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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景讓出身官宦世家,早年喪父。


    幸得母親鄭氏悉心教導,憑才學踏上仕途,首任官職便是諫官右拾遺。


    身為諫官,他剛正不阿,對朝堂弊病直言不諱,也因此得罪了不少出身名門望族的權貴文官。


    如崔須彀之流,便與他道不同不相為謀。


    後來,李景讓被下放地方,依舊一心為民。


    他深知農業對百姓的重要性,於是積極組織民眾興修水利,改善灌溉條件。


    災年時,又果斷開倉放糧,救濟饑民;


    大力打擊盜賊,讓百姓得以安居樂業。


    據同僚統計,他任職期間查處的貪官汙吏案件將近六百起,贏得了巨大的清譽,得以重返中樞。


    隻有李景讓自己知道,他雖懲處了不少小官吏,卻對那些附著在根源處的大患,深感力不從心。


    在大唐官場沉浮三十載,他也難免磨去了年少時的棱角。


    出任禮部侍郎主持貢舉後,他一心公正選才,拒絕請托條子;


    奈何禮部不是他一人的禮部,李景讓不接的條子,有的是同僚接。


    在這複雜的官場,他雖心有不甘,也隻能與光同塵。


    直到當今聖上登基,召李德裕迴朝為相。


    李德裕暗中謀劃,打算在兩年內鏟除仇士良,邀請李景讓加入其政治聯盟。


    這與結黨營私有何區別?


    放在十年前,不,哪怕是五年前,他都定然不會答應。


    可如今,他太渴望為大唐做些撥亂反正的實事,而非隻懲處那些低品級的貪官汙吏。


    於是,身為禮部侍郎的他,違背了多年堅守的為官原則。


    不僅違規帶出黃巢的考卷,還同意李德裕的安排,將黃巢破格錄取。


    昨日,黃巢在大庭廣眾之下自曝白卷、錄取違規。


    那一刻,李景讓是真心實意地感到慚愧,真心實意地跪下,向聖上認罪請辭。


    因為他匡正朝綱的初衷變了。


    所用手段如此卑劣,與他原來一心想要肅清的官場蠹蟲並無二致。


    聖上雖然隻削去禮部侍郎之位,還保留了他知貢舉的官職。


    可他自覺無顏麵對,天下勤奮苦讀的莘莘學子。


    腦海中唯有一個念頭:


    待這場殿試閱卷結束,即刻遞交辭呈,至此遠離官場的喧囂與紛擾;


    找一處寧靜的山林,隱姓埋名,度過餘生。


    可誰能想到——


    黃巢竟會給身為此次主考官的他,贈上一首詩?


    在不糊名的科舉背景下,這般舉動似乎也算不上違規。


    但其中的蹊蹺之處實在太多。


    黃巢究竟是如何得知,自己正深陷內心的煎熬,急需有人來為自己舒緩愁緒?


    又怎麽會如此才情橫溢,僅僅用了二十八個字,便刺中他內心最彷徨的角落?


    莫非,他真是慧眼如炬的天才?


    李景讓拿起黃巢的考卷,眼眸中透著審視與思索。


    他從卷首起,逐字逐句地細細研讀,不放過任何一處細節。


    直至最後,他的目光再次落迴《石灰吟贈樂和李公》,輕輕念出尾句:


    “粉身碎骨渾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間。”


    念罷,他連聲稱道:


    “好,好,好啊。”


    旋即,李景讓命人取來殿試所有試卷。


    他自上而下,數到第十九時,將黃巢的卷子插入其中。


    這一舉動瞬間引發軒然大波。


    “李郎中,這不妥吧。”


    “郎中怎能因其贈詩留名,便蓄意偏袒?”


    “他不過是個商賈之子,連寒門都算不上,哪有資格排進前二十!”


    “李景讓,你這是要背叛台輔嗎?”


    麵對同僚的指責與質疑,李景讓毫不退讓。


    “老夫拔擢黃巢的排名,是因其德才配位,絕無偏愛,更不涉足黨爭。”


    他掃視一圈,沉聲道:


    “黃巢之才,當得起這個名次。”


    一時間,禮部南院迅速分成了兩撥人。


    一撥以李景讓與翰林學士曾老為首;


    他們認定黃巢有真才實學,應憑本事獲得相應名次;


    另一撥則以高門和李黨官員為主;


    他們固執地認為黃巢出身低微,又贈詩取巧,堅決反對他排進前二十。


    雙方各執一詞,互不相讓。


    直到入夜前,李景讓才硬生生以知貢舉的身份,彈壓了這場關乎科舉成績、門第觀念的交鋒。


    此時,一位身著綠袍的內侍姍姍來遲。


    他身後領著幾個小宦官,踏入禮部南院,恰好與一群麵色陰沉、滿臉不悅的官員迎麵撞上。


    “哼,待明日早朝,我等定要參你獨斷專行!”


    綠袍內侍並不惱怒,耐心等待這幫人走遠後,才緩步走進院內,對著留守的幾位官員恭敬施禮:


    “聖上還在大明宮等候,不知……”


    曾老此時身心俱疲,無力地靠坐在椅子上,隻是抬手隨意地指了指桌上那疊試卷。


    綠袍內侍心領神會,當即招唿幾個小宦官上前去搬。


    “等等。”


    李景讓伸手按住殿試考卷,審慎打量著眼前的宦官:


    “這位中貴人,我之前似乎從未見過?”


    綠袍宦官趕忙賠笑著解釋:


    “咱家姓田,名田錄,隻是個小小的六品宣徽使,忝為天子近臣。李郎中在外朝,平日事務繁忙,認不出咱家,倒也正常。”


    李景讓聽後,並未言語,按在試卷上的手依舊沒有鬆開。


    田錄歎了一聲,無奈道:


    “這樣吧,李郎中若是對咱家辦事不放心,不妨隨咱一同前往大明宮送卷。


    “又或者,咱家多跑一趟,去請聖上的親筆禦令再來禮部。


    “您看這樣如何?”


    李景讓見這宦官生得圓頭大眼,一副憨厚模樣,所提之議又直截了當,不似有詐,終是微微點頭:


    “李某多有得罪。有勞田公公了。”


    田錄笑著擺擺手,隨即吩咐小太監們將殿試考卷搬起。


    在李景讓的目送下,一行人離開了禮部,徑直朝著宮城走去。


    一路上,田錄神色如常,與小太監們有說有笑。


    待行至大明宮外,田錄卻突然轉了方向,領著眾人拐向了紫宸殿旁的一間偏殿。


    幾人進入其中,隻見仇士良正愜意地靠在太師椅上,邱慕陽在一旁低眉順眼地給祖父捶背。


    另有一名男子被剝得精光,牢牢地綁在長凳上,頭上層層疊疊地鋪了好幾層澆過水的白紙。


    此人被水嗆得不斷掙紮,發出微弱的嗚嗚聲,在這寂靜的偏殿中,顯得格外驚悚。


    田錄見狀,立刻收起了方才的輕鬆神色,低頭彎腰,極為恭敬地來到仇士良座下:


    “幹爹,是否讓兒子撕了黃巢這張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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