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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銀色的車身如同利箭,劃破漂浮在g112號高速上的晨霧,電機模擬出的聲浪低沉悅耳,160時速模糊了光影和背景。快就是美嗎?快就是美。


    王子虛手扶方向盤,車內演奏著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二圓舞曲。螺旋上升的曲調,讓他爬升在高架時仿佛踏上登神長階,宏大、壯美、悲愴,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隨著曲調搖晃。


    陽光的波紋在車身上流動,映耀出火紅的紋路,樂曲進行到第二部分第三個小節時,車載音響裏傳出人類的聲音,和諧的旋律中插入了不和諧的部分,讓王子虛感到惱火。


    “那麽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也是出爐了,最終贏家是來自挪威的劇作家約翰·福瑟,對於這個人,我們國內的讀者恐怕很多都不大熟悉吧?”


    “是的。約翰·福瑟出身於挪威西海岸的海於格鬆,擅長使用新挪威語也就是尼諾斯克語寫作,他涉獵廣泛,創作體裁包括戲劇、、散文、詩、兒童文學。”


    “看來這是一位十分‘冷’的作家哈,不僅生活的地方冷,知名程度也十分冷門,在聽到這個名字時,我的第一反應是,誰?”


    “沒錯,對於我國讀者來說,相比起大家津津樂道陪跑的村上春樹等作家,這位來自挪威的劇作家的名字十分陌生,實際上,近幾年來除了鮑勃·迪倫,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大多都比較‘冷門’……”


    王子虛臉上露出鄙夷:“扯淡。約翰·福瑟也能算冷門?人家還沒得諾獎時就已經是在世的劇作家當中數一數二的了好不?”


    音頻裏彌漫著沙沙聲,給嘉賓的聲音罩上一層朦朧色彩:“老師我其實一直不是很懂,為什麽說村上春樹陪跑了諾獎呢?是他每次都會被提名嗎?”


    “實際上,諾獎並沒有‘提名’一說。也並不存在候選人。說村上春樹‘陪跑’,大概是因為,每一年他都會出現在民間流傳的所謂‘諾獎作者賠率榜’上。”


    “哦,那個我知道,好像我國的幾位作家也登上過這份賠率榜,包括殘雪、閻連科、餘華、雁子山……”


    “對,但是隻當做娛樂消遣即可,不用太過於較真。就連寫《哈利波特》的jk羅琳都在那張榜上,你就可以知道那張所謂的賠率榜含金量如何了。”


    王子虛又笑道:“誰說的?14年的莫迪亞諾,16年的鮑勃·迪倫,19年的漢德克,去年的安妮·艾爾諾,都是賠率榜高位人選,後來也獲獎了,那張榜單每年估得雖不中也亦不遠,含金量比你高多了。”


    他的聲音自然傳達不到那邊,音響裏聲音繼續道:


    “另外,盡管村上春樹是我國文藝青年們的心頭熱,但他從來都不可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因為他太暢銷了。諾獎的評審口味更加地‘嚴肅’,他們會認為,過於暢銷的作家會丟失嚴肅性,所以,他基本上沒有機會獲得諾獎……”


    “扯淡扯淡扯淡扯淡!”王子虛說,“馬爾克斯在得獎前就是千萬級別的暢銷作者了好吧?一知半解,胡言亂語,看得太少,講話太多。”


    接著他忽而沉默下來,因為他想起來,車裏隻有自己。隻有一個人,他的聲音傳不到任何地方去。


    在距離今天起往前數四個月裏,他的生活異常具有規律:早晨起來先寫四千字的文曖腳本,下午處理一些日常雜務,晚上從六點起開始寫作,一直寫到晚上十二點,雷打不動。


    公司的業務逐漸走上正軌,已經不太有需要他出麵的事務。他特地叮囑左子良和葉瀾少打擾他,在他的刻意規避下,人際交往變得越來越簡單,他也越來越孤獨。


    他把自己小心藏在那座房子裏,孤獨地麵對著電腦屏幕,就像世界隻剩下這小小的一隅。


    他想象自己的房子坐落在青灰色的礁石上,門外就是黑色的海洋和白色的浪花,當風乍起,吹透牆壁,吹過他的鬢角,唿嘯著卷向空無一物的地方去。


    如此一來,他就感覺渾身發冷,朝不保夕,從心理上逼迫自己盡快寫作。同時也染上了自言自語的毛病。


    在最後一個月,他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堪憂,最嚴重的時候,他每天要寫上一萬二千字,等倒在床上時,說話已經支離破碎、詞不達意,拿起電話讓對麵的人駕駛高速旋轉機械給中國輸送液體,惹得送水的人摸不著頭腦。


