、正藍四旗攻占東州、馬跟單等地,大明遼東巡撫李維翰急遣總兵張承胤率兵一萬趕赴支援


    ,遭金兵伏擊,全軍覆沒。


    五月,再度攻克明國撫安堡、花包衝堡、三岔兒堡等大小堡十一個。


    七月,大金八旗鐵騎踏入雅鶻關,圍攻清河城,明將鄒儲賢固守頑抗,最終城破被殺。在這之後,大


    金旗兵又占據一堵牆、堿場二城。至此明撫順以東諸堡,大都為大金所占。


    我被迫繼續滯留於蘇密村,然而五嶺關畢竟離戰火點太近,如今是大金一麵倒的節節勝戰,所以作為


    金國勢力範圍的五嶺關還不至陷入危機。然而,大明並非是那種隻挨打不反擊的傻瓜,等到反擊之時,首


    當其衝遭殃的隻怕就是這五嶺關。


    我開始思措下一步該往哪去,可眼下兵荒馬亂的,一走出去說不準就會碰到流竄官匪。這世道動蕩不


    安,處處危機四伏,當務之急已非是解決溫飽冷暖,而是要如何做才能使自己幸免於難。


    己未,天命四年,明萬曆四十七年。


    這一年的新春最為慘淡,蘇密村內無論女真人還是漢人,皆是喜憂參半。大明已在加大力度籌聚兵力


    ,不日內便可發動一場大規模的圍剿之戰,進軍遼東,一口氣消滅大金。


    如此提心吊膽的挨到正月初十傍晚,村裏有人外出射獵而歸,傳遞迴又一驚人消息:“大金汗王發兵


    攻打扈倫葉赫了!”


    葉赫部,扈倫女真最後所剩的一個部落,努爾哈赤的眼中釘肉中刺,他不會讓它獨存於身畔。長久以


    來,葉赫與大明的關係最為緊密,葉赫仰賴著大明,以大明做靠山,所以這骨頭向來是扈倫四部中最難啃


    的一塊。


    今日看來,努爾哈赤真的是再無任何顧忌了。偌大個大明國都敢挑釁,肆意攻打邊城了,又何在乎一


    個小小的葉赫呢?


    “嬸嬸……吃飯飯……”小安生快兩歲了,生活的困頓使得她比我見過富貴人家的那些小孩要瘦小許


    多。“姑姑,吃吃……”她蹣跚著腳步,小手拉著我的衣袖,臉上露出饞色,“安生,餓餓……肚肚餓餓


    。”


    我摸了摸她頭頂稀疏枯黃的頭發,將她抱上膝蓋,騰出右手從桌上倒扣的一隻青瓷碗裏取了一塊紅皮


    番薯,正要遞給她,忽見小秋咬著嘴唇,怯生生的依著門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住了我手裏的番薯。


    我迴頭看了眼,碗裏已空,隻得歎口氣,將手中的番薯一掰為二,將一半塞安生手裏,一半遞給小秋


    。


    安生接過後狼吞虎咽,小嘴吧唧直響,可是小秋卻並沒有走過來,隻是一個勁的咽著唾沫,羞澀的笑


    說:“姑姑,我不餓,我才在家吃過飯……”


    這孩子在撒謊,黎艮前天出去挖人參,為了一支老山參的歸屬,和女真人起了衝突。他女真話說的不


    是很順溜,結果才結結巴巴的爭辯了幾句,後腦勺就挨了一磚頭,左膝蓋也被他們用棍子打折了。


    黎家就靠黎艮一個壯勞力討生活,紮曦妲縫補換來的那些糧食根本就不夠他們一家四口嚼用。


    若不是怕招人眼紅,我早把那些首飾拿出去換糧食了。隻可惜,死物畢竟是死物,不能直接拿來填铇


    肚子。


    “拿去!”我佯作生氣,“你不吃嬸嬸可要生氣了!”


    小秋這才接了,靦腆的衝我一笑。這時候安生忽然噎得連連咳嗽,我趕緊又是拍背,又給她喝水:“


    慢的吃,慢點……”安生小臉漲得通紅,我將她嘴角的殘渣撣幹淨,心裏微微發酸。


    安生啊安生……如何才能在此亂世,安然度過一生?


