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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斜照丘陵,將一行人的身影拉得細長。


    黃舉天提槍縱馬,領著隊伍登上土坡。


    此處距陳家宅院約二裏,適合觀察敵情。


    黃舉天先是望向身後部曲,心中頗為感歎。


    這支隊伍的人數雖然不多,裝備卻隻能算勉強湊合——


    二十匹瘦馬組成的騎兵,另有牛車三輛、驢車五輛隨行,餘下三十多名步兵。


    盔甲更是捉襟見肘。


    除他與成亮穿著從崖州借來的明光甲外,縣衙武庫僅能翻出八具殘缺皮甲。


    ‘窮是真窮啊……不過對麵也一樣就是了。’


    好在長槍、弓箭、橫刀、盾牌等兵器還算充足;


    加之部曲們南下時帶來的、過去在泰山密林中製作的裝備,黃舉天對此仗可謂胸有成竹。


    眼下,最大的問題是。


    他仍沒有想通陳延雷的目的。


    黃舉天凝目遠眺,隻見陳家宅院猶如一頭伏地飲水的巨龜,在暮色中顯得格外老邁。


    正門兩座望樓全用木材搭建,竹篾編的樓頂垂下半幅褪色綢布,隱約可見陳氏家族的紋樣。


    院牆東南角隆起異樣的弧度,疑似偽裝成土丘的穀倉。


    夯土牆頂端的巡道不過三尺寬,卻每隔二十步,便凸起個小小的崗亭。


    穿葛布短打的壯仆,原本赤腳蹲在陰影裏,此刻卻突然騷動起來——


    顯然是發現了黃舉天等人的到來。


    銅鑼聲驟然炸響,驚飛了院牆外榕樹上的白鷺。


    壯仆們慌亂地在牆頭奔走唿喊。


    很快,十幾個手持長矛的私兵,陸續登上院牆,朝這邊張望。


    有人在緊張中碰倒了望樓上的銅壺,“哐當”一聲滾落牆外,砸到了關閉大門的壯仆頭頂。


    按理說,此時正該攻其不備,趁亂突襲。


    可黃舉天卻攥緊了手中長槍。


    他眼睜睜看著兩裏外的木製大門,在吱呀聲中緩緩閉合,門閂落下的聲響仿佛砸在心頭。


    “確定陳延雷與陳家大翁沒有離開?”


    黃成仁打馬上前,答道:


    “絕對沒有!隻有陳延風三天前離開了宅邸,但在今天早晨也迴來了。”


    “他可是去了瓊州?“


    “並未。”黃成仁搖頭:


    “跟著陳延風的兄弟說,陳延風到了海邊後本來要登船,卻又臨時改變主意,騎了頭驢往迴趕。”


    黃舉天瞳孔微縮,一個此前被他低估的可能性浮上心頭:


    “陳延雷既沒有在大翁麵前暴露,也不準備與我合作……陳家上下他打算保全的人,自始至終隻有他大哥陳延風!”


    事實會是這樣麽?


    黃舉天仍持懷疑態度。


    “啊?”


    黃成仁的小眼睛因驚訝睜得滾圓,嘴巴微微張開,像是聽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


    “明明隻要交出陳家大翁與陳延風的命,就能當家主與縣尉,他為什麽不肯幹啊?”


    成亮聞言,伸手拍了拍黃成仁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


    “就好比你我是兄弟,你會不會為了當上‘仁帥’,而把我的命交出去?”


    黃成仁故作認真地摸了摸下巴,眼睛滴溜溜地轉了一圈。


    “要是真有機會……”


    他拖長了語調,然後收起笑容,正色道:


    “我也絕不做出賣兄弟的事!”


    “這就對了。”


    成亮轉頭看向黃舉天,語氣也變得鄭重起來:


    “就像阿郎常教導我們的——


    “永遠保持理性,對凡人來說是一種奢侈。


    “或許,陳延雷就是願意為了兄弟情誼,舍棄家族的另類?”


    黃成仁一愣,忽然拍打大腿道:


    “喔!就像佐助跟鼬!”


    成亮蹙眉,抬手敲了下黃成仁的頭盔,發出“咚”的一聲輕響:


    “那是阿郎編的話本,不能當真。”


    兩人這麽一聊,旁邊不少披甲的少年都興奮起來。


    他們小時候被義父撿迴來,最愛聽他“老人家”講的,不就是那些天馬行空的話本故事嗎?


    有人甚至忍不住當場討論起來,聲音裏帶著幾分懷念和笑意。


    “這麽喜歡鬧?”


    黃舉天目光如刀,橫眉掃視:


    “我是不是對你們太好了?”


