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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南隻感覺心煩。


    前世,他一心一意撲在工作上,披星戴月,每天累得像一條狗,也沒有絲毫放棄的念頭。


    因為他知道,這是自己唯一的上升途徑。


    而每個月按時打到銀行賬上的工資,也證明著他努力的價值。


    但明明隻是想要做好自己分內的工作,將上司派給他的任務認真完成。


    一步一步,踏實地往上走。


    卻總有那麽幾個人,因為一些可有可無的利益,或者再微小不過的矛盾。


    在夏南並不知情的情況下,莫名其妙地將其卷入所謂“辦公室鬥爭”,陷入人情世故的漩渦。


    違背意願,裹挾著做許多怪事。


    他也曾想要反抗。


    但內心深處的執著與堅持,相比起月末郵箱裏堆積的賬單,和父母臉上愈發增多的皺紋。


    卻又是那麽可笑。


    現在,夏南隻想殺幾隻哥布林。


    刷一些熟練度,順便攢點錢。


    如果有人擋路。


    這一世,他沒有那麽多牽掛。


    “莎莎……”


    枝葉輕輕搖晃。


    內心與林間微風同樣冰冷。


    他緩緩抬頭,漆黑眼眸仿若幽潭般沉靜。


    “六個人。”


    夏南判斷著場上的局勢。


    對方的條件是三分之二的戰利品,和自己身上的裝備。


    結合之前從艾德琳口中打聽到的“豁牙”的性格作風。


    他不相信對方會遵守承諾,在將東西拿到手後放他們走。


    而失去了以之戰鬥的護甲和武器,他也將失去反抗的能力。


    夏南不可能將自己的性命交到這種爛人手上。


    戰鬥,不可避免。


    毫不遮掩,一個接著一個。


    他的視線在周圍幾人身上仔細掃過,判斷著這些冒險者的實力,在輪到“豁牙”貝內特時額外停留。


    “沒有職業者。”


    本就擁有人數優勢,如果還有職業者存在的話,對方根本不用在這裏和自己等人廢話,直接就動手了。


    “二、一、三。”


    為了阻擊巢穴之中的“綠血”小隊,六個人的站位很分散。


    眼下,自己前麵擋著兩個。


    伯格則和他的老熟人“克格爾”站在一起。


    阿比躲到艾德琳身後,原本負責他逃跑方向的冒險者,也跟著迴到了豁牙身旁,一共是三個人。


    心中稍微思忖,已然有了決定。


    既然戰鬥已經成為必然,自然便也不需要猶豫。


    “該殺就殺,利落一點。”


    傾盡全力,在最短的時間,給予對方最沉重的打擊。


    夏南忽地抬頭,目光和看向自己的艾德琳對視。


    微微點頭。


    他當然感受到了對方眼神中的勸阻和遲疑。


    無所謂。


    因為這也意味著對方知曉,向“豁牙”妥協是死路一條。


    唿——


    緩緩吐出口氣。


    夏南輕穩邁步,向著“豁牙”的方向走去。


    ……


    ……


    記憶,就像海洋。


    海浪起伏,波光粼粼的表麵奪目刺眼;


    水麵之下,明媚陽光折射衍散,將每一點氣泡,每一縷海流湧過的波紋都照得透亮,同樣清晰。


    但再往下,直到海底。


    便隻剩一片深邃無光,死寂昏沉的黑暗。


    很少有人能夠記清曾經所發生的一切。


    特別是大腦尚未發育完全的孩童時期,記憶更是如碎玻璃般,僅剩下斷續的畫麵片段。


    可能是嬰兒床上輕蕩的捕夢網,亦或者一條曲折而找不到出口的小巷……


    貝內特,對於這個世界最早的印象,是一片吹拂清風的草原。


    幼時的他,總是帶著家裏那條有著黑白花斑的牧羊犬,坐在山坡上,望著下麵擁擠在一起的羊群。


    他也曾疑惑過,為什麽放牧的人隻有自己和一條狗,這上百隻比他還大的綿羊,卻從未想過逃離。


    仿佛有某種無形的邊界,束縛著它們,讓其隻願低頭吃草,而從不敢抬頭看一眼,前方那浩瀚天空與無垠草原。


    “或許是害怕外麵的狼群?”


