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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丘城北西寨巷,周奕踩著青石板路朝裏走。


    他沒做道門打扮,隻著貼身白色襴衫。用青布裹髻,餘發垂至背胛。


    這與開皇年間的普通文人打扮無異。


    脫了道袍,換個束發方式,加上懸著一口短劍,能一下認出他來的人決計是少數。


    才朝巷內走幾步,一陣豆腐清香傳入鼻中。


    巷中豆腐坊的木梆子敲過三聲,王家娘子掀開熱氣騰騰的鍋蓋,乳白豆漿漫過木格子,水汽蒸騰而起。


    順著王家豆腐坊朝裏麵數第三條巷子,往西邊走再數五家。


    看到一間破落瓦房,先敲兩聲再敲三聲。


    “吱呀”一聲門開了。


    露出個戴著帽子皮膚黝黑的夥計,他朝周奕一打量,笑道:“原來是周天師,裏邊請。”


    怎麽換個打扮你還能認出來?


    至少也得猶豫一下吧。


    那夥計嘿嘿一笑,像是懂他的心思:


    “做咱這一行憑的就是眼力耳力,若在雍丘不認識恁這位太平天師,我們巨鯤幫也沒有臉麵說自個靠販情報混飯吃。”


    周奕接過話,“那可知我來打聽什麽?”


    “自然猜到一些。”


    夥計邀他入屋把門一闔,“恁要打聽鷹揚府軍在何處。不過這得分昨天的消息與今天的消息,恁要聽哪一個?”


    周奕道:“當然是今天的。”


    夥計伸手將他往裏邊請:“那請少安毋躁,進門先用些茶水,不必過申時,今天的消息一準送到這邊。”


    聽他這麽一說,周奕倒覺得有點可靠。


    這屋子深得很,一路往裏走不知通向何處。


    “為何要把駐地選在這樣偏的地方,生意豈不難做?”


    夥計搖了搖頭:“這也是迫於無奈,自前任幫主被刺殺後,本幫一度收縮到東南。幸得雲幫主接管幫派,重整旗鼓,將上下打理的有聲有色,這才又往外延伸。”


    “雍丘距總舵太遠,卻又不得不立分舵以探中原,前段時日被死敵找了麻煩,隻得更謹慎些了。”


    他是個會諧談的,轉個話頭討好一笑:“當然...”


    “若太平道布道起義擋住了鷹揚府軍,您成為雍丘、外黃、考城等地的大龍頭,隻需給巨鯤幫一點照應,那我們敞開門做生意自然是不在話下。”


    好家夥,這麽快就把算盤打到我身上來了。


    周奕嗬嗬一笑,覺得這夥計挺有意思。


    “行,且等我當了大龍頭再說。”


    他迴了一聲。


    心中對這些勢力並不陌生,巨鯤幫背後的靠山應該是獨孤家。


    “你們家副幫主在嗎?”


    周奕問的自然是卜天誌,這人是巨鯤幫中真正管事出力的,還精通水戰。


    那夥計露出奇異之色,嘖嘖一歎:


    “天師果非常人,旁人來本幫十個有九個會詢問雲幫主芳蹤,恁卻是例外,不過副幫主不在雍丘,刻下還在江左。”


    他頗為好奇地追問:“周天師,難道你沒聽說過我家雲幫主是個絕色大美人嗎?”


    周奕斜了他一眼,怎麽沒聽說過,武功還很高。


    這夥計一直瞧著他,等他迴答。


    周奕掀開一道簾子,對他說道:“聽說過,但是你要知道,色字頭上一把刀...”


    “這越漂亮的女人便越危險。”


    那夥計聽罷並不苟同,“天師可真是妙人,我卻覺得,這樣的危險越多越好。”


    他頗為迴味:“早年我浪跡江湖,想來個漂泊一生,後來見了雲幫主一麵,自此明白人生該停泊何處,於是甘心在此當一個看門客。”


    呸,死舔狗!


    周奕懶得再與他說話。


    這道簾子一掀,裏邊有個天井小院,春藤攀在院牆上,綠意蔥蘢,四周圍以花架,中央置一石桌,四條石凳,陳列茶水果品,相當精致。


    “請坐。”


    夥計邀他坐下。


    周奕坐下來,目光朝側邊一瞟。


    來此等消息的,不止他一個。


    隔壁石凳上,正坐有一人捧卷讀書,等他坐下後,那人把書一闔,側頭看他。


    “太平天師?”


    那聲音婉轉好聽,又細細柔柔。


    可是周奕朝她一瞧,這比他略小些的妙齡少女一身精致黑裘滾邊,貼身一柄利劍,著裝英姿颯爽。


    清麗絕倫的臉上又蘊霜寒,似是不可接近的高嶺之花。


    哪能想到,她一開口聲音那樣柔細,與其裝束反差極大。


    “你是在看這柄劍?”