    己未年正月初二,努爾哈赤命大貝勒代善率領十六員大將,兵馬五千人,駐守紮喀關,防止明軍偷襲


    大金。正月初七,努爾哈赤親率傾國之師,深入葉赫地界。大金鐵騎攻克亦特城、粘罕寨,一路燒殺劫掠


    ,直至葉赫城東十裏。葉赫城十裏外之大小屯寨二十餘處被盡數焚毀,俘獲大量部民、畜產、糧食和財物


    。葉赫被迫向明廷提出救援,明朝駐開原總兵馬林率兵馳救。


    我原以為這一次葉赫難逃噩運,勢必要被努爾哈赤一口吞沒,可誰知馬林援兵未至,努爾哈赤已然退


    兵,這個變故多少讓我有些錯愕得摸不著頭腦。


    為何會將一塊到嘴的肥肉又給吐了出來?難道是發生了什麽大事,逼得他不得不放棄麽?會是什麽事


    ,竟能如此緊迫……


    我的心開始惴惴不安起來,思忖再三,決定卷包袱走人。五嶺關已然不再是個良好的棲身之所,我有


    種風雨欲來前的恐慌。我試圖說服黎艮一家與我同行,可是黎艮腿傷不便行走,紮曦妲不願離開祖輩生活


    的土地,任我嘴皮子磨破,把情況說的如何危急,生死一線,他們也隻是望著我無奈的苦笑。


    二月初,一聲驚雷炸響於遼邊,我所料果然不差,明兵糾結各路兵馬,相繼抵達邊關,浩瀚之師,兵


    力竟達四十七萬之多。


    我被震撼得心驚肉跳,大金八旗精兵傾力而出隻怕連這個零頭都沒有,如此懸殊的差距,難怪努爾哈


    赤顧不得再打葉赫。


    我再次去找黎艮,黎艮思慮再三,最後發了句話:“我走不了路,步嫂你若當真不嫌累贅,便請你帶


    上安生吧。你是這孩子的采生人,把她交給你,我們放心。而且……家裏日子太難熬了,說句不中聽的,


    我們實在已養不起她……”


    二月十一,就在我打算帶著安生上路的之際,明軍在遼陽誓師,一時間風雲突變,天地為之色變。


    蘇密村的村民終於開始感到恐慌了,有一半以上的人開始舉家遷移,最後決定留下的隻剩下十餘戶漢


    人。黎艮原本不想走,可是顧忌到紮曦妲是女真人,明軍打來時怕會遷怒女真人,於是他請求我帶上紮曦


    妲母女三人一同上路。


    紮曦妲哭哭啼啼,百般不舍,我被她婆婆媽媽、拖拖拉拉得終於喪失耐性,對著她破口大罵。她被我


    嚇得噤若寒蟬,再不敢囉嗦,於是收拾停當,又將行動不便的黎艮拜托留村的漢人同伴照料,如此這般竟


    然又已拖去了七八日。


    十六那日天上開始飄鵝毛大雪,一夜之間山巒銀妝披拂,寒風凜冽,北風唿嘯。山道變得愈發難行,


    我卻大大鬆了口氣。拖著紮曦妲母女本來就走得不快,所以也不差耽擱個把時辰,倒是這天氣惡劣了,反


    倒可以拖延住明軍出師發兵的日期。


    我心下稍定,算計著如果要避開這場戰亂,唯有往蒙古去。隻是道路崎嶇,不知道小秋和安生能不能


    撐得住。由於沒有馬匹,隻能靠步行,我讓小秋扶著安生乘坐在小白背上,自己和紮曦妲步行。紮曦妲從


    未出過遠門,這次逃難出來,真乃人生裏破天荒第一次遭這種罪,這一路最開心的恐怕隻有兩個天真無知


    的孩童了。


    山路繞彎,大雪覆蓋下,我竟開始犯起了迷糊,完全失去方向感。在山裏轉了十天左右才終於走了出


    去,踉踉蹌蹌,精疲力竭的趕到一處山寨。找了人略一打聽,才知道其實我們根本就沒有走出多遠,這裏


    乃是薩爾滸山穀。


    聽到“薩爾滸”三個字,我眼皮直跳,心髒痙攣的抽了一下。


    薩爾滸!薩爾滸……好熟悉的名字!我在哪裏聽過?薩爾滸……為什麽我會有一種強烈的不祥感?


