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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德是從戶部領了銀子後,直接就到了平則門城樓上。


    隨行的還有十幾個他日常用慣的戶部小吏。


    再有就是一個戴尖帽,著白皮靴,穿褐色衣服,係小絛的東廠璫頭帶著一隊番子,負責銀子的押運。


    王承恩心思縝密熟知官場內情,這隊東廠人馬實際上是給成德撐場子之用。


    一個戶部的六品郎官在京城實在排不上號,何況眼下時局混亂,武人的話語權也越發強大,刀把子在誰手裏,誰喉嚨就響。


    成德和這些人比完全不夠看。


    可多了東廠……


    雖然魏忠賢早就被除掉,這地方的赫赫威名足以讓所有人心驚肉跳。


    管你是天大的官兒,麵對“東廠辦案”,還不是瑟瑟發抖束手就擒。


    那璫頭對成德倒也說得明白:“下官負責護送、且保證大人安危,若是要殺人,成大人也可盡管吩咐,咱照辦便是,可殺完之後的事情,還得成大人自己了結。”


    東廠璫頭也是六品官和成德一樣,大明文貴武賤,但東廠……咳咳。


    話裏的意思很清楚,番子們就是撐場麵用的,最好是不要讓他們下場,因為後果會很嚴重。


    成德點點頭,道了謝。


    在來城樓的路上,他卻隻能搖頭了。


    難怪蔣德璟再三關照,東廠派人助威,這事情真的難辦啊。


    但難辦也要辦!


    剛才那一聲聲:“發銀子了,發銀子了”,便是成德手下們先喊出來的。


    為的是先造個聲勢,把城樓上的丘八全部攏起來再說。


    今天的發餉絕對是大名有史以來第一次!


    成德咬著牙對著周圍的軍兵道:“今日發餉,那是天子恩典,皇上親自籌來大筆的銀子來犒賞大家。”


    “總共是欠了大夥五個半月的軍餉,這次一律按照半年補齊。每人再發雙餉!這些銀子可都是皇上自己拿出來的!戶部隻是代為發放!”


    此言一出,所有軍兵都驚了!


    這一次性能有八個月的軍餉,別的不說,至少家裏人可以吃飽還能吃點肉了。


    歐天鵬帶頭大喊:“吾皇萬歲,大明萬歲”


    聲浪陣陣,崇禎在角落裏聽了卻未見笑容。


    “萬歲,軍心可用啊”胡榮在一邊說道“可,奴婢看萬歲爺好像一點兒都不開心啊……”


    “灑家……朕覺得,覺得對不起這些大明的軍兵,當兵吃糧,天經地義,眼下隻是把他們應得的給他們而已,卻已經如此歡唿,多好的子民啊!”


    崇禎帝感慨:“大明二百年來,國力強盛,可對治下百姓也確實是太苛刻了。看看,隻要稍微給他們些好處,他們便知道是這個國,是這個君所賜的,如此好的子民……真是,真是……%”


    魯智深有些說不下去了。


    他能看到,這些歡唿的軍兵,雖然衣衫襤褸雖然麵有菜色,可在這種危機時刻,依然在城牆上守著,這就說明他們對於朝廷和君王是忠誠的。


    可惜,曾經的明朝國君卻不懂這淺顯的道理。


    朝廷拖欠軍餉錯在先,不但不思悔改,反而變本加厲的要求,軍兵們即便是“羅雀掘鼠”也要支持下去。


    連飯都不讓人吃飽,還指望別人來保衛自己的平安,天底下怎麽能有這班無恥的想法。


    之後戚家軍鬧餉,幾千百戰精銳被騙入校場,屠殺殆盡。


    上位者的想法真是奇怪,要求軍兵在麵對外敵時英勇為國,可又要求他們在麵上級剝削時唯唯諾諾,天底下哪兒來這版好事。


    成德見這些軍兵的士氣更加高漲,他咬咬牙,拋出一個更加爆炸的消息:“這次發餉,是得了皇上的旨意!一律發實餉!”


    此言出口後,原本歡唿的軍卒們卻詭異的安靜下來。


    偌大的城樓上當真鴉雀無聲。


    繼而是到處在竊竊私語。


    “發實餉?我沒聽錯吧?”


    “是啊,這可從來沒有過。”


    “兩位哥哥,啥叫實餉?軍餉可不是一直都是這些麽?”


