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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宗會南下?”


    “是的,聽聞是王內相以犒軍之命派遣其南下的。”


    七月中旬,在李漼想著調查神策軍的同時,西川嘉州城外的崔鉉也得知了王宗實派遣王宗會南下的事情。


    此刻的二人站在嘉州城西南的軍營之中,此地不僅有崔鉉招募的三萬西川新軍,更有被楊複光帶著南下的萬匹挽馬。


    楊複光是元宵時北上的,抵達臨州時,劉繼隆剛剛前往了蘭州,因此完美錯過。


    他帶著北上的那些錢貨,基本都留在了隴右,交換迴來的則是一萬匹被騸過的挽馬。


    由於軍隊還在操訓,挽馬便被崔鉉交給流民在軍營四周開墾荒田。


    崔鉉這一手段,倒是讓嘉州附近的流民都安定了下來。


    不僅如此,附近幾個州的流民也是先後來到嘉州定居。


    隻是在他心底,若非朝廷勒令諸道嚴查逃民,他是斷然不會管這幾萬流民死活的。


    不能驅趕流民去隴右,便隻能想辦法安置他們了。


    正因如此,他才會將馬軍的挽馬暫時交給流民開墾荒地。


    隻是這項政策才持續不過兩個月,如今卻聽聞王宗會南下去尋找高駢去了。


    王宗會此時可不比曾經了,如今的他雖然沒有太大的官位,但他身後站著北司群宦的頭頭王宗實。


    因此對於他的南下,崔鉉還是需要關注關注的。


    想到這裏,崔鉉目光看向楊複光,略帶審視:“楊監軍畢竟是北司的宦官,如今為本相通風報信,難道不怕被北司其他人檢舉嗎?”


    “嗬嗬……”楊複光輕笑出聲,恭敬對崔鉉說道:


    “家父曾經說過,天下之事,皆為利益。”


    “下官如今與使相共事,若是不能將西川經營好,日後北司也難有我拔擢之通道。”


    他說的冠冕堂皇,但崔鉉卻清楚北司的事情可不是簡單的利益問題。


    楊複光身後站著楊玄階、楊玄冀二人,即便是王宗會,也不敢輕易對付楊複光。


    背靠兩座大山的人,竟需要在劍南道論資排輩才能重返北司,擔任高位。


    顯然,楊玄階等人並不滿意王宗實將楊複光下派的舉動,而楊複光為自己報信,恐怕也是二人想要拉攏外援。


    崔鉉自然看不上這些宦官,但虛以委蛇又未嚐不可。


    這麽想著,崔鉉輕聲笑道:“王宗會那邊,老夫會派讓人去打探消息的。”


    “眼下當務之急,還是把新軍操訓得力,抓準時機將失地收複。”


    “這是自然。”楊複光肯定道。


    見他附和,崔鉉轉頭看向牙門之外,盡管牙門是三進出的存在,但由於開間廣大,所以能清楚看到牙門外的校場情況。


    隻見三萬大軍正在校場上操訓,而崔鉉看到的不過是操訓隊伍的冰山一角罷了。


    “我軍三萬,挽馬卻不過萬匹,若想要其展露神威,必然需要足夠的挽馬。”


    “隻是如今府庫空虛,想要繼續采買挽馬,恐怕……”


    崔鉉若有所指,楊複光在心底皺眉,但麵上卻主動道:


    “下官倒是有一手段,但此事若是暴露,使相恐怕要步昔日白相公後塵……”


    “白敏中?”崔鉉眉頭微皺,頓時就想到了楊複光所說手段是什麽。


    他靠在椅子上,平複平複情緒後才說道:“你是讓我效仿昔年白敏中以流民換馬之舉?”


    當年白敏中被彈劾後調往江陵,其中主要原因就是白敏中私底下用西川流民和劉繼隆交換馬匹。


    這件事情爆發後,李忱便沒再重用白敏中,直到新帝李漼繼位,白敏中才得以調迴長安。


    想到這裏,崔鉉眉頭微微皺起,接著說道:“如今流民遍地,不同昔年。”


    “即便老夫派人嚴防死守,那流民卻無孔不出,總能逃亡隴右。”


    “這樣的局麵,即便老夫向劉繼隆開口,恐怕他也不會願意吧?”