    把自己逼到精神出問題的作家,王子虛不是第一個。


    據後人統計,在世界上有三位作家寫作時偏好光著身子。其一是雨果,其二是海明威,其三是陳青蘿。


    雨果光著身子是因為他有嚴重的拖延症,他為了壓抑自己的玩咖性格,讓傭人把衣服藏起來,這樣他便沒法出門;海明威則是因為不想被衣服這種俗物束縛了思想,用這種行為掙脫世俗眼光的鐐銬和枷鎖,成為地球上最自由的創作者。


    陳青蘿的理由和後者差相仿佛。當她全身心投入,進入忘我狀態後,身上的衣服便不知不覺間一件件消失了。她創作時是全封閉的,大門緊鎖,隻有寧春宴目睹了這個神奇的過程。


    作家多多少少都有各種怪癖,盡管各有各的理由,但共同指向了有關創作的一個事實:寫作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會讓人的行為變得畸形,令尋常人等難以理解。


    寫作當中蘊藏著巨大的痛苦。如果不寫出來,這種痛苦就會作用於精神,折磨得你寢食難安;如果寫出來,這種痛苦會投射到肉身,讓你根本難以寢食。


    王子虛就經受了這等折磨,好在折磨並不是沒有成果,在漫長的夏末過去後,王子虛生產出了長達50萬字的。


    這部以篇幅來說,無論是投給翡仕·歲寒征文,還是投給雜誌,還是自己找出版社印發,都很棘手。太長了。所以他現在正在進行痛苦的校訂初稿環節,目標是把50萬字刪到30萬字以下。


    音響裏的訪談進入了尾聲,主持人說道:


    “那麽,對於國內觀眾,老師還有哪些優秀作家值得推薦呢?”


    “現在年輕一輩的作家都成長起來了,陳青蘿自不必說,還有蕭夢吟、小池、顧藻,都很值得關注。”


    “哦,我聽說過蕭夢吟,她真的是很有個性的一位女子,最近我看了她的一些訪談,說話也很有哲理。”


    “是的。她很有個性。她的作品和她本人一樣,也充滿詭譎的特殊感,讓人讀起來欲罷不能。”


    聽到熟悉的名字,王子虛心中泛起一絲酸澀,但很快他悄無聲息地抹去心頭這片刻的情緒,迴歸到冷靜當中。


    自從上次驚鴻一瞥式的一麵後,他沒有再見到過陳青蘿。


    謝聰在班級群裏發了一個陳青蘿給王子虛頒獎的視頻,引起了班群的轟動。人們先是認出了頒獎嘉賓盛裝打扮的陳青蘿,驚歎她的容顏,接著又發現被頒獎的人是王子虛,一時間無數人的消息如同雪片般飛來。


    王子虛懷揣著秘密的欣喜窺視了半天班群,也不見陳青蘿出來冒泡,最後失望地發現,她不知什麽時候退群了。


    因為這件事,他更猜不準陳青蘿的心意,不敢與她聯絡。


    他無數次嚐試寫一封想要寄給陳青蘿的信,他用畢生的文字功底,寫出了各種風格迥異的開頭,有熱情洋溢的,有深沉冷靜的,但無一例外最後都成了廢紙,被他縫縫補補塞到文曖的腳本中。


    不是他寫得不好。他那段時間的腳本獲得了從語療員到客戶的一致好評(葉瀾評價他越老越妖)。是他沒有寄出去的勇氣。


    他懷疑自己會不會像馬爾克斯寫的那些一樣,他的愛情故事最後擁有了一個壯烈的結尾——很多年後,他老得不成樣子了,忽然提起行李,徒步走了許多公裏,來到陳青蘿家門前敲響房門,說:聽說,你丈夫死了。


    王子虛將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從腦海中趕出去,用正常的語調重複另一個名字:


    “蕭夢吟。”


