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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給我下來!”


    一聲脆喝打破寧靜。


    陳溪雲氣哼哼地走過來,蛾眉輕擰。


    寧姚怔一瞬,躍下秋千,埋首作了一揖。


    陳溪雲不依不饒,盛氣淩人瞥她一眼道:“我的秋千,你憑什麽坐?”


    “是我失禮…”寧姚咬咬唇,低眉致歉。


    陳溪雲是驕縱慣了的,陳天旭膝下隻這麽一個女兒,視作掌上明珠,葬仙穀弟子也向來縱著她,還從來沒有敢開罪她少穀主的人。


    “見諒?你坐都坐了,一句見諒就要打發人?”


    寧姚冷著臉道:“少穀主還想怎樣?”


    她心性高,肯作揖賠禮已是給足她麵子。


    陳溪雲眼中盡是兇狠厭惡,她從發間摘了枝玉簪,揚手遠遠丟入一片黑暗的池塘中。


    “把簪子撿迴來,這件事我不追究了。”


    就是討厭她,就是要羞辱她,憑什麽她來了常大哥就和她走那麽近,憑什麽爹爹讚揚她劍法卓絕、後生可畏,憑什麽她來搶自己的秋千。


    寧姚默然,遙遙看池子一眼,一片黢黑,擺明了刁難她,傻子才跳下去。


    陳溪雲氣極,“不肯?好,那我去找你師父要個說法,問問你們宗門是否就是這樣的教養。”她扭身要走。


    寧姚急了,一把壓住她的肩膀,蹙眉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陳溪雲甩開她的手,“怎麽,惱羞成怒,要動手嗎?”說罷率先從腰側解了鞭子下來。


    長鞭一記脆響,淩空甩一個漂亮的鞭花,下一瞬便直衝抽來。


    寧姚一把捏住了鞭梢,使力一拽,陳溪雲那把鑲金綴玉的長鞭瞬間脫手,順勢用將那長鞭也丟入池子裏。


    陳溪雲驚愕看著池塘,再恨恨看向寧姚,“你——”


    “再胡攪蠻纏,把你也丟下去。”


    溫如玉在暗處看著,輕輕勾唇,到底是她的性子。


    陳溪雲撇嘴,眼中緩緩蓄了淚,帶哭腔道/“你欺負人……跟我去見爹爹……”


    她死死拽了寧姚的袖子,邊哭邊拉著人往大堂走。


    宴席上觥籌交錯,酒過三巡,陳天旭微醺,正靠在椅子上喝茶,卻見陳溪雲梨花帶雨地奔了進來。


    陳溪雲徑直到他跟前,扁嘴哭訴道:“爹爹,寧姚她欺負人,偷偷坐我的秋千,還搶了我的鞭子丟進池塘裏……”


    聽聽,偷偷坐人家秋千被發現還蠻不講理,多可恨可惡的人,寧姚心底冷笑,站在一旁一言不發,袖子早被陳溪雲攥成了抹布。


    “她還……還要把我也丟進池塘裏……”天大的委屈,陳溪雲淚如雨下。


    寧姚翻個白眼,恨當時沒把她丟下去,白擔了這惡名。


    說破天也不過是小孩子吵架,陳天旭仰著頭,醉眼迷離,捏須朗笑一聲,“寧姚是客人,溪雲,你要大度一些,不能這樣。”


    陳溪雲有了倚仗,愈發不依不饒,揺著陳天旭胳膊要他給自己做主。


    到底年紀輕,沒有城府,喜歡厭惡毫不遮掩。


    當著外人的麵,陳天旭再嬌慣她也不好迴護,虎起臉來嗬斥她一句。


    “成什麽樣子,你該懂事了,葬仙穀哪有這樣的待客之道,他們是來商議大事的。”


    陳溪雲自幼沒被訓過,驚愕一瞬,緩緩鬆手戳在一邊,低著頭抽泣。


    陳天旭到底心一軟,抬手替她擦擦淚,捏捏她臉頰,“雞毛蒜皮的事,哪值得鬧成這樣,快去洗臉去,也不怕讓人笑話。”


    陳溪雲撅著嘴,迴身出去了。


    寧姚心底一陣心酸,還能這樣恃寵而驕,還能被爹爹這樣嗬斥。


    陳天旭撫額輕歎,滿眼醉意,衝著寧姚歉疚一笑,“這孩子被慣壞了,不懂事,你別和她計較。”


    大堂內燈火煌煌,擠滿了喧囂,沸沸揚揚地浮在酒盞中。


    “自然。”


    寧姚忍下心頭的酸楚,拱手作了一揖,旋即退下了。


    屋頂上風涼,月華渺漫,錯落灰瓦像結了薄霜。


    溫如玉到寧姚身邊坐下,她一張臉埋在膝上,瘦削的肩在發顫。


    他隻道她是為陳溪雲惡人先告狀難過,猶豫片刻,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沒事了,你——”