    崔鉉以自己的視角來判斷這件事,但楊複光聽後卻搖頭道:


    “流民在西川是負擔,去了隴右就是賦稅。”


    “下官此次北上,發現隴右雖然人口眾多,但依舊在將南邊的百姓遷徙往北邊,可見隴右依舊缺少人口。”


    “隻要加派‘文扶龍翼’等四州的巡邊兵馬,將流民阻攔在西川境內,屆時再與劉繼隆洽談,想來劉繼隆定然會願意以馬匹交換流民。”


    楊複光提出了這個建議,但崔鉉聽後卻有所顧忌:“若是如此,四州必然加派兵馬,這恐怕不利於防守南境。”


    眼見崔鉉心動,楊複光繼續道:“眼下南蠻遭受重創,短時間內,定然無法對西川發起襲擾。”


    “若是我們能抓住機會,說不定能將境內流民妥善處理好,還能換得足夠多的挽馬。”


    楊複光說出了“我們”,而這讓崔鉉十分意動。


    如今他六十有五,入朝為相是不太可能了,卒於西川任上就是他的最好結局。


    因此將西川經營好,便是他如今的當務之急……


    想到這裏,崔鉉沉默片刻後才開口道:“此事便交給你了。”


    “是!”楊複光連忙應下,隨後緩緩退出了牙門之中。


    在他離開的同時,長安南下的王宗會也漸漸走入東川境內。


    上次牛頭峽之戰結束後,祐世隆率先撤迴了朱提,而高駢也沒有追擊,而是就地在東安城休整。


    待到楊酋慶將兵馬撤迴聘州後,高駢旋即留下藺茹真將、張璘、王重任三人駐守前線,自己率先返迴了僰道城。


    王宗會南下抵達僰道城時,高駢也再度招募了七千流民子弟,將其編練為軍。


    七千東川新卒在僰道城外校場上操練,喊殺聲不斷。


    王宗會與高駢並排站在校台上,掃視這七千新卒操訓。


    “這次大兄向至尊為你討了好,至尊敕封你為薊縣開國侯,檢校兵部尚書,食邑一千二百戶。”


    “除此之外,朝廷調撥錢二十萬貫,絹十萬隨某南下,皆用於你東川犒軍所需。”


    王宗會侃侃而談,但高駢十分清楚,這些東西的背後都有價碼,價碼就是他高駢必須忠心王宗實等人。


    對此,高駢心裏不屑,麵上依舊表現得十分恭敬:“多謝少監,某必不會忘記內相之抬舉!”


    “嗯……”王宗會輕描淡寫應下,沉吟片刻後詢問道:“你這東川,有多少可用之兵?”


    “三千精騎,步軍一萬五!”


    高駢不假思索的迴答,王宗會聞言頷首,片刻後繼續問道:“近來廟堂上對隴右的爭議,想來你也清楚。”


    “某在此私下問問你,你是如何看待朝廷與隴右之關係的?”


    廟堂上對隴右之事的爭論,高駢向來關注,原因就在劉繼隆身上。


    正因如此,在王宗會開口後不久,高駢便整理了思緒,張口解答起來:


    “劉繼隆此人有人傑之表,年不到而立卻行事老成。”


    “其人胸有兵略,開闔如神,嚐身先士卒、所向克捷,又有治才。”


    “昔年隴右遭論恐熱霍亂而殘破,隨後便見此人入主蘭州,前後幾年橫掃群雄而占據隴右,如今又在鬆州、涼州各有布置,更是驅逐了河西群胡。”


    “昔年某在隴右與之交兵時,便知曉此人雄才,野心不淺。”


    “本以為此人蟄伏數年,便要一鳴驚人,振翅衝天。”


    “倘若如此,即便其用兵如神,朝廷也能集結諸道兵馬將其圍剿驅逐。”


    “然而自大中八年到如今,其人依舊蟄伏,可見其野心並非一般人所能相比。”


    “某聽聞他不斷吸納逃民,想來便是為日後起事做準備。”


    “昔年隴右口不過十餘萬,其人便敢養兵萬餘,縱橫邊陲。”


    “如今隴右治下民眾多寡,朝廷鮮能知,然其兵眾必不少五萬。”


    “若是朝廷真的要動兵圍剿隴右,其後果恐不下昔年安史之亂……”


    麵對高駢的這番話,王宗會臉上不由動容,但他還是覺得高駢所說有些危言聳聽了。


    “安史之亂,恐怕不至於吧?”


