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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子堅遞過文章,就老老實實立在一旁,也不敢坐,如同麵見先生一般束手低頭。


    對方也不同他客氣,隨手取了筆來,一邊看,一邊在紙上勾勾劃劃,一時批完,抬頭看了看漏刻,把那文章放在程子堅麵前桌案上,道:“還有一刻鍾敲鍾,你若著急,拿了迴去再看。”


    程子堅哪裏等得及迴去,已是急不可耐地雙手取來看起了紙上的批注。


    和他想象的全不一樣,裏頭並沒有多少關於自己文字、框架上的點評,反而多半都是針對文章中的觀點的分析。


    哪一個觀點可用,哪一個觀點不可用,為什麽可用,為什麽又不可用,如若要用,又可以從哪幾個方向往下寫。


    程子堅仔細看完一遍,頓時猶如醍醐灌頂,豁然開朗。


    分明是他自己的觀點,可他寫的時候,其實也有些猶豫,一不曉得如何取舍,二不曉得如何深入。


    得了這正言的指點,當真是切中要害,他順著往下想,本來不通的路,一下子就通了。


    更叫他驚喜的是,這些內容明明白白就是自己腦子裏所想,隻是先前不知道為什麽,難以提煉、表述,對方如此一整理,猶如把他腦子裏亂糟糟的線團捋了一遍,一下子就條分縷析了。


    等他迴去再改,改出來的完完全全就是自己的東西。


    教法可能沒有優劣,但一定有適合或是不適合。


    雖然這樣想有些不好,可程子堅總隱隱覺得,這正言的指教方式,可能比學中的夫子更適合自己……


    程子堅隻覺心頭火熱,不禁向前幾步,再度躬身一禮,複才問道:“今日多得指點,等我迴去就把這文章重新寫來——大恩難言謝,卻不曉得兄台尊姓大名?”


    對麵人道:“我姓韓。”


    他說完,卻是一指角落漏刻,又道:“快敲鍾了——你還不快跑?”


    程子堅隨他所指去看,果然距離敲鍾已經不夠盞茶功夫。


    他唬了一跳,此時再顧不得去想什麽名字,忙行了一禮,道一聲謝,抱了先前這正言扔給自己的文章,另又有方才自己所寫,注有其人批注文章,撒腿就跑。


    一路如同飛奔一般,等程子堅好容易跑到外舍學齋,方才坐到自己位子上,外頭敲鍾聲便響了起來。


    他喉嚨裏又幹又澀,簡直同刀割似的,腦子還有些發懵,緩了好一會,聽得進門的夫子已經開始講課,才慢慢去拿書。


    隻那書才拿到一半,他忽的反應過來。


    姓韓。


    韓正言。


    他猶如腦殼被皮筋彈了一下,險些站起身來,好容易控製住自己,手忙腳亂又去翻剛才帶迴來的那韓正言文章,低頭去看,卻見最右題目之後,便是作者姓名。


    分明是最常見的館閣體,可這一筆寫得就是與眾不同,筆畫更正、更硬,仿若自有風骨。


    姓名隻有兩個字。


    韓礪。


    把這名字看了好幾遍,程子堅這才反應過來。


    原來他竟然就是韓礪。


    須知這幾年間,太學有四個人最為出色,莫說京中學子都人人盡知,便是他還在撫州時候,都聽先生提起過幾人名字,還私下傳抄過眾人文章。


    這四人分別是韓礪、孔複揚、竇應昌和蔡秀。


    其中韓礪居於首位。


    韓礪,字正言。


    正言二字,乃是已故儒學大家傅汣親自為他取的。


    此人經義純熟,詩文俱佳,尤其文章自有風格,大別於旁人,但和他文章一樣出名的,還有他的脾氣。


    耿介,孤傲,見得不慣,便要出言。


    他分明隻是個太學生,卻也正因為仗著自己隻是個太學生,在朝中比不少禦史存在感還要強——無他,太能罵了。


    去歲年末接連大雪,京畿兩地凍死了不少流民,他去了一趟,迴來就寫了文章,也不說流民多慘,先說曹相公之子養了隻鬥雞,名喚大黃。


    他誇那大黃如何如何神俊,如何如何厲害,從雞冠到羽毛再到爪子全數誇了一遍,又誇它住的地方怎樣豪華,吃的東西何等精細,幾人伺候,幾人梳毛,幾人給它剝菜心——每一顆隻要其中最嫩的兩片葉子。


    誇完曹相公家的鬥雞,他文鋒一轉,又說起了祥符縣某某老嫗養的土狗,名字也叫大黃。


    老嫗丈夫亡故,兒女沒了,隻剩一個四歲的孫女。


    她每日除卻看顧孫女,又兼做些零散活計,剩餘時間就是照料精心十來隻雞,一旦攢夠了雞蛋,就上街賣了換錢糊口。


    那狗主職看家,副職陪小主人,饑一頓,飽一頓,樣子瘦小,瘸一條腿——是為護小主人被桌子壓斷的,又脫毛掉須。


    誰成想有一日,雞和狗都被人半夜偷了去。


    老嫗哭於裏正,裏正求於村正,最後卻是從北上的流民中把賊人捉了出來。


    賊人偷雞不為吃,一心要養,那狗卻已經在鍋裏。


    老嫗帶著雞和一鍋狗迴了家,可惜那些母雞受了驚,再不能下蛋,最後隻好拿去當肉雞低價賣了給人。


    而小孫女還不知發生了什麽,終日哭鬧,隻要大黃。


    老嫗含淚看向鍋裏。


    寫到最後,他其實也沒有半句評價,隻感慨那大黃若有靈智,再有來生,也不知是願意再迴原主人當狗,還是願做曹家的雞。


    不過它哪又有得選呢?


    今次負責撫流民的,正是曹相公舉薦,那官員日前才上了書,言稱流民有所住,有所食,秩序井然,與當地人秋毫無犯。


    這篇文章一出,先是在太學學生中流傳,不過幾日,街頭巷尾人人都曉得祥符縣有一條叫大黃的狗,曹相公家有一隻叫大黃的雞。


    百姓莫不歎一句黃狗忠義,再罵一句黃雞好命。


    至於其餘多少評論,盡在文章之外,人口之中了。


    轉天,文章就擺上了天子案頭。


    那日散朝之後,接著就是垂拱殿議事,事情議完,將散未散之際,天子當著兩府重臣的麵,忽的對曹相公問道:“聽說曹卿有個幼子,喜好鬥雞?”


    曹相公多年累功,其人地位自然不會因為兒子養了一隻雞,自己舉薦錯了一個人就受到影響。


    但自此之後,政敵常用此事來做攻訐。


    他為表自清,自請罰俸,主動提出貶黜了那名負責撫流民的門生,好一陣子都韜光養晦,對家中子女更是嚴加管教,唯恐再惹出什麽禍事來。


    而這,也不過是韓礪的諸多罵績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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