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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6年2月29日。


    天早早就亮了。太陽光就像不食人間煙火一般,映照在整個關東平原和整個東京灣。


    東京街頭的積雪開始融化,汽車碾壓過的路麵,已裸露出先前的黑色。


    劉簡之早早駕車來到東京廣播電台門口,按了按喇叭。


    大森走出來,把門打開。


    “早上好,大森君!”


    “佐藤君,早上好!”


    “有位叫井川的起事軍少尉來了嗎?”


    “除了這幾個站崗的士兵,沒看見有軍官來。”


    “是嗎?”劉簡之瞥了一眼旁邊站崗的幾個起事軍士兵,把車開進院子。


    井川少尉沒來,說明形勢發展並沒有按照起事軍想象的方向發展。


    劉簡之走進編輯部,剛在辦公桌前坐定,小澤晴子便拿著幾份編譯的稿件走了過來。


    “這是美聯社和路透社關於事件的報道。”小澤晴子說。


    劉簡之接過稿子看了看。


    “辛苦了,晴子小姐!把稿子送去播音室吧,安排在10點新聞檔廣播。”


    “是!”小澤晴子從劉簡之手上接過稿件,轉身走了出去。


    田山木原走了進來。


    “重大消息!”天上木原嚷道。


    “田山君,別動不動就大驚小怪!快說,有什麽重大消息?”吉澤問。


    “岡田首相還活著!”田山木原說。


    “怎麽迴事?”劉簡之問。


    “我聽人說,岡田啟介首相戲劇性地逃過了起事軍的刺殺。”田山木原說,“起事軍人大喊大叫地衝入首相官邸的院子時,岡田首相像早已知道有這麽一天似的,癱在床上,準備坐等死亡來臨。”


    “後來呢?”吉澤問。


    “岡田的秘書兼妹夫鬆尾傳藏卻不肯讓岡田首相坐以待斃。硬是把岡田從床上拽了起來,和幾名警衛一起,把他推進了洗澡間,然後跑到院子裏,大聲高唿‘天皇萬歲!’”


    “轉移目標?”


    “由於鬆尾長相與岡田相似,起事軍人誤認為鬆尾傳藏就是首相本人,負責帶隊的栗原中尉當即下令開槍將鬆尾打死。”田山木原接著說道。“栗原中尉還不放心,又找來一名女傭辨認,女傭確認死者就是岡田,栗原中尉才率隊離開。”


    “田山君,你趕緊去核實,如果真的如此,馬上把消息報道出去。”劉簡之說。


    “是!”


    “有誰知道侍從長的消息嗎?”劉簡之大聲問。


    “我知道。”齋藤說。


    “什麽情況?”


    “天皇侍從長鈴木貫太郎同樣是死裏逃生。他被醫生救活了。”齋藤說。


    鈴木貫太郎被殺時,劉簡之就在現場。


    聽說天皇侍從長沒死,劉簡之大感意外。


    “消息報道過了嗎?”劉簡之問。


    “我已經寫好稿子了。”齋藤起身,把寫好的稿子送到劉簡之辦公桌前。


    “也送播音室去吧!”劉簡之說。


    “是!”齋藤說。


    劉簡之判斷,岡田首相逃脫之後,一定會爭取得到天皇的支持,將會會同川島陸軍大臣,調集軍隊,開始反擊起事軍人,日本海軍也會從一旁協助。


    起事軍已經是強弩之末了,下場一定會很可悲!


    劉簡之走下樓梯,來到停車場的時候,看見一個飄著“敕命已下,不容反抗!”大字標語的碩大氣球,正慢慢升起。一架雙層翅膀的飛機也盤旋在東京上空,不停地拋撒傳單。滿天的紙張飄忽旋轉,慢慢落下。


    劉簡之駕駛著神尾社長配給他的那輛達塔桑12型汽車,慢慢駛出鐵柵門。劉簡之看見,戒嚴巡邏的軍車滿載士兵,正一輛接一輛地從東京廣播電台樓前駛過。一隊隊帝國憲兵,荷槍實彈,站滿街頭。


    皇道派起事軍人的確大勢已去。


    劉簡之決定采訪幾個起事軍人。與其說是采訪,不如說他是真想知道起事軍人的真實想法。


    在離三宅阪台地不遠的起事軍的駐地門口,劉簡之看見一個起事軍的二等兵撿起了一張飄落的傳單。他把車停下,盯著撿傳單的士兵。


    幾個士兵一起圍上手拿傳單的士兵。


    “快看看,傳單上寫著什麽?”一個士兵催促道。


    二等兵用他那濃重的福岡口音小聲念道:


    “告士兵書。一、你們現在歸隊還為時不晚;二、抗命者皆為叛逆,格殺勿論。三、你們的父母兄弟都因你們成為國賊而哭泣。戒嚴司令部。二月二十九日。”


    幾個士兵麵麵相覷。


    一個士兵一把搶過傳單,睜大眼睛又看了一遍,突然忍不住哭泣起來:“原來是他們把我們蒙騙成這樣啊!國賊,國賊,我不要做國賊!”