    話音未落,寧姚突然迴身,早已泣不成聲。


    刻意咽下的悲傷酸楚統統湧出,她幾乎是嚎啕大哭,隱忍多年的悲痛,終於肆無忌憚地宣泄而出。


    溫如玉驚怔,一霎手足無措,她在自己麵前一向冷靜恭謹,除了上次喝醉酒,從來沒有這樣失態過。


    身子僵半晌,終於探手輕輕拍了拍她的頭。


    遠眺一眼,一片綿亙屋宇中林立著高高矮矮的封火山牆,白牆黛瓦,被月光凍僵一般,凝涸在淒清夜幕中。


    不由迴想起她剛拜師的時候,靜默得不像一個孩子。


    他生平第一次收徒,並無太多思慮,想應當就像師父當初教自己一樣,無外乎傳授劍法、約束品行……卻忘了她也是個孩子。


    他含笑搖頭,發覺寧姚許是哭累了,聲音小了許多。


    “寧姚……”溫如玉試探地喚一聲。


    寧姚坐起,淚眼模糊地望著他,“師父……”她囁嚅一聲。


    “對不起……”


    “我……我想爹爹了……”


    話還未落,淚卻先湧了出來,寧姚一張臉埋在手心裏,哽咽著說:“爹爹要是在,今晚的事一定會訓斥我,一定會怪我不懂事……可我還是想他……”


    啜泣聲從指縫間漏出,漫散入夜色了。


    終究是哭累了,溫如玉陪她一路迴至安頓的客房。


    庭院裏,寧姚上前推開槅扇門,一聲沉悶的“吱呀”鑽入漆黑屋內,她立在門檻外,往前仿佛是無垠無涯的黑暗,將吞噬她生命裏的每一線光亮。


    不由迴眸看向溫如玉。


    溫如玉立在階下,斟酌許久,輕輕開口道:“這世上有許多事情就是這樣的,不會循理蹈規,不會悲憫惻隱,不會因為人的一廂情願而有絲毫轉變,天災人禍,盡皆如此。所謂天長地久、稱心如意都是人的願景,或幻或真,強求不得。”


    夜風卷過,一片樹影婆娑。


    強求不得,一切都該歸咎於世事無常麽?


    靜了許久。


    “師父,這便是無常、無情麽?”


    料不到她這樣問,愕然一瞬,溫如玉不置可否,淺笑遙望那弦月:“盈缺如月,亙古如此,終究有一日,你會有力量麵對這一切,”


    他臨別頷首道:“早些歇息吧。”


    寧姚踽踽立片刻,半晌踏入屋內燃了燈,迴身闔上門。


    不多時,響起了叩門聲,屋外那人喚她,“寧姑娘。”


    是常劍秋的聲音,寧姚走至門邊,又默然停住,屋內燭火揺躍,她心中愈發煩亂。


    常劍秋就立在門外,門上俊拔一個人形,“今晚的事我聽說了,你還好吧?”


    “我沒事,常大哥。”


    她哭過一場,多少帶上鼻音。


    等了片刻,常劍秋開口道:“溪雲就是那樣的性子,目中無人慣了,但是沒有壞心思,你別和她計較。”


    寧姚眸光一涼,原來是替陳溪雲說情的,到底是葬仙穀大小姐,多的是人迴護。


    又覺得可笑,也真是抬舉她,偌大的葬仙穀,還怕她銜恨對陳溪雲不利不成。


    屋裏久不出聲,屋外人抬手又叩了叩門,“你怎麽樣了?”


    寧姚迴身吹熄了燈。


    “我睡下了,有話明日說吧。”


    月色一點一點清亮起來,糊在窗紙上,庭前像飄了雪。


    靜了許久,寧姚以為人已經走了的時候,又聽門外的人沉聲說:“明日變數太多,我家破人亡之前也以為有無數個明日,我就在門外說,你聽著便好。”


    “我父兄慘死,繼任掌門那日宗門被滅,浩浩江湖,我這樣紈絝無能的人,他們容留我、幫助我,或是因為我父親的交情,或是因為同情我可憐我,再或者是為了抗衡天毒而不得不保全我。”


    “沒有人真的當我是宗主,也沒有人在乎我是不是宗主,從沒有人相信我能報仇雪恨……”


    常劍秋聲音又是一頓,月光勾勒了寂寥一個人影,拓在門上。


    “那天晚上的那番話,隻有你同我說過,我一直記在心上,我……”


    他似有千言萬語,捂在心口,擠在喉頭,麵前隻隔了扇門,刹那心緒百轉,終究又默了下去。


    寧姚聽不明白他到底想說什麽,又懶得想,索性起身去開門,卻聽常劍秋忽然喚道:“寧姚。”


    寧姚停住,應了一聲。


    “今後有機會,去看傀儡戲,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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