    年幼的貝內特如此猜測道。


    他當然見過那些通體灰黑,有著厚實毛皮,牙齒鋒利的畜牲。


    當然,首先發現它們的,絕大部分時候都不是自己。


    甚至就連山坡下隻知道吃草的綿羊,都比他反應快一些。


    時間往往在某個光線昏暗的下午,亦或者霧氣彌漫的清晨。


    懶洋洋躺在身邊的牧羊犬,會突然豎起它那雙尖長的耳朵,警惕坐起身,然後“咻”的一聲竄出去。


    羊群傳來一陣騷亂,哀叫著如毛線團般縮在一起。


    然後,才是自遠方草原深處隱隱浮現,快速靠近的幾個黑點。


    那條有著奶牛相同黑白色花斑的牧羊犬非常可靠,甚至可以說是勇猛。


    哪怕同時麵對三隻兇惡的野狼,也從不退縮,低吼著將主人家的財產與子嗣護在身後。


    有些時候甚至能將那些野狼,驅逐到看不見的山坡之後。


    然後才又搖晃尾巴,吐著舌頭,顛顛地邁著小碎步跑迴來。


    貝內特本以為這樣的生活,將一直持續到長大,結婚生子,然後讓他的兒子,接替自己現在的位置。


    直到那天正午,陽光最為猛烈的時候。


    同樣是從身邊竄出的牧羊犬,擁擠在一起的羊群,被驅逐到山後的野狼。


    它卻再沒有迴來。


    取而代之的,是搖晃震動的大地、頻密而雜亂的龐大噪響……


    以及山丘之後,身披黑甲,如潮水般湧現的士兵。


    流浪的生活,從不好過。


    與野狗搶食,為了一小塊麵包與人廝打得頭破血流……


    貝內特覺得自己就像是草原上那些“可憐”的狼類,哪怕表現得再如何兇惡,令人望而生畏,卻總也觸碰不到牧羊犬保護下的羊群。


    他也曾想要成為那隻英勇的牧羊犬。


    當然,應該要更帥一些,至少不再是那種奶牛般的黑白花色。


    不然他也不會用鑿子敲碎那個試圖侵犯村裏姑娘的痞子的腦袋。


    但隨後繼續的流浪生涯,為了活下去,他還是不得不再一次披上了狼皮。


    或許,貝內特本性就是如此。


    也可能是冒險者與其野獸般的作風過於契合。


    隨著他的歲數增長,身體逐漸強壯。


    仿佛也真就與那身狼皮融為了一體,闖出了點名堂。


    集結其他饑腸轆轆的野狼,用最肮髒、最受人唾棄的手段,殺死牧羊犬,用鮮美肥嫩的羊肉填飽肚子。


    “綠血”艾德琳在鎮上算是有點名氣,貝內特也大致清楚對方的實力。


    會兩門戰技,接近獲得職業等級,和自己差不多。


    但癖好古怪,接的任務基本都與哥布林相關。


    賺不了幾個錢,窮得叮當響。


    他以前也通過渠道聯係過對方,邀請這個強壯的女人加入自己的小隊。


    卻連迴應都沒有。


    不是一路人。


    在正常情況下,他基本不可能將其當作目標。


    收益和風險不成正比。


    但前幾天,新加入團隊的“狼崽”克格爾,向他透露了艾德琳團隊的現狀。


    曾經還算出色的隊友忍受不了她的癖好,已經離隊。


    整個小隊裏的老手,除了艾德琳自己,就隻剩下伯格。


    新加入的兩個新人冒險者,都是正兒八經連人都沒殺過的菜鳥。


    隻能砍砍哥布林罷了。


    與他們相比,毫無戰力可言。


    貝內特動了念想。


    草原上的狼群,從來不會嫌棄獵物太瘦。


    失去了護衛的牧羊犬,稍微小心一些,不要被那對尖銳的羊角頂到。


    從側麵將它掀翻在地上,咬碎喉嚨,撕開肚腸。


    便又是一頓美滋滋的晚餐。


    隻可惜,畢竟是在河穀鎮混出了外號的冒險者。


    艾德琳比自己想象中,要更加聰明一些。


    竟然發現了自己的布置,使得計劃被打亂,提前設好的幾個陷阱也沒有用上。


    讓他不得不啟用後備方案。


    先用言語誘導,讓對方的手下交出護甲武器,大幅削弱戰力。


    然後……他自然不可能像承諾的那樣,放幾人離開。


    失去了裝備的冒險者,和待宰羔羊沒有任何區別。


    屆時“狼群”一擁而上,唯剩還有點戰力的艾德琳,也不可能撐上多久。


    當然,這隻是最理想的情況。


    貝內特心中其實並不抱太多期待。


    如果艾德琳的性格如冒險者中流傳的那樣,她肯定不會答應。


    也沒什麽大不了。


    六對四,


    自己隊伍中全是有著豐富狩獵經驗的“惡狼”,而對方那邊擁有戰力的隻有艾德琳和伯格。


    頂多費點功夫,依然有肉吃。


    兇厲視線越過艾德琳,看向她身後,提著木盾的阿比。


    目光隻是稍稍停頓。


    那個臉色蒼白的菜鳥,便仿佛受到了什麽驚嚇般,忽地哆嗦了一下。


    差點連手裏的木盾都握不住,掉到地上。


    就像是那些縮在羊群最裏麵,把頭埋在成年同類身下,仿佛這樣就能夠躲避來自外界危險的怯懦羔羊。


    “老大,這小子怕不是要給你嚇得尿出來了。”