    王宗會忍不住打斷,接著皺眉道:“那劉繼隆能有史思明之勇?”


    “可朝廷也沒有李武穆、郭忠武……”


    高駢幽幽一句話,立馬讓王宗會為之語塞,心裏也不免對劉繼隆愈發畏懼起來。


    如今的大唐若是真能找出李光弼、郭子儀那般人物,也不至於被南蠻打到大渡河了。


    若非出了個高駢和王式,恐怕安南和戎州都得丟失……


    想到這裏,王宗會忍不住開口道;“若是朝廷允你為諸道行營兵馬都統,你需要多少兵馬和錢糧能討平隴右?”


    麵對這個問題,高駢不由沉思起來。


    盡管這個問題,他早就在心底盤算過無數次,但真到需要迴答的時候,他卻還是拿不定主意。


    “若是如某麾下這般兵馬,至少不能少於十萬兵馬,兩年方能討平劉繼隆。”


    “此外,劉繼隆興許會率領殘部,走鄯廓二州逃往吐穀渾……”


    高駢的迴答令王宗會心裏一緊,畢竟他很清楚十萬兵馬需要多少錢糧。


    單從如今的西南戰事來說,朝廷對付南蠻,不過動用了七萬餘眾,並且還是各鎮自己度支軍餉,朝廷隻是偶爾犒賞罷了。


    哪怕如此,朝廷每年在西南所用錢糧都不下三百萬。


    若是朝廷征調各道兵馬去討擊隴右,那自然要朝廷運轉錢糧。


    十萬大軍所需錢糧,一年下來最少要四百多萬。


    這麽多錢糧,而且還需要維持兩年,最後還不一定能討平劉繼隆。


    想到這裏,王宗會不免倒吸口涼氣,而高駢也趁機說道:


    “某此番謀劃,還是在番賊與河西對隴右不予相助的情況。”


    “若是番賊尚摩鄢及河西張淮深派兵馳援劉繼隆,那戰事恐怕要七八年才能結束。”


    “眼下朝廷正在向南蠻動兵,某雖重創南蠻,然南蠻兩三年內必然卷土重來。”


    “如今局麵,實在不宜節外生枝,勞請少監轉告內相……”


    麵對隴右的事情,高駢還是十分慎重的。


    甚至在他看來,若非河朔三鎮容易在危機時沆瀣一氣,成德、魏博二鎮不足為慮,唯有幽州能如隴右這般麻煩。


    思緒此間,高駢便安靜下來等待王宗會的迴答。


    王宗會沉默片刻,末了才點頭道:“此事,某會在之後與大兄說的。”


    “時候不早了,某舟車勞頓也乏了,便不叨擾你了。”


    話音落下,他向校台下走去,高駢則是派梁纘、魯褥月二人護送王宗會前去休息。


    瞧著他背影走遠,高駢這才收迴目光,將目光投向那七千新卒。


    其實若是可以,他還真希望朝廷對隴右鎮下手。


    至少到了那個時候,朝廷必然要選拔有才之將,而他有自信勝任。


    憑著討平河隴的功績,他最少能獲爵郡王,甚至位極人臣。


    哪怕戰陣之上沒辦法擊敗劉繼隆,他也能憑借朝廷那龐大的體量,一點點把隴右壓死……


    “該死的宦官!”


    在高駢暢想之餘,遠在千裏之外的長安鹹寧宮中也傳出了低嗬之聲。


    偌大的鹹寧宮,往日遍布殿上的宦官都消失不見,隻剩下偏殿中的皇帝李漼,以及他所心愛的女兒,同昌公主李梅靈。


    李漼壓著脾氣,手中拿著一本記錄滿諸多事情的文冊。


    “阿耶不要生氣,把身體氣壞了不值得。”


    李梅靈安撫著自家阿耶,而身為她阿耶的李漼則是將文冊丟在桌上,眉頭緊鎖。


    “朕雖然想到了神策軍有貓膩,卻不想神策軍竟然如此不堪用……”


    “怪不得滿朝文武都不認同朕要討平隴右的想法,原來他們早就知道神策軍的貓膩,但卻無一人敢於告訴於朕!”