    “你投軍說好的銀子是二兩一個月,但能拿到手的能有七錢就是上官開恩了。”


    “是啊,從祖宗開始都這樣的啊。”


    “所以,今次是做了違背祖宗的決定,說二兩就發二兩這就是實餉,可我也懷疑是聽錯了。”


    “是啊,朝廷那麽多官兒,他們就願意把這錢讓出來。”


    “若要發,眾人頭上掛!我看啊,這個也就是說說”


    “誰說不是,也別說八個月軍餉,能給我拿到四個月的,再打個五折,我就迴家給咱天子供牌位去!”


    原來大明軍餉從不實發,銀子從戶部官倉到基層小兵手中,會經過無數步驟,而每到步驟都會剝一層皮。


    漂沒、火耗是例行,給大佬的冰敬炭敬也免不得,這些文官,本事不大,吃心卻不小,三轉兩弄,到了武將手裏軍餉已經去了四停,這還是沒有刻意刁難的結果。


    而武將也得自己留點吧,並且武將麾下最能打的是親兵,這些親兵不但軍餉高吃得也好,白麵牛肉管夠,這才能練出武義來。


    一個親兵的耗費,足以養十個普通士兵還不止。


    所以大明軍兵的日子苦不堪言。


    當然和軍戶比起來,這些募兵卻又算人上人。


    軍戶是祖傳行業,朝廷分給田地,平時耕種,享有免納稅納糧的特權,而到了戰時就立刻成為士兵,聽起來是不錯。


    太祖皇帝甚至自詡,不費國庫一文,而藏兵百萬於民。


    可實際上,二百年的朝廷,已經腐敗到了極點,軍戶衛所還有存留的土地,都是山地河灘,無法耕種的。


    那麽原本分給他們的良田呢?


    這就要說到萬曆天子了。


    他是大明第一擺爛王,為了對抗文官集團,非但不上朝,到後期甚至不補缺,最嚴重的時候,六部隻有兩個尚書,四個侍郎,日常工作全靠一群郎官,地方上也是如此。


    滿員一百多萬的科道官,最少時連二十個都不到。


    沒官,沒檢察,於是地方地主勢力就能和衛所軍官勾結起來,以次換好等各種辦法,來侵吞國有資產。


    而且衛所軍官更是把軍戶當成自己屬下牛馬,不要錢的奴隸。


    所以到了崇禎時期,衛所軍戶製度已經徹底破產,除了某些倒黴蛋外,大部分士兵都是花錢募集來的。


    順便說一下,軍兵兩個字在大明是有區別的。


    前者不用朝廷花錢,後者是要支付軍餉的。


    在給募兵發錢的同時,正常的將領也給軍戶們點小恩小惠,以避免他們逃亡過甚。


    發實餉在大明可以說是前所未有。


    哪怕是當年入戚繼光,戚少保也做不到這點,因為他得去討好張居正不是。


    如果說一次性發八個月,是讓軍卒們欣喜若狂。


    發實餉則讓他們覺得不真實。


    以至於從魯智深的角度看過去,幾乎所有人都子啊用力的掏耳朵,仿佛如此就能“辟謠”。


    成德也真會辦事,他立刻道:“沒聽有錯,就是實餉。”


    軍兵們還來不及歡唿。


    就聽到一聲怒喝:“胡說!本官倒要看看誰敢改這規矩!”


    說著一個文官大踏步的闖了進來。


    “你是何人”成德明知故問


    “本官光時亨,兵科給事中,現在負責監軍平則門。”來人正是被崇禎帝發配出去光時亨。


    光時亨自認倒黴。


    他也知道,天子已經變了,所以這會兒倒也絕了繼續在朝廷上廝混的想法。


    反正李闖大軍就在外麵,張獻忠也鬧得很不像話。


    這大明還有幾天好活,誰都不曉得。


    與其到朝堂上去打嘴炮,不如借著這個機會好好弄點銀子。


    作為兵科給事中,他對於兵法全然不知,雖然上彈章時經常能有“能攻者動於九天之上,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的言論。


    但這都是從《孫子兵法》上抄來的,看起來正確無比,實際上屁用沒有。


    如何練兵,如何安營,如何統籌後勤等專業技能他一概不知,卻不妨礙他對武將指手畫腳。


    若是想要光大人閉嘴,倒也簡單。


    銀子送過去便是。


    當然,現在麽,光時亨親臨一線督戰。


    那真是為國為君操勞過度,肯定不能白忙啊。


    再說以前銀子是送到府上的,雖然省力,但給多少,可是由別人來定。


    今天,他作為監軍可是有權親自定奪分贓數目的。


    並且,他可以拿大頭,因為這銀子肯定有魏藻德一份。


    魏閣老何等清貴廉潔,是斷然不會見這些丘八武將的,也隻有同為翰林出身的光時亨才有資格登門。


    而捧著銀子去拜見閣老,也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不但增進了雙反的感情,也可以讓光時亨早日迴到朝堂上去。


