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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勝坐在這塊小丘上已經有段時間了。


    身側的幕僚與親衛已經來了好幾次,詢問要不要現在就要出兵援助前線,但全都被魏勝否了。


    到了最後,張白魚甚至親自來到魏勝身前請戰,被嗬斥之後雖然依舊畢恭畢敬,卻不迴去率領甲騎,隻是扶刀在一旁侍立,以便能第一時間接到命令。


    魏勝隻是捋著長須,望著前線戰況,期間隻在劉淮求破陣甲士時,將親衛校刀手派遣出去時說過一句話,其他時間一言不發。


    而張白魚則是越來越焦躁,到了最後幾乎是將刀柄捏得吱吱作響,引得周遭親衛紛紛側目。


    說真的,若不是知道這廝是張榮張敵萬的四兒子,更是前軍統領官,說不得已經有人將其當做來行刺的賊人,將其拖拽下去問話了。


    饒是如此,身為忠義軍幕僚的羅穀子也不斷咳嗽,用眼神示意張白魚勿要焦急。


    魏勝也從沉思中迴過神來,捋著長須,有些好笑的問道:“張四郎,為何如此作態?難道你還以為老夫會將親子與義子一齊扔下不管,任他們喪命嗎?”


    張白魚連忙拱手:“末將不敢。”


    魏勝笑著搖頭:“就算老夫不在乎淮哥兒和昌哥兒的性命,難道還能當著羅先生的麵,讓羅大郎送命嗎?”


    張白魚繼續低頭,卻是沉默不語。


    魏勝見狀,目光繼續投向前方戰場,口中則是對張白魚解釋:“張四郎,萬人大戰與幾百人之間的廝殺卻有些不同,人數一多,所造成的混亂成倍增長。所以軍中有一種說法,叫五千必分兵,三萬必分路。


    意思就是主將在戰時,能直接指揮的軍隊最多隻有五千人馬,超過了五千人,就得將多餘的兵馬分派給副將,再通過指揮副將來控製這支兵馬。


    而超過了三萬人馬,行軍時就會使道路堵塞,而且後方輜重運輸也難以通過一條路來供給,隻能分兵而行,這就是三萬必分路。”


    說著,魏勝指了指身後寫著‘忠義’二字的大旗,又指了指焦灼的前線,最後指向遠方那麵遙遙可見的‘武興’大旗。


    “這也正是老夫與那蒙恬鎮國都巋然不動的原因,因為我等都已經分兵給了副將,讓他們在前線廝殺。作為主將,我等的責任就是居中策應,以應對可能的變化。”


    “論及前線戰況,依靠遠遠眺望加上軍使往來傳遞軍情,老夫大約也能摸清楚。可誰又能有淮哥兒清楚呢?而若是形勢危急,他就會用旗幟唿喚援軍,此時沒有,說明他對前線戰事有足夠信心,張四郎也要對淮哥兒有些信心才對。”


    張白魚緊張稍解,卻複又有些尷尬:“末將慚愧,但末將還有一問……”


    “說來。”


    “第二陣已經養精蓄銳許久,何時才能動呢?”


    魏勝複又指了指那麵武興大旗:“等那麵大旗動了,老夫才能動。這不僅僅是後發製人,更是因為老夫要看清金賊主攻方向,來作出應對。”


    話聲剛落,巨大的喧囂與喊殺就在前線猛然響起,所有人停止了交談,聚精會神通過旗幟的運動來分析戰場的局勢。


    首先是那麵代表著行軍猛安的海東青大旗前突,忠義軍幾麵都頭小旗紛紛倒下,片刻之後,代表著劉淮的飛虎大旗正麵迎上,海東青大旗的進展緩慢,最終難得寸進。


    飛虎大旗與海東青大旗相持片刻後,終於在一片壓過喊殺聲的喧囂中,海東青大旗斜斜栽倒落地。


    魏勝揮了揮手,製止了幕僚與親衛歡唿的衝動,複又死死盯著前線。


    見到幾麵行軍謀克的烏鵲大旗紛紛來攻,卻又被擊退後,魏勝長舒一口氣。


    又是半刻鍾後,見到飛虎大旗與羅字大旗並立,一麵稍小的‘魏’字旗緊隨其後,向前壓迫,使得金軍旗幟紛紛後撤時,魏勝嘴角終於勾起了一抹笑意。


    到了那麵‘武興’大旗也出動的時候,魏勝豁然起身,笑聲再也遮掩不住:“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今日就能平定此賊!”