    她順手將劍解下,擺在石桌上。


    瞧見鞘上紋有蟠螭卷雲渦紋,乃是吳越之地鑄劍大師的喜好,此劍極為不凡。


    周奕正要迴話,那黑黝黝的夥計端茶上來。


    他沒與這妙齡少女打招唿,周奕心道她並不是巨鯤幫主雲玉真。


    “周天師,你的茶。”


    夥計朝那劍看了一眼,忽得打趣道:“天師的處境也很危險。”


    說完轉身便走。


    當然是在調侃他那句‘越漂亮的女人越危險’。


    周奕微微拱手,自報家門:“冒昧了,在下夫子山太平道,周奕。”


    少女點點頭,像是早就認識他。


    “我們曾經見過?”周奕有些好奇。


    “見過,不過是以另外一種方式。”


    她說話時便想伸手朝懷中摸,但又微微側身躲開些許。


    都說江湖女俠不拘小節,也不盡然。


    周奕移開目光,等她拿出一物再將目光轉迴,定睛一看,登時一呆。


    一方油紙上,竟是他的畫像!


    沒來得及問,就瞧見一雙妙目瞧著自己,傳入耳中的聲音溫柔中帶著期待:


    “你有《枕中鴻寶苑秘書》嗎?”


    “沒有,”周奕搖頭,“劉安飛升時將這寶書帶去了仙界,我哪裏能有。”


    “我就知道...”


    她有些失望,但失望之色幾乎隻停留一瞬間就消失了:“那太平妙術、鬥轉星移,這些有嗎?”


    周奕端詳著油紙上的畫,一邊思索一邊迴應:


    “沒有,都是些江湖騙術。”


    隻覺這少女來曆不凡,擔心她起興趣又惹麻煩。


    可是,少女卻繼續追問:


    “你不是天師嗎?”


    周奕細細看畫,用手指摩擦上麵的墨痕,“是天師,更是個畫匠。”


    “比如這幅畫,用的是鬆煙墨,近來中原一地潮濕,聽說靠北的方向連續下了幾場雨,姑娘是從北邊來的吧,而且這畫畫得不久,筆法更是倉促。”


    少女看了看畫,看了看周奕,忽然笑了:“這畫中人物看上去實誠一些,真人滑頭得很。”


    周奕皺眉,嚴肅道:“哪裏?”


    少女柳眉彎彎,樂嗬嗬道:“還哪裏...”


    “你想騙我告知你畫是從哪來的,卻又不明說。偏偏說自己是什麽畫匠,畫符的也算畫匠嗎?


    那西域高昌國的彈棉匠算不算單弦琴樂師?”


    周奕更為嚴肅:“彈棉花的為何不能是樂師?”


    他說話間用手指沾著茶水在石桌上寥寥幾筆,照著少女的樣子畫了一個小人。


    隻是一個很普通的簡筆畫,茶水遠沒有畫筆精細,卻能看到小人擺出微笑的姿態。


    少女瞧罷,竟微微點頭:“頗有新意,能看出是個畫符的。”


    太氣人了吧,周奕還待反駁。


    少女指著油紙上的畫像道:


    “這是我從鷹揚府軍的軍營中得來的,就擺在宇文成都的大帳內。有人說你得了《枕中鴻寶苑秘書》,宇文成都對你相當感興趣。”


    她這麽一說,周奕忽然想起一個人。


    嶽思歸!


    隻有他們在一起聊過劉安那些事。


    會是他嗎?


    這姑娘應該不是鷹揚府軍的人,但能入得大營,可想而知有多麽高明的身手。


    盯著她的劍,周奕猜測道:


    “姑娘可是奕劍大師的弟子?”


    “打聽人家的身份做什麽,”少女舉止高雅得很,說話間露出一排雪白整齊的貝齒,取笑道,“你方才不是說越漂亮的女人越危險麽,難道我看上去一點也不危險?”