    李漼拳頭攥緊,臉上寫滿不甘。


    當初他就好奇,自家阿耶在位時期也算太平,為何不敢對隴右的劉繼隆下手。


    現在明了一切之後,他才了解自家阿耶的想法。


    想來自家阿耶是了解神策軍虛實的,所以才沒有貿然下旨討平隴右。


    這麽想來,李漼也不免有些後怕。


    倘若昔日沒有裴休三人的阻攔,他要是真的下令討平劉繼隆,哪怕不是要被劉繼隆打入關中,打入長安……


    想到那個未曾謀麵的劉繼隆帶兵進入長安,李漼心底就不免生出股無力感。


    “阿耶,神策軍雖然有許多虛額,但確實能拉出不少兵馬來拱衛京畿。”


    李梅靈安撫著李漼,但很快她臉上又浮現惆悵:“隻是北衙六軍除左右神武軍外,其餘均不堪用。”


    “……”李漼的臉色更難看了,他沒想到京畿之地養兵十餘萬,結果卻都是虛額。


    北司那群老雜毛,竟然拿著十幾萬虛額從朝廷這裏不斷索取錢糧。


    十二萬六千神策軍,每年度支近四百萬貫,而今卻有人告訴他,所謂驍勇善戰的神策軍,竟然連三萬在額都湊不出來。


    李漼不傻,隻是掌握的情報不多,雙眼都被北司那群人蒙蔽了。


    如今得知了情報,他立馬就猜到了北司群宦是怎麽利用神策軍斂財的了。


    普通的兵額直接吃空餉,官位則是留給北司各家子弟,讓他們吃食邑和俸祿。


    虧他即位時,麵對王宗實“裁汰兵額”之舉還略帶感激,如今看來,無非就是他們少吸幾口朝廷的血罷了。


    “四百萬貫……”


    李漼在心底呢喃這筆錢糧,心都快滴出血來了。


    解決神策軍的虛額問題,他起碼能省下三百多萬貫。


    拿著這三百多萬貫,完全可以重新編練十萬大軍,屆時哪個藩鎮還敢對朝廷跳梁?


    隻可惜他沒有收拾王宗實等人的手段,麵對這般情況,也隻能忍氣吞聲。


    可他也清楚,朝廷若是繼續這樣下去,那大唐說不定會亡於他的兒孫手上。


    想到這裏,李漼心裏有三分僥幸,七分無奈。


    僥幸在於大唐不太可能亡在他的手上,無奈在於自己明知道這些事情,卻無法改變。


    “囡囡……”


    李漼麵露苦色,抬頭看向自家不過十三歲的囡囡。


    “阿耶,囡囡在這裏。”李梅靈握住了李漼的手。


    感受著手中溫暖,李漼沉默許久後才緩緩說道:“此事你我父女知道便足夠,你派出打探消息的那女子,便調來朕身邊吧。”


    李漼這話說的很明顯,前一句用‘你我’,後一句用‘朕’。


    前者是以父親身份安慰,後者則是以皇帝身份來下令。


    李梅靈聞言瞳孔緊縮,隨後忍不住說道;“阿耶,那女子與我情……”


    “此事不容爭議!”


    李漼打斷了她的話,這也是李梅靈自出生來,第一次被李漼用如此冷冽的語氣所教育。


    沉默許久,李梅靈最終還是緩緩的點了下頭:“兒臣知道了……”


    聽著‘兒臣’二字從李梅靈口中說出,李漼心裏也是說不出的難受。


    隻是這件事十分重要,馬虎不得半點。


    “兒臣告退了……”


    李梅靈低垂眼簾行禮,隨後頭也不迴的離開了偏殿。


    李漼望著她背影,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麽。


    待李梅靈徹底離開鹹寧宮,被支開的田允也帶著群宦走入鹹寧宮。


    “大家……”


    田允走入偏殿,低眉順眼的行禮。


    李漼望著他,好似看到了他身後的王宗實。


    盡管心裏不是滋味,但李漼還是冷聲說道:“派人去公主的宮中,把前些日子出宮采買話本的女婢盡數杖斃!”


    “奴婢領命……”田允十分好奇,為什麽皇帝會親口下令處置幾個宮女。


    “此事你若不忙,便由你親自操辦吧。”


    李漼補充了一句,而田允聽後,心裏頓時沒了興趣。


    若是有什麽秘密,他倒是還有興趣去親自監督,但如今皇帝都吩咐他去,顯然不是什麽大秘密。


    “奴婢這就去辦……”


    田允嘴上應下,隨後緩緩退出偏殿,但卻並未親自前往,而是派幾名不知名的宦官前去辦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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