    王子虛毫不費力地迴想起了聽到過的有關這個女人的所有傳聞。


    他知道她是上一屆翡仕·歲寒文學獎的得主,也讀過她的新書。通過她的作品他了解到:她和他一樣是90後,甚至比他小兩歲。


    每每想到這一點,都讓王子虛感到憂心忡忡。


    諾貝爾文學獎確實有短時間內不把獎發給同一個地區的作家的傾向。比如南美作者馬爾克斯和略薩,兩人明明幾乎是同一時期的作家,可馬爾克斯得獎後,略薩整整30年後才得到這個榮譽。


    也就是說,王子虛如果想要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對他威脅最大的競爭者實際上來自國內,和他的年齡相差在三十歲之間。如果一位國內和他同年齡段的作者得了獎,很可能會報廢掉他二三十多次機會。


    當今賠率榜上比較熱門的幾位作家大多都在這個區間以外。在區間內的幾位,他也有自信在有生之年能夠超過他們。蕭夢吟的出現讓他感受到了一些壓力。不多,但確實有。


    不過讓他壓力最大的,果然還是陳青蘿。


    “喂,老王,你到了嗎?”


    車載音響將電話裏林峰的聲音放大,送到他的耳朵裏,王子虛說:“還沒呢,你到了嗎?”


    林峰說:“我快到了。你出發比我還早怎麽還沒到啊?”


    王子虛說:“南大比江大遠。”


    “哦對對,是的。”


    今天是研究生考試線下審驗材料的日子,王子虛正在出發趕往南大,遞交自己的各項資料。


    在這段時間內,林峰也打算考一個在職的研究生,不過他畏懼南大的分數線,選擇了江大。


    “王兄,你真的要考全日製的研究生嗎?你想好了嗎?你以後確定不考公了嗎?”


    王子虛沉默了一會兒:“我想不到無意仕途的情況下,去讀在職的理由。倒是你,你不是一直對南大有夢想嗎?為什麽不考南大?”


    林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過了嘛,我這邊迫切需要一個文憑好提拔。南大確實是我的夢想,但人不能靠夢想活著啊。”


    原來人不能靠夢想活著嗎?


    林峰又說:“對了,南大今天有個作家交流會,很多名人都在那邊,聽說雁子山也在。”


    “是嗎?”


    “你能不能去幫我找雁子山要張照片啊?我上次太激動,忘了找他要。”


    王子虛本不打算去湊這個熱鬧,但聽林峰說得懇切,便答應了他。


    說起來,雁子山要他“到東海去”。他已經到了東海,不知道雁子山接下來會說什麽?


    終於到得南大校園,這是他第二次進入這裏,卻發現比上次要熱鬧不少,各地匯聚到此處的車輛在門口排起長龍,一個保安模樣的人走過來衝他揮手:


    “不用進了,停車場滿了。”


    王子虛把頭伸出窗外:“滿了嗎?”


    “滿了。掉頭掉頭。”


    王子虛隻好把車開到馬路邊。


    東海是個精致的地方,王子虛不知道路邊讓不讓停車,但路邊已經停了一排車了,他便也有樣學樣。


    剛下車,就有三個女生跑過來,對著他的車子指指點點。


    “是保時米耶!”


    “對啊,是保時米。”


    三個女生模樣裝束各異,一個麵容並不十分特殊,但睫毛極長;或穿著波點狀t恤,胸部很大;或頭發披肩,經過精心染燙,呈張揚的波浪狀。


    她們看上去像是站在路邊勤工儉學發傳單的學生,但是她們手裏拿著的並不是傳單。


    王子虛揣起自己報名用的資料,徑自往學校走去,三個女生卻從背後趕上來,衝他打招唿:


    “請問你是南大的嗎?”


    王子虛不知該怎麽迴答這句話,隻能搖頭:“還不是。”


    三個女生嘰嘰喳喳地說:“我們是中文係的大二學生,現在正在做一項課題研究。請問您能抽出一點時間來,配合我們做一個問卷調查嗎?”


    “可以。”


    其中睫毛很長的女生掏出一張稿紙,墊在筆記本上:“請問您的學曆是?”


    “本科。”


    “您是本科在讀還是畢業?”長睫毛女生抬起眼睛。


    王子虛說:“我畢業很多年了。”


    “那您現在去南大是……”長睫毛女生問。


    “研究生報名。”王子虛揚起手裏的資料道。


    三個女生互相小聲討論:“對,今天確實是研究生報名的日子。”


    波點衣服的大胸脯女生抬起頭,表情奇怪地問道:“恕我冒昧,您多大年紀啊?”