    “嗯...其實危險至極。”


    周奕悠悠一歎:“可世上從不缺甘冒奇險之人。”


    那邊的夥計在遠處看到少女被逗笑,心中大喊學到了。


    不過,他卻不敢直視這少女。


    隻因她的那柄劍,真的很危險。


    “看在你這麽會說話的份上,我告訴你一個消息好了。”


    “鷹揚府軍本隻打算派高手來抓你,現在聽聞太平道要揭竿起義,騎兵校尉已領軍先行一步直奔雍丘。”


    “他們輕騎簡行,不出三日必到城下。”


    “你現在跑的話,還來得及。”


    周奕感覺她不像在說假話,心急下問道,“太平道起義隻是虛無縹緲之事,鷹揚府軍為何大動幹戈。”


    “這道理很簡單。”


    她的語調溫柔中帶著冷靜:“張須陀連番絞殺各路叛軍,宇文成都不甘心屈居人下,加之你藏有寶書的消息傳入了他的耳中,這筆功勞他可不想錯過。”


    這時天井一角響起了“鐺鐺鐺”聲響。


    周奕被吸引過去,才看到院角有個小台麵,內裏站起來個長須老頭,正在擺弄一個奇怪的鎖頭。


    一把蒼老的聲音傳了出來:


    “姑娘,你怎平白壞我們生意。”


    老頭一臉不樂意:“隻你方才吐露的消息,至少值個三兩金,周天師聽罷還要感激我們巨鯤幫,這樣一個人情被你浪費了,卜幫主若知,定要心疼死。”


    少女笑道:“巨鯤幫很看重他嗎?”


    “當然,”老頭道,“雍丘最值得交好的,就是這位了。”


    話罷老頭甩了甩腦袋:“老朽可是很清楚木道人的性格,他死要麵子,這次吃了虧竟然不去找太平道麻煩,可見是沒有把握。”


    “周天師,今日我本打算不收你銀錢,再賣你一個好的。可惜啊,被這姑娘給破壞了。”


    “那老朽再送你一個消息。”


    “倘若你領人離開雍丘,暫且不要去太康,那邊亦很混亂。”


    老人說完擲出一個木牌。


    周奕接過,瞧這小巧木牌花紋獨特,上麵刻著一個“雲”字。


    “周天師持此牌便是我巨鯤幫貴賓。”


    “多謝。”


    周奕沒推辭,又對少女道:“姑娘的消息對我非常重要,日後必有報答。”


    少女嘴角抿出一絲笑容,瞧了一眼周奕的背影,又坐下來捧卷而讀。


    她默不作聲,再度變成一朵冰豔之花,孤高優雅,又危險絕倫。


    細指翻著書葉,正看到論語裏仁篇,輕輕念著:“德不孤,必有鄰。”


    ……


    雍丘西北,陳留方向。


    “駕駕駕~!!”


    七八條大漢揚鞭催馬,一路奔行。


    “大哥,雍丘快到了!”


    一名絡腮胡大漢在馬上揚聲道:


    “早年間我隨清江派的長老一道拜會過角悟子天師,他老人家是方外高士,見識廣遠。當年我拜山時,他隻一番話,便叫我欽佩得很呐。”


    “如今太平道起事,我們得此機會,正好拜在高人門下。”


    另有一背著長槍的漢子謹慎道:


    “大哥,這事有些蹊蹺啊,角悟子天師一直在雍丘之地救助貧苦,不像有什麽起義稱王的野心。


    可別是隋軍假設陷阱誘惑我等入雍丘,再一網打盡,那可大大不妙。”


    “那簡單得很,這也快到雍丘了,尋個人問問便是。”


    絡腮胡子一拽韁繩,聿一聲壓得馬蹄高抬,他看到路邊有一老翁扛著鋤頭,想必是個田叟,出聲便問:


    “老丈,向你打聽一個事。”


    那老翁抬頭,臉上皺紋堆疊在一起:“壯士要問什麽?”


    “這夫子山上的太平道場可是要起兵反隋?”絡腮胡子問。


    老翁立時點頭答了一聲“沒錯。”


    又歎了口氣,一臉哀傷道:


    “該反,該反啊,前些年老漢一位兄弟因隋軍強征死在亂軍之中。如今天師們起兵,老漢就把這條老命搭進去吧,我總該為老兄弟做點什麽。”


    幾名大漢聽罷,各有感慨。


    絡腮胡子道:“天意,此乃天意也!”


    “駕駕~!!”


    他們又催馬上路,直奔雍丘。


    路邊那老翁望著他們的背影,放下鋤頭,這時才看到他耳後有個“義”字刺青。


    老翁目光晦澀,折下一枝春梅,半插道旁田壟。


    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他雙目失神:“兄弟,咱們多久沒見了?”


    ……


    夫子山,太平道場。


    “師兄!”


    周奕才一迴到道場,馮四急匆匆跑來,“已經有數十批人馬前來拜山。”


    “就連汴州城中的人都出動了!”


    “雍丘一地的平民百姓也聞到風聲,想必隻要師兄大旗一展,數千之兵隨手而來。”


    周奕眉色凝重,“山下還能頂得住嗎?”


    馮四道:“難了,人再多一些必然難以掌控,生出事端。”


    “去,偷偷把道場下麵農莊中的馬車全部調來。”


    “是!”