    身旁,傳來隊友戲謔的笑聲。


    貝內特的表情沒有什麽變化。


    在惡狼的咆哮聲中,孱弱而窩囊的羊崽子,理應如此。


    目光再往後。


    看向那個筆直朝他們走來的黑發青年。


    忽地皺眉。


    對方沒有躲避他的視線。


    隻是平靜地望著自己,和其對視。


    貝內特沒有在其中發現任何,那理應出現的恐懼與故作鎮定。


    霎那間,不知道為什麽。


    那雙毫無波瀾的眼眸,那抹深邃的漆黑。


    卻突然讓他想起了,那支摧毀了其原本生活的黑甲軍隊。


    無形火焰自心頭迸湧,意念與思緒在其灼烤下變得扭曲而畸形。


    過於年輕的麵容,在底層冒險者當中,也就意味著淺薄的經驗與弱小的戰力。


    價值不菲的精良護甲,表麵卻隻有一些微弱的劃痕,顯然並沒有經曆過多麽激烈的戰鬥。


    兩柄劍刃一長一短,其中甚至還有一把木劍。


    花哨無用。


    估計是從哪個蹩腳的吟遊詩人嘴裏聽來的英雄傳記,覺得這樣很酷。


    實際戰鬥,屁用沒有。


    應該是城裏來的“小少爺”。


    想到這,似乎迴憶起了曾經流浪時的記憶。


    貝內特的心情更是瞬間陰沉幾分。


    向左右咧開的嘴角無聲下垂,參差不齊的黃牙上下碰了碰。


    笑容變得更加猙獰。


    他打算過會動手的時候,先不急著將對方開膛破肚。


    畢竟草原上的狼群,也不總是等獵物咽氣才下口。


    折磨著,從那小子嘴裏逼問出他家裏的信息。


    然後再吃幹抹淨。


    把他的家人一起送……


    “昂——”


    耳膜振動,穿透空氣的昂亮狼鳴,忽地自空氣中傳來。


    打斷了貝內特的思緒。


    那是以精妙技巧驅動肉體,讓全身力量在刹那間爆發,空氣高度壓縮發出的淒厲哀嚎。


    沒有眨眼,也並無分神。


    視線當中,原本正緩步朝他靠近的青年,卻突然消失在了原地。


    空氣中,隻剩下飛舞的草籽與破碎的葉片。


    心中驟然響起預示著危險的警報,死亡氣息縈繞鼻尖。


    已然意識到不對勁。


    貝內特臉上是來不及收起的猙獰笑容,求生意念在腦中一閃而過,刺激大腦皮層,由神經元傳導。


    一路向下,試圖驅動著他抬起手臂,將手中的鐵劍擋在身前。


    卻又在某個瞬間,戛然而止。


    一抹鐵灰色的鋒銳弧光,不知何時,已經嵌入了他的脖頸。


    意念與軀體,就像是被分離的骨骼和血肉,在物理意義上被隔斷而開。


    世界開始旋轉,天空似乎落下了血雨。


    貝內特看到了自己的身體,看到了他肩膀上的空空蕩蕩。


    以及一小截自視野死角探出的鐵灰劍尖。


    眩暈。


    他下意識想要扭動脖子,順著劍身向裏望去。


    然後才又渾渾噩噩地意識到,自己似乎已經失去了控製身體的能力。


    黑暗如潮水般將眼前的世界吞沒。


    好似裹挾寒風的淩冽狼嘯,在顱腔內不斷迴蕩。


    粗壯的樹根自泥土天穹倒長而出,隨風搖曳的茂密樹冠,就像是幼時蕩漾清風的草原。


    也直到這一刻,貝內特才放下了被埋藏在內心深處,從來不敢向外袒露的固執。


    不再偽裝,坦誠地麵對自己。


    從不是什麽草原上的兇惡野狼,也不是懦弱但團結的綿羊,更不是想象中英勇無畏的牧羊犬。


    他隻是一個被戰爭毀掉一生,


    不值得可憐的可憐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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