    當然了,那個時候,坐在龍椅上的是不是朱由檢,已經不是重要問題。


    還是那話,不管誰當皇帝,都離不開文官集團幫忙治理國家。


    陳演一死,大明朱家老號的大掌櫃就是魏藻德了,全體文官都指望他帶著大夥換個新東家,然後想辦法把朱家祖墳刨了,泄憤而且能彌補一下“助餉”的損失。


    當光時亨知道要發餉時,心中高興,直唿機會來了。


    不料,這成德竟然不按照規矩辦事。


    在往常,銀子拖來後。


    戶部押送官先要和監軍以及武將把酒言歡。


    席間大家先完成一波利益分配。


    隨後拍拍屁股走人,再由領軍將領負責發銀子。


    今天成德的做法可謂史無前例。


    “成德,你知道你在幹什麽嘛?”光時亨跳腳大怒!


    “發軍餉”成德恭謹應對。


    “你在壞規矩!若是被朝中重臣知道,參你個幾本!”光時亨是科道官出身,生平最拿手的就是上彈章。


    他們這路人,沒啥成事的本事,可若說壞事的功夫,那是一等一的厲害。


    這也是清流最大的依仗。


    原本設立禦史台的目的是監督百官,不料成了他們公器私用的斂財手段。


    科道官不但起不到監督百官的作用,反而是和貪官汙吏結盟,用原本朝廷賦予他們的風聞奏事權去陷害忠良。


    甚至,把目標對準了皇帝。


    魯智深在角落沉默著,胡榮在一旁不知所措。


    倘若在旁侍奉的是王公公,隻怕立刻就能明白聖上的心思:二月底的時候,朱由檢已經動了遷都南京的心思。


    但此人極好麵子,不方麵自己說話,便示意右庶子,掌右春坊印的李明睿上奏遷都南京。


    便是這個光時亨跳出反對,甚至諫言:不殺李明睿,不足以安定民心。


    崇禎手裏有東廠,當然知道這話其實是陳演的意思。


    但他又能如何呢?


    遷都遂不了了之。


    等到李闖大軍兵鋒直抵張家口後,再要走卻是來不及了。


    原本的朱由檢或許不明白其中的道道,可魯智深心裏和明鏡似的。


    光時亨,不是好人!


    所謀者大!


    可惜胡榮整天縮在宮內監,對此不甚了然。


    隻是覺得天子的目光似乎陰冷下來。


    光時亨繼續跳腳:“成德,你個戶部六品郎官,算什麽東西!竟然也敢違背足趾?趕緊把人遣散了再說!”


    成德老臉一紅,羞怒之情溢於言表。


    光時亨這是在揭短了。


    成德與光時亨都是六品文官。


    按理說同級。


    實則不然,成德是國子監出身的舉監。


    也就是參加會試卻落第不中,由翰林院選擇入國子監讀書,論身份也是舉人老爺,學成之後也可做官。


    隻是和光時亨這種會試殿試一路考上來的量榜進士出身相比,差了不止一截。


    同樣是六品,成德這輩子隻能在六部裏做個郎官,每日辛苦處理各種事物,也許某天上官大發善心,將他外放上縣做個知縣,賺幾年雪花銀,這一輩子就算到頭了。


    而光時亨不同,殿試後直接入翰林院擔任編修,莫看這隻是個七品小官,卻清貴無比,前途無量。


    之後不管是轉科道言官,還是去六部曆練,或者幹脆外放,都是吏部尚書和皇帝心中的人物,隻要有機會升官極快。


    同時翰林院編修同時也擔任國子監祭酒,換句話說,光時亨年紀比成德小,但論資曆兩人勉強可以算師生。


    可以說時光亨的起點,幾乎就是成德的終點。


    日常生活中,成德們和光時亨們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後者是閣老門的座上客,能入閣的自己都有偌大勢力,而翰林,是閣老最喜歡的門生,因為年輕,因為聰明,因為今後升遷極快。