    馮四隻管聽令,應聲便走。


    推波助瀾者不在少數,這是要把太平道綁在火架上烤。


    換個腦袋發熱的,恐怕已經稱王了。


    周奕心中清醒得很,在這個時間、這個位置起事?


    宇文成都先不說,張須陀調轉馬頭,頃刻煉化。


    這時,夏姝與晏秋風風火火跑來:


    “師兄,今日有人到山下送信,說是受一位白發老神仙所托,要遞交到師兄手上。”


    夏姝說完,晏秋將懷中信取給周奕。


    白發老神仙?


    如果不是什麽“狐鳴唿曰”之類的套路,那準是師父送來的。


    周奕拆信隻掃一眼,便知是角悟子所寫沒錯了!


    他凝神注視,信中內容言簡意賅,第一句便撥開雲霧:“切勿錯亂,道場近況實則與李密大有關聯。”


    再往後看:


    “張須陀追殺楊玄感餘孽,李密因此受傷不知所蹤。


    宇文成都一路抓夫入伍,故李密手下懷疑他深陷鷹揚府軍,這才布局雍丘,引火太平道。


    若太平道起兵接戰,他們便可趁機搭救李密...”


    信末又寫到:


    “身外之物,不足為貴。性命為重,其餘勿念。”


    師父,原來您老人家也沒有閑著啊。


    看了這信,周奕心中再無顧慮。


    果然是李密的人在搞鬼。


    不過這幫人可不僅是要救出李密那麽簡單。


    周奕原本已猜了個七七八八,現在更是透亮。


    怪不得嶽思歸早早想將李密擺做我的靠山,便是要我先做他們的刀,再被收迴李密的刀鞘。


    好一個密公啊!


    你如此算計我,咱們這梁子可結大了。


    周奕把師父的信遞給兩小道童看。


    晏秋有些傷感地環顧道場一草一木,“師兄,什麽時候走?”


    “越快越好,但你們暫且不能跟著我。”


    周奕想起那幅畫像:“倘若有高手追至,我得先將這些人甩開。”


    兩娃知道不能拖後腿,雖有不舍,卻乖巧點了點頭。


    夏姝問:“那我和晏秋隨馮四哥他們一起嗎?”


    “也不適合,”周奕搖頭,“我給你們尋了一個去處,到了那裏,一邊心無旁騖地讀書,一邊等我消息。不要落下課業。”


    “是,師兄~”


    兩娃話罷,都淚光閃閃地瞧著他。


    是夜。


    夫子山下數輛馬車連夜行動,偷偷將山上貴重物帶走,運到最偏僻的草料場。


    天色微明。


    太平道場置妥道壇,隻見黃旗招展,法鈴高懸,似乎是準備舉起大旗,布道起義!


    陽堌曹府的馬車停到山下,孫老管家匆匆前來拜山。


    這時周奕正盤坐在天師大殿。


    “周天師。”


    孫老管家上前打了個招唿,又朝晏秋、夏姝兩娃笑著點頭。


    “曹老太爺可看過信了?”周奕背對著他,話音有一絲淩厲。


    孫管家欠身道:


    “昨夜看過來信,老太爺輾轉反側,一夜難眠。”


    “我家二郎君常在三秦,並不通曉雍丘形勢,他犯了錯,老太爺很傷心,卻又沒法責怪。希望這事不要叫老天師與周天師誤會。”


    周奕道:“此乃人之常情。”


    孫管家道:“我曹家是商賈人家,最近的生意就在本城,最遠的生意可達北海,商隊正缺少護隊,恁若安插人進來,可隨意遠近。”


    他看向晏秋、夏姝,又道:


    “老太爺嚴詞叮囑,若老天師兩位高足到了曹府,必然當做自家孫輩,不會有半分怠慢。”


    周奕轉過身來,厲色全消,反而帶著一絲微笑。


    “曹老太爺的為人叫我欽佩,務必轉告,太平道記住這個人情了。”


    “不敢。”


    老管家低頭笑了笑,不敢有半分馬虎。


    雍丘什麽情況,曹府豈能不知?


    此刻隻覺得眼前這年輕天師根本看不透,行事比老太爺所說還要深不可測。


    欸,二郎君與之一比,各種手段可就差遠了。


    “師兄~!”


    夏姝晏秋二娃過來拉他衣袖。


    周奕揉了揉他們的腦袋,笑道:


    “去吧。”


    天師大殿,他一甩道袍,又靜靜盤坐在蒲團上,背對雍丘,麵朝黃老二像。


    “噹~!”


    夫子山上,敲響了一記悠悠晨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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