    這個士兵扔掉了槍,扯下了頭上綁著的印有“尊皇討奸”幾個字的布帶。


    另外幾個士兵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迴軍營去!”二等兵說。


    劉簡之一早出門之後,孟詩鶴就坐在畫室裏,開始用白色的油畫顏料,眼含熱淚,一筆一筆地覆蓋母親的肖像畫,先是覆蓋畫麵的四角,慢慢塗抹到畫中央,直到完全覆蓋。


    她隻能用這種方式,讓母親的肖像畫盡可能地留存得久一點。


    孟詩鶴是父母的獨生女兒。孟詩鶴的母親原本是南京中央大學美術係的油畫家、教授,生下孟詩鶴之後,母親辭去職位,做起了家庭主婦,把所有的精力全都花費在孟詩鶴身上。


    然而現在,孟詩鶴已經整整兩年半沒有見過父母了,連一點消息都沒有。


    更讓孟詩鶴擔心和害怕的,是父母不知道她的消息。孟詩鶴不能給父母寫信,不能保留父母的任何物品,除了那本由一家日本出版社出版、由父親所著的《水利學》日文版。


    孟詩鶴進入最高長官侍從室,是第一夫人親自推薦的。辛未年春節,第一夫人親臨中央大學慰問孟詩鶴的父親,見到孟詩鶴,順口要求孟詩鶴為國家服務。孟詩鶴的父母自然不便反對。


    此後不久,孟詩鶴經中共地下黨員李和介紹,秘密加入了中共。


    後來,孟詩鶴又在參謀本部的一次舞會上,遇見了她命中的白馬王子,三廳的情報參謀劉簡之。


    在此之前,孟詩鶴還畫過一次劉簡之的肖像畫。畫上的劉簡之,穿著便服,瀟灑英俊,麵貌與現在的劉簡之,似像非像,氣質卻明顯不同。


    劉簡之的肖像畫,在孟詩鶴的畫室裏,整整擺放了三十天之久。


    那天,一位來自大阪的藏家來到孟詩鶴的畫室,意外的發現了藏在角落的劉簡之肖像畫。


    “您先生?”藏家問。


    “您真有眼光。沒錯,畫的就是我先生。”孟詩鶴說。


    “看上去,比您先生本人更英俊,玉樹臨風。”藏家說。


    “您這話,千萬不要讓我先生知道。”孟詩鶴說。


    “為什麽?”藏家問。


    “我怕他尾巴翹到天上去!”孟詩鶴笑著說。


    藏家跟著笑了笑。


    “這畫賣嗎?”藏家問。


    “誰會買這樣的畫?”孟詩鶴漫不經心地說。


    “我。”藏家認真的說。“這幅畫,我可以出雙倍的價錢。”


    藏家的話讓孟詩鶴突然警醒。


    “為什麽?”孟詩鶴問。


    “這幅畫,與您其他畫作的風格完全不同。是一幅有中國國畫風格的現代油畫。”藏家說。


    中國國畫風格?這個藏家看出什麽了嗎?


    “很抱歉,這幅畫我不能賣。”孟詩鶴說。


    “我可以出三倍的價錢。”藏家說。


    “抱歉,我不能賣。”孟詩鶴堅定的拒絕。


    大阪藏家生氣的離開,一幅畫都沒買。


    孟詩鶴立即銷毀了劉簡之的肖像畫。從那以後,那位大阪藏家再也沒有來過。


    這幅劉簡之的肖像畫,才是孟詩鶴最真實的水平。其他的畫,雖然也出自孟詩鶴之手,但在那位藏家看來,都屬於贗品。


    孟詩鶴感到肚子有點餓,想起自己還沒有吃早餐。她放下畫筆,走進廚房,煮了一碗麵條。


    廚房的窗外,傳來了喇叭聲。


    孟詩鶴透過窗縫,向外觀望。


    隻見窗外的街道上站滿了戒嚴部隊的士兵。一輛廣播車正從街口慢慢開過。廣播上的四隻大喇叭,以超過一百分貝的高強音,廣播著戒嚴司令部的《勸告書》:


    “……皇軍自相殘殺,當然使人痛心,然而為了保障社會秩序,也不得不出此舉。頃奉今上敕命,勸說彼等各歸駐地,但彼等拒不聽從,竟然違抗君命。因此,不得不使用武力強行解決。”


    看來形勢發展,對皇道派來說,相當不利。


    喇叭繼續喊道:


    “希望一般市民,勿為謠琢所惑,各居所處,各安其業。以上是戒嚴司令部發布的第四號公告。此外,居住在戰區的市民,請注意下列事項:一、聽到槍聲須利用一切掩護屋避難。二……”


    孟詩鶴沒有把《勸告書》聽完,放下窗戶,端著麵條,迴到畫室。


    孟詩鶴想畫畫,但她沒有心思畫。


    戒嚴部隊會跟起事軍人打起來嗎?


    不會吧?孟詩鶴想。戒嚴部隊與起事軍人的兵力不成比例,況且,目前天皇一言九鼎,軍閥們也不敢違抗。起事者很快就會投降。


    家中二樓臥室的榻榻米下,藏著一部電台。孟詩鶴想起應該給馮偉桐拍發一份電報,向組織報告東京的突發事件。他太想跟組織有所交流了。


    想到這裏,孟詩鶴放下畫筆,立即走上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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