    而成德們則是苦哈哈,閣老多半兼著尚書或者侍郎職司,乃是清官,這個清是指清閑,事情都是成德們再做。


    可做得越多,便錯得越多。


    倘若碰到蔣德璟之類的忠厚人,能體諒下屬也便罷了。


    要是陳演魏藻德……嗬嗬,隻怕會被丟出去當替罪羊。


    眼看光時亨打人打臉,成德雖然是好涵養,可也憋不住了。


    成德不是笨人,相反論起智謀來,隻怕還遠在光時亨之上。


    他咳嗽一聲,笑了起來,暗中卻運足氣力。


    隨即開口,聲若洪鍾:“諸君!爾等為國守城,即便李闖就在十裏之外,你們也絕不後退。”


    “皇上知道各位俱是大明忠臣,所以讓在下帶著銀子來發實餉,以酬謝諸君忠誠,大明有爾等,何愁不興?”


    此言一出,當下便有不少軍卒落下淚來。


    尤其是那些軍戶,被上司當牛做馬,還求不得一個溫飽,每日迴家看到妻子抱著皮包骨頭的孩子,他們能有什麽辦法?


    誰不想讓自己老婆穿得花花綠綠,讓孩子吃得白白胖胖?


    都是男人,都有膀子力氣,都不怕死!


    憑什麽連妻兒都養不活!?


    這些軍戶,不識字,想不明白這裏麵的道理。


    但他們隻知道,天子是好的,是心痛大夥的。


    雖然,從來沒見過皇帝,可不妨礙他們抱著幻象。


    也許這幻想才是他們最後的心理依存。


    歐天鵬是如此。


    戚定邦又何嚐不是呢?


    以歐天鵬的機敏為人,又是個世襲錦衣衛,他若是投了李闖,日子肯定比現在好過。


    戚定邦更不用說了。


    魯智深見他刀盾在手,頓時眼皮一跳,穿得破破爛爛,卻淵渟嶽峙,高手風範盡顯,這是真從死人堆裏滾出來的功夫。


    若是真動手,三招之內歐天鵬必受重傷。


    這身本事,天下之大何處去不得?


    為何巴巴得上城牆,為得可不是胸中那口氣麽~!


    大明是這個時代最大最強盛的國家,大明的強盛基礎便是這些個普普通通的,看起來毫不起眼的軍卒!


    “灑家……灑家,對不起他們啊……”天子喃喃道。


    胡榮聽了眼珠子一轉:“萬歲,王公公讓奴婢統領一小隊番子,此刻都散在四處,不妨召集起來,把這光時亨拿下!這廝陰陽怪氣,奴婢看著都討厭!”


    “嗬嗬”天子擺擺手“莫急!”


    “?嗯?還請萬歲明示,奴婢,奴婢,駑鈍!”


    “灑家看,這成德也不是善茬啊!不用咱出手,這光時亨也落不了好!”


    那邊成德繼續高喊:“萬歲要給大夥發全餉,一分不得克扣!所以,咱帶著一隊東廠番子就是怕有人鬧事!”


    光時亨臉綠了“成德,你好大膽,竟然血口噴人!你這是要反!”


    “光大人,你且說說,下官要給諸位壯士發全餉怎麽就要反了?或者你且那個憑據來,當朝哪位大人說的,不得給守城壯士發全餉。隻要你拿出來,下官立刻掉頭就走!”


    “你!”光時亨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大明這麽玩了快二百年,可這都是桌子底下的規則,從來不落文字。


    即便是漂沒,按照戶部規定,無非值百抽二,火耗原本是千五,後來變作百一。


    這是有據可查的。


    但戶部撥出一萬兩銀子最後變成軍餉的隻有三千兩,這可不合規矩。


    哪怕是親手分潤其中的閣老們,也得義正詞嚴的表示:太過矣!當派科道官嚴查此事,以正國法……


    有明一朝,佛學發達且與儒教水乳交融,大凡文官重臣不但詩詞文章極好,也精湛於菩提之道。


    大家做事多帶了幾分靈氣,講究不昧諸緣,事情做了便做了,銀子撈了也就撈了,但絕不能在明麵上落下把柄,這也是國朝士大夫的最後底線。


    所謂不著相是也。


    即便是陳演魏藻德帶著眾臣躲在京師待價而沽,等新主子入城好去投效,那也彼此心知肚明即可,萬萬不會落到口頭乃至文字上,眼神交流後彼此心中了然。


    大有我佛拈花,阿儺微笑之意境。


    可惜皇帝全然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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