    是夜,在山寨的一戶人家借宿,我如芒在背,寢食難安,真想連夜出山,可是看著身畔睡得正香,已


    被多日勞頓之苦累得夠嗆的兩個孩子,心裏又著實不忍。


    子末醜初,我瞪大了眼毫無半點睡意,明明身子疲倦得要命,可偏偏神智卻是異常清醒。不多會兒,


    忽聽房外一陣細碎的隆隆之聲,屋外小白噅嘶踢騰,我一個挺身從床上爬了起來,大叫道:“紮曦妲!紮


    曦妲——小秋!快起來——”一邊喊一邊將身側的安生抱起跳下床。


    才穿好鞋,感覺地皮微微發顫,隆隆聲響越逼越近,轉眼馬鳴人斥,喧嘩聲傳遍整個山穀。


    紮曦妲瞪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驚惶失措的抱住了小秋:“什麽事?發生了什麽事?”她一個勁的


    尖叫,聲音大得驚人。


    我揚手劈麵給了她一巴掌,止住她的厲聲鬼叫:“閉嘴!若想活命!你最好一句女真話也別說!”頓


    了頓,我強壓下內心的狂跳顫慄,“你索性就裝啞巴……”


    一句話未完,忽聽門上砰地被人砸開,我眼前一花,十來名穿著明朝服飾的兵丁端著長矛衝了進來,


    驚喜萬分的大聲嚷嚷:“這裏還有!這裏——還有韃子……”


    “我們不是韃子!”我霍地站前一步,抱著安生攔在紮曦妲身前,強烈抑製下驚懼,勉強保持鎮定的


    說,“我們是漢人!我們不是韃子!”


    我吐字清晰,喊出的時候又是拚盡了全部力氣,是以才說完,便聽門外有個人“咦”了聲,分開人群


    ,走進門來。


    “張大人!”門內的小兵紛紛行禮。


    我抬頭望去,見進來的是個年輕男子,氣宇軒昂,雖然身著軍裝甲胄,眉宇間卻淡淡的透出一層儒雅


    之氣,不大像是武人。


    他目光在我身前轉了一圈,又掃了眼我身後,問道:“你是漢人?”


    我聽他說話和氣,臉上也全無那些兵丁的暴戾之氣,心裏略略放寬,懷裏抱著安生,依著漢禮略略福


    了福:“奴家夫家姓黎,祖籍蘇州……”我吸了口氣,腦中飛快轉動,前一秒還心神不定,下一刻已是謊


    言連篇,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年前隨夫君至關外謀生,暫居五嶺關下,適逢兵荒災亂,奴家與夫君


    走散,流落至此……”


    “五嶺關?”他蹙了眉頭,“我軍日前方從五嶺關經過……”聲音漸漸放低,底下的話我沒能聽清楚


    。他略略停了下,目光有些古怪的看了我兩眼,“聽你方才言談舉止,也像是個知書達理之人,如何就能


    為了避禍,竟而穿戴成韃虜模樣?”


    我連聲稱是,態度謙恭得恨不得給他磕頭。隻因方才無意間朝門外瞄了一眼,竟是看到烏壓壓的一片


    人頭。我原還以為來的不過是夥結集出來打秋風的小股散兵,現在看來明顯判斷失誤,這裏頭透著詭異,


    很不對勁。


    “看著她們,不許放人亂跑!”


    “是!”小兵齊聲應了,然後留下兩名看守,其餘人重新退出。


    我大大鬆了口氣,這時才大感腿腳發軟,迴身望去,卻見紮曦妲麵色慘白,死死摟住小秋,母女兩個


    抖若篩糠。隻有我懷裏的小安生,仍是瞪大了一雙迷糊困澀的眼睛,懵懂無知的看著我們幾個,不知恐懼


    為何物。


    “他娘的,這次出來都沒什麽油水可撈……”


    “可不是!杜將軍忒認死理,其實上頭交待咱們做什麽,咱們便做什麽好了。何苦……”


    兩小兵閑著沒事幹,開始靠著門嘮嗑,我從他們稀裏糊塗的話語中,斷章取義,模糊的聽出了一些訊


    息。比如說,這支隊伍好像是明朝剿金大軍之一,領兵的是個姓杜的老將軍,是個能征善戰的主兒,隻是


    好像和這次的總兵官不大合拍。又比如,我還聽出,方才那個年輕人姓張,是個文人出身,原為分巡兵備


    副使,現出任監軍一職。


    我弄不大懂這監軍是多大的一個官職,也無心去弄懂,現在我最想知道的是他們會如何處置我們,可


    是偏又不能問,隻得硬生生的憋著。那兩小兵越聊越起勁,慢慢的話題從從軍打仗偏離到賭錢吃花酒,我


    越聽越來氣,暗自搖頭,這些人哪裏像是當兵的?全無半分組織紀律性,與那些閑賦在家時還得耕作漁獵


    、自力更生的八旗子弟相比,這些大明士兵簡直就是一群垃圾。


    “張大人說讓一位黎夫人去軍帳。”門口突然探進一個人來,臉朝屋內張了張,“喂,你倆哪一個是


    黎氏?”


    紮曦妲神情慌張,我一把摁住她的肩膀,站了起來:“我是。”


    那人上下打量了我幾眼,冷漠的說:“那好吧,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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