    王子虛並不諱言:“三十。”


    三個女生彼此對視一眼,隨後道:“哦,在職研究生。”


    “全日製的。”


    “三十歲還來報名研究生?還是全日製研究生?”那女生瞪大了眼睛。


    王子虛道:“金庸八十歲都讀研究生呢。”


    “這倒也是。”波點衣服大胸脯女生心悅誠服地說,“我想表達的意思是大叔毅力可嘉。”


    王子虛感到有幾分氣短:“我也就比你們大七、八、九歲吧?不至於成了大叔吧?”


    波點衣服大胸脯女生一吐舌頭:“但是感覺30歲是很遙遠的年紀了啊。”


    王子虛心裏惡狠狠地想,等再過五年,你也要開始慌了,時間之神是公平的。


    “這不是重點,請不要岔開話題。”長睫毛女生製止了話題肆意發散,“我們這個調查的主題是一般民眾對諾貝爾文學獎的熱衷程度。我們想問一下,您知道諾貝爾文學獎最近公布了嗎?”


    “太知道了。”


    王子虛還沒從剛才的挫折中迴味過來,長睫毛女生笑著點頭,又問:


    “那你知道這次諾貝爾文學獎的獲獎人選嗎?”


    “約翰·福瑟,挪威作家。”


    三個女生眼睛亮起來,彼此交換了一個驚訝的眼神,對王子虛大加讚賞:“這是今天第一個能準確答對名字和國籍的。”


    “哦。”


    王子虛現在想到,可能自己並不能算一般民眾。


    一般民眾會擁有49次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機會嗎?


    不過在世俗的評價體係中,他一個30歲來考非在職研究生的無業遊民,就算不是一般民眾,也是比一般民眾要低上那麽一個檔次的。就好比大豐收之於黃鶴樓。


    “你對他的作品了解多少?”


    王子虛說:“讀過他的《有人將至》的集子,裏麵一共有好幾篇劇本,其他的諸如散文、詩歌,我都沒看過。我看得不算多。”


    這個迴答出乎三個女生的意料,她們對視一眼,齊齊陷入沉默。


    最後波點衣服女生心直口快地說:“昨天剛頒獎,今天就讀過了,怎麽這麽快?你家是住在書店的旁邊嗎?”


    “約翰·福瑟又不是發了諾獎才有這個人的。我在今年的諾獎公布之前,就讀過他的書了。”


    波浪頭女生微微張開嘴,杏子形狀的眼睛充滿懷疑態度地凝視著他,就好像在誠懇地說:大叔,現在靠裝文青來泡妞這套已經過時了。


    王子虛忍不住開始辯解:“他早已是挪威知名的劇作家,也是世界一流的劇作家,看過他的書不算什麽稀奇吧?”


    對於幾個女生的不信任,他也並不生氣。當年他購買約翰·福瑟作品時,發現網上這書的銷量居然有10,頓時感到頗為意外:在中國竟然有10個人也想要追求諾貝爾文學獎嗎?


    除了這個,他想不出其他人要去讀這個挪威劇作家極簡主義劇本的理由。


    波點衣服女生揮了揮手,似乎想要快速跳過這個話題:“下一個問題。”


    長睫毛女生猛然翻了幾頁稿紙,問道:“你對這次諾貝爾文學獎的結果有意見嗎?”


    王子虛站定腳步:“我憑什麽有意見?”


    長睫毛女生被他的語氣嚇了一跳:“我的意思是,如果讓你來選,你會選誰來拿這個獎?”


    王子虛腦海中飄過了很多姓名,最後說:“還是約翰·福瑟吧。他應得的。”


    頓了頓,他又說:“如果說可以選,那我提名托馬斯·品欽、米蘭·昆德拉、唐·德裏羅……”


    長睫毛女生叫起來:“等一下等一下……麻煩你說慢一點。”


    王子虛教她那幾個字該怎麽寫:“托馬斯·品欽,品是小品的品,欽是欽佩的欽……怎麽迴事?中文係的學生,怎麽連托馬斯·品欽都不知道?”