    這群少年頓時呆若木雞,連唿吸都輕了幾分。


    哪怕他們過去兩年在山東,圍剿過好幾次山賊,並非初次上陣,此刻也不敢露出半點懈怠。


    “懲罰迴去再說。”


    黃舉天見狀,立刻下命道:


    “成亮,帶披甲騎兵擾敵,盡可能讓更多的敵人登上院牆!”


    “收到!”


    成亮一勒馬韁,明光鎧在夕陽下泛著嗜血的光澤。


    八名身穿破舊皮甲的騎兵緊隨其後,朝兩裏外的陳家宅院疾馳而去。


    到了射程範圍,成亮率先張弓搭箭,精準射中了一名正在牆頭張望的壯仆。


    那人連慘叫都沒有發出,便癱軟四肢跌下牆來。


    八名騎兵也紛紛開弓。


    但他們的箭術顯然不如成亮,箭矢要麽射偏,要麽被牆頭的私兵用木製盾牌擋下。


    “換火箭!”


    騎兵們迅速從箭囊中抽出浸了魚油的箭矢,用火折子點燃,朝著望樓射去。


    幾支火箭釘在竹篾編的樓頂上,火苗立刻竄了起來。


    然而,牆上的私兵早有準備。


    有人提著水桶,有人端著沙土,第一時間將火撲滅。


    更多的人從院內湧上牆頭,手持長矛和弓箭,警惕地盯著成亮一行。


    成亮微眯雙眼,再次張弓。


    又一名私兵應聲倒地,慘叫著被拖到牆後。


    等到牆上的敵人越來越多,對方的還擊終於擦中自己人的盔甲——


    “撤!”


    成亮一揮手,八名騎兵立刻調轉馬頭,返迴黃舉天所在的山坡。


    牆頭上傳來一陣嘈雜的罵聲,但成亮毫不在意,隻迴頭望了兩眼那低矮的院牆。


    “阿郎,他們的表現,比我想象的還要糟糕!”


    黃舉天微微頷首。


    他看到的戰況也是如此——


    牆頭上的守衛雖然數量不少,但毫無章法,與他預想中的嚴密防備大相徑庭。


    ‘想來,就像我的計劃出了變故一樣,陳延雷的計劃也不是一帆風順。’


    黃舉天心中暗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無論你之前有什麽算計……生擒之後,問話的時間多的是!’


    他抬頭看了看天色。


    夕陽沉入地平線,隻餘下最後一抹暗紅。


    夜幕即將降臨。


    而這場事關陳家生死的博弈,正在牆外牆內,同時上演。


    -


    牆內。


    約五個時辰前。


    陳延雷呆呆地看著陳延風,木楞良久,才問:


    “大哥,你不是北上潮州,去找符家討要說法了嗎?”


    “錢沒帶夠啊。”陳延風聳聳肩,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那我讓你,代為轉交林大娘子的信呢?”陳延雷的聲音有些發抖。


    “急什麽,等我把錢帶夠再去啊。”


    陳延風大大咧咧地走進弟弟臥房,抓起桌上的茶壺,對著壺嘴痛飲了幾口,才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潮州那地方,小娘子的價格有多便宜,我正好順道多買幾個迴來,給你和大翁當暖腳婢……”


    他說著,自己都笑了起來:


    “嗐,島上睡覺哪還需要暖腳?別怕弟媳嫉妒,你不妨都收了,隻管給我多生幾個侄兒子——”


    陳延雷再也聽不下去了。


    他猛地站起身,幾步走到房門前,將門重重關上。


    隨後走到陳延風麵前,抬手便給了大哥一記響亮的耳光。


    陳延風被打得一愣,連臉都沒捂,隻是呆呆地望著弟弟。


    陳延雷反手又是一記耳光,打在他另一側臉上。


    陳延風的眼神終於變了。


    從茫然變成了驚恐。


    他捂著臉,聲音有些發抖:


    “延雷,出什麽事了?”


    陳延雷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的怒火,低聲道:


    “我讓你三日前離開澄邁,裝作去潮州向符家討要鹽貨,是為了保你!


    “可你……你居然這麽蠢,連這點事都辦不好!”


    陳延風瞪大了眼睛,滿臉不解:


    “保護我?為什麽要保護我?到底出了什麽事?”