    長睫毛女生被訓得眼睛裏波光粼粼,王子虛可管不了那些,接著說:


    “如果能夠讓死人活過來領獎,我還會把獎發給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卡爾維諾、納博科夫、菲利普·羅斯……哦對,陀思妥耶夫斯基死的時候還沒有諾獎,那隻能麻煩諾貝爾老先生早點死……


    “沒聽清?好,我說慢一點,托馬斯·品欽、唐·德裏羅、米蘭·昆德拉屬於要盡快給他們頒獎的,再不頒他們可能要死了,死了就來不及了。菲利普·羅斯已經夠慘了,18年死的,隻活了85,上麵幾位也跟他年紀差不多,要是死了,那將會是諾獎的遺憾……”


    王子虛的喋喋不休越是襯托地場麵詭異的安靜。三個女生麵麵相覷,顯然這番連珠炮讓她們頗為不平靜。


    波點衣服女生舉起手打斷他:“我問一下,你要報的是那個專業的研究生?”


    “中文係。”


    三個女生這才釋然了,胸口鬱結的悶氣一掃而空:“原來是師兄啊。”


    看著女生們彈冠相慶,王子虛這才明白過來,剛才她們詭異的沉默是因為他的表現太超出預期了,女生們被他報菜名的行為打擊到了,感到頗為妒忌。


    “師兄是本校的還是外校跨考啊?”


    “我本科是北理。”


    “……北理有中文係?”


    “我不是中文係的,我學的是工科。”


    看著三個女生臉上的表情,王子虛語重心長道:“並不是隻有中文係的人才讀書,也並不是中文係的學生讀的書一定比別人多。要讓所學專業為自己添翼,而不是讓專業成為固化自己的模具。”


    他說完,感覺這句話有幾分偉大在裏麵了,聽者的反應卻不盡人意,三個女生沒一個應聲,王子虛頓時覺得有點氣餒,懷疑自己剛才的說教是不是爹味有點重。


    這也體現了這些年以來學生精神麵貌的變遷。現在的學生更自信了。如果是以前,陳青蘿說“你居然連xx都沒有讀過”的時候,王子虛的反應隻有點頭哈腰“我無知我有罪”,恭送陳青蘿大駕後迴家偷偷熬夜看書。


    但現在就不會這樣了。王子虛不自覺中端起了昔日陳青蘿的架子,和當年她教訓自己時的神態如出一轍:什麽?你居然連托馬斯·品欽都不知道?在世的傳說,美國最偉大的嚴肅作家之一,《萬有引力之虹》,這都不知道,你居然還敢在中文係呆著?


    但是三個女生無動於衷,王子虛開始反省自己:也許不知道托馬斯·品欽也並不是什麽罪過。


    但是最後擊穿王子虛防線的卻是波浪頭女生一句無所謂的話:“你說的幾個人裏麵就米蘭·昆德拉我聽過,不過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王子虛怔在原地:“什麽時候的事?”


    “就前不久的事兒啊,當時好多新聞,你不知道嗎?”


    王子虛連忙開始搜索。這幾個月他悶頭在自己家裏搞創作,壓根沒看新聞,搜到“米蘭·昆德拉離世”的消息後,他雙手抱頭,在原地呆了好久。


    隨後,他失魂落魄地說:“你們問完了嗎?”


    “嗯,完了。”


    王子虛告辭了。弗一離開,三個女生之間就爆發了激烈的討論:


    “他是真懂還是在吹啊?”


    “我不知道啊,我才大二,你問我?”


    “鐵文青……不對,文中。文學中年人。”


    “唉,怎麽來中文係的盡是這種怪人?”


    “不怪你也記不住啊。”


    “唉,我覺得不用在乎那麽多,人家一看就是熱愛文學,懷揣夢想過來的,不用嘲笑人家我覺得。”


    她們並不是對王子虛有什麽意見,隻是單純用審視的目光評估著王子虛的斤兩與價值,隨後發現很難將這個30歲開著小米su7跑到南大來考中文係研究生(還是跨考)的人套入任何一個現有的社會框架當中,於是她們覺得迷茫。


    王子虛的迷茫則是一種人生危機:米蘭·昆德拉也死了,終究是沒能得到諾貝爾文學獎。


    在此之前,菲利普·羅斯已經死了。


    很快,托馬斯·品欽也要死,唐·德裏羅也要死,賽斯·諾特博姆也要死,阿多尼斯也要死,年輕一點的,說不定村上春樹也排上了日程。


    死在得獎之前的大作家何止他們?卡爾維諾也沒有得獎。誰知道他會死得那麽早?


    博爾赫斯也沒得獎,這該找誰說理去?


    加繆倒是得獎了,四十四歲就得了獎,然後他四十七歲就死了。簡直就好像算到他短命,所以提前給他發獎。


    如果加繆沒有死,諾獎早一點發給卡爾維諾,曆史會不會改變?


    如果連那些人都沒能撈到這個獎,他真的能做到嗎?


    王子虛抬頭,看向南大的新圖書館,太陽照耀在藍色的玻璃幕牆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這個世界會記住他來過嗎?


    ……會不會記住他不知道,但總之,他記不住崇文樓在哪兒了。


    王子虛迴過頭,找到那三個女生,小聲問道:“你們知道崇文樓在哪邊嗎?”


    “從前麵直走左拐第二排房子前麵進去……”


    三個女生倒是熱情,一頓嘰嘰喳喳過後,波浪頭女生說:


    “算了,我們帶你去吧。”


    王子虛頓時感到受寵若驚。


    這又是王子虛當年和現在的學生又一個不相同之處:現在的學生比起那時候更加自信,也更熱衷於管閑事,所以對於一些齟齬,說揭過去就揭過去了,一碼歸一碼。


    王子虛這才注意到三個女生身上更具體的位置,比如長睫毛女生的妝容比兩外兩位要稍微厚一些,波點衣服女生的衣服更加寬鬆,或許正是為了掩蓋她的胸部,波浪頭的女生嘴唇豐潤,頭發還做了挑染。


    無論如何,這個年紀的女生總是美的,無論怎麽打扮都美。長久地混跡其間可能不覺得,比如當年王子虛上學時就從未對身邊女生的顏值有何感想,但如今拖著三十歲的軀體來到這裏,才突然發現年輕有活力的身體的美。


    年輕的肉體們帶著王子虛穿過小路到了宿舍樓下,他看到一大群人圍在宿舍樓間的草坪上,波浪頭女生頓時垮下臉:


    “怎麽還在啊?”


    王子虛頗為好奇地伸手指了指:“這是在幹嘛?”


    “表白啊?看不到嗎?”


    王子虛放眼望去,隻感覺人山人海,圍住中間不知道在做什麽,有人在喧嚷,也有人鼓噪,久遠的記憶被敲醒了。


    “弄了快一上午了吧!杜可竹怎麽不出來?哪怕給句話,讓人死了這條心也好啊。”


    波點衣服的女生語氣頗為不滿,似乎對那個名叫“杜可竹”的女生有意見。


    “就是說啊,同意還是不同意給句話就行,搞成這樣堵在這裏,走路都沒法走了。”


    長睫毛女生眨巴眨巴眼說:“也不能怪竹竹,又不是她讓人過來表白的。三天兩頭都有人給她表白,她也很煩啊。”


    “那誰讓她自己張揚的?她開奔馳e係來學校,誰不知道她家裏是富二代?”


    “不是吧?我聽說她不是富二代,自己在外麵創業,錢都是自己賺的。”


    “不對啊,不是說她寫嗎?”


    三個女生麵麵相覷,波浪頭女生最後吐槽道:“什麽鳳傲天文學?你們誰給她打個電話,讓她下來處理一下。”


    王子虛伸出手表,想說時間不早,我先告辭,接著聽到身旁長睫毛女生幽幽道:“不用打電話了,她已經下來了。”


    接著,王子虛便在人群之中,看到一頭綠毛飄然而至,人潮如同摩西分海一般應聲而開。


    他看清楚那綠頭發女生麵孔後,才啞然失笑,什麽杜可竹,什麽鳳傲天。


    這不是無罪詩人嗎?


    接著,詩人腳步不帶停,快步衝向王子虛,就仿佛早已料到他在這裏一般,在三個女生訝異的目光中,一隻手鋼鉗一般地箍住了他的胳膊。


    “走。”


    “去哪?”王子虛驚慌失措。


    “總之先走。”詩人低頭壓根不看他,“而且,現在不是無罪詩人,現在是永罪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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