    陳延雷沒有迴答。


    他原本的計劃堪稱天衣無縫。


    首先,他假意配合黃舉天的提案,以此麻痹對方,換取陳延風的行動自由——


    三日期間,黃巢想必會派人盯守陳家,陳延雷無法提前走脫——


    接著,由鹽場管事的監工頭子,暗中對儋州鹽工散布謠言,謊稱澄邁縣丞要強加鹽稅;


    而增加的稅額,不得不從主家,層層攤派到底層鹽工頭頂。


    為確保進展順利,陳延雷還吩咐監工頭子,將組織鬧事的任務,交給最初收買的、本打算衝擊澄邁縣衙的四十七名鹽工;


    由他們帶頭,於今日上午領千餘人,從鹽場直奔州府討要說法。


    同時,陳延雷還聯絡了在州府當差的陳表兄,提前一個時辰出城,前往澄邁請援,目的是調走黃巢與崖州州兵。


    按陳延雷的設想,黃舉天不可能不優先救援王弘業。


    隻因黃舉天得罪過中樞宰相,如今能將他拉出瓊州這片窮山惡水的上官,隻有王弘業與盧鈞。


    而王弘業將崖州州兵的指揮權交給黃舉天,說明黃舉天已經在王、盧兩名上官中做出了選擇,成了王弘業的黨羽。


    黃舉天為表忠心,緊緊抱住王弘業這尊靠山,理應親自帶上所有人馬,前往瓊山縣救援。


    一旦黃舉天的大部隊離開澄邁,陳延雷將立刻對陳家大翁陳明利害;


    待說服祖父“自願”配合後,陳延雷將帶領陳家十餘私兵,衝破黃舉天留下的人手看管,於崖州北部登船前去廣州。


    黃巢也許會事先封鎖渡口。


    但林家的船隊,卻不全受官渡限製。


    林家欠他一個人情。


    陳延雷相信,隻要大哥把信送到,林大娘子定會出手相助。


    待抵達節度使府,陳延雷計劃由陳家大翁當麵陳情,向盧鈞控訴黃巢上任不足三月,如何弄得當地民不聊生、逼迫鹽工聚眾衝擊州府;


    隻為將整起事件,書寫成“官逼民反”“不得不反”“民不敢反”“民請降罪”“罪皆在黃”的戲本。


    而被王弘業分走治瘴功勞的盧鈞,麵對鹽場民亂,無論是否還像昔日那般信任黃巢,都必須下令徹查。


    屆時,黃巢寫給他的那封親筆信,便將成為“官逼民反”的共謀罪證!


    至於指望借治瘴之功升遷的王弘業,更不可能接受中樞的恩賞未到,自己治下就生出叛亂,落得個“功過相抵”、兩手空空的下場。


    為確保前程無憂,王弘業最佳選擇,便是“功上加功”——


    即由黃巢為鹽場生亂負責。


    最後,再由陳延雷出麵協助王弘業,安撫生事鹽工返迴鹽場作業,便可鏟除黃巢,將此事收尾。


    經此劇變,陳家必然元氣大損;


    今後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再得到地方官僚的信任。


    但比起被黃巢,弄得個身死族滅的下場,已然幸運得多——


    是的,陳延雷從未有一刻相信,黃巢那句隻動大哥與祖父兩人的承諾。


    三日來。


    陳延雷每晚輾轉反側,反複思量計劃中可能的疏漏。


    一是黃舉天腦子被牛踢了,不去救援王弘業,而是全力進攻陳家;


    二是黃舉天兵分兩路,讓州兵去府城解圍,自己則帶著那幫後生衙役來攻打陳家。


    若是前者,那他陳延雷隻能束手就擒,此生認命。


    若是後者應驗……


    陳延雷並不覺得,那幫十五六歲的娃娃衙役,能打進陳家在澄邁經營多年的大本營。


    到那時,他隻需要分出家仆一百人,與全部私兵四十人,便能拖住黃舉天這點人手;


    自己依然能脫身而出,攜祖父乘船往北。


    可陳延雷萬萬沒想到的是。


    意料之外的疏漏,竟是他最愛的好大哥,陳延風!


    陳延雷試圖把事情利害說給陳延風聽,但話到嘴邊,又咽了迴去。


    說了也是白說。


    他隻拽著陳延風的手,徑直去了祖父的書房。


    一進門,他便重重地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才開始複述自己的計劃。


    陳家大翁靠在椅背上,如中風一般,渾身發作不止,許久方得平靜。


    “延雷,你這是要亡我陳家呀!”


    陳家大翁年過七十,平日裏從不用拐杖,此刻卻高高舉起,重重抽打在陳延雷背上。


    陳延雷一聲不吭,滿身肥肉顫抖著,將淚和血都咽進了肚子裏。


    陳延風看不下去了,一把奪過拐杖,急切道:


    “阿翁!


    “還沒到那一步呢!


    “延雷不是說了麽,姓黃的狗官大概是要去州府救援的……


    “林家沒收到信,那我們,我們可以逃去萬安州乘船啊!”


    嫡長孫這話,稍稍撫平了陳家大翁的震怒。


    他剛想扶起跪著的陳延雷,好好商議破局之法;


    卻聽屋外鑼聲震天,四十私兵與百餘家仆的腳步,全都動了起來。


    ——黃巢已至。


    “事已至此,祖父,大哥……”


    陳延雷用手背抹了兩把臉,強撐著站直腰背,決絕道:


    “我願為陳家破釜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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