    “張四郎,你不是著急嗎?現在有中軍二百甲騎與你,算上前軍本部,合成五百甲騎,全都壓上去,聽淮哥兒指派!”


    張白魚喜形於色,拱手得令後就快步轉身離去。


    “傳令。中軍統領官王雄矣,龐如歸,尉遲明月,周行烈,各自率兵馬列陣上前。”


    “傳令。右軍副統製李秀率本部兵馬前移,並發右軍甲騎兩百,充實右翼張小乙兵力。”


    “傳令。第三陣天平軍辛棄疾、耶律興哥、李鐵槍前移,在大軍左翼列陣。”


    “傳令,前軍統領官王世隆,告訴他前線已經展開決戰,即便不能攻破山中當麵賊軍,也要維持陣線,萬萬不可讓金賊撓我軍之後。”


    “傳令。何伯求何大判親率兵馬出動,告訴他,山東十餘州縣皆在看他,山東百年豪傑也在看他,生死勝敗在此一舉,務必奮力廝殺,不要留手!”


    說罷,魏勝翻身上馬,令親衛高舉代表著忠義軍都統的旗幟,親身上前。


    行不過百步,就有軍使匆匆來報:“報,陸大判遣俺來報,王、石二將已經擊潰山中賊軍,正在驅逐他們來衝擊賊人側翼。”


    魏勝再次大笑:“恰逢其會,正是天意!再重新傳令給王世隆,讓他臨機決斷,卻務必小心!他這一路已成大功,接下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軍使拱手,接過文書再馬上寫好的軍令,拿著令牌快速離去。


    軍令向後傳遞,首先動起來的是中軍諸將,隨後右軍李秀與歇了一個時辰的天平軍也紛紛行動,到最後,軍令才傳遞到了何伯求手中。


    何伯求接過軍令,聽罷魏勝的言語,沉默片刻之後,終於還是失笑出聲。


    “父親,既是都統有令,又將咱們當做勝負手,那無論如何都要出戰的。”何子真見自家父親沒有立即下令,哪怕隻是等了片刻也無法忍耐,直接出言催促。


    何子正雖然穩重一些,卻也用期待的目光看著何伯求。


    何伯求連連點頭,沒有多廢話,直接說道:“這是自然,而且,老夫要當先而行。”


    何子真何子正齊齊上前,想要說什麽,何伯求卻擺了擺手說道:“你們不要勸了,我總要給自己一個交代的。”


    拋下這一句沒頭沒尾的言語後,何伯求舉起手中軍令,大吼出聲:“都統軍令,楊帆!出征!”


    說罷,水寨中大將軍鼓隆隆作響,已經在船上等待的水手齊齊歡唿:“萬勝!萬勝!”


    “二郎,你為我後繼;三郎,你為第三陣!其餘人,隨我來!”


    說罷,何伯求率領五十餘甲士登上了一艘水輪船,並且親自上了舵樓。


    水寨大門轟隆隆大開,水手在船艙內踏著水輪,使得水輪船不用依仗風向或者水流就可以前進。


    十三條水輪船,外加其中的近千士卒,就是魏勝給金軍準備的繞後兵馬。


    何伯求望著遠方,扶著船舵,複又笑出了聲:“九叔,你知道我剛剛為何發笑嗎?”


    何來也搖頭。


    但何伯求似乎也不是想讓何來也迴答,隻是想要傾訴而已:“我真沒有想到,二十年了,兜兜轉轉,終於還是走上了抗金這條路。”


    何來也知道二十年前那件事是何伯求心中一根刺,沉默片刻之後方才艱難說道:“那時候阿郎也是為了咱們何家莊。”


    何伯求歎了一聲:“其實是我怕了。”


    何來也愕然。


    “是的,我怕了,我怕刀斧加身,我怕妻離子散,我怕過苦日子,所以我坐視兩位兄長起兵抗金,坐視兩位兄長失敗被殺,坐視大小龐莊毀於一旦。”何伯求喃喃說道,既像是在說給何來也,也像是說給二十年前的自己。


    “我也試圖用保住莊子來說服自己,可正如龐十三所說,多少次午夜夢迴時被噩夢驚醒,多少次酒酣耳熱時卻悲從中來,多少次縱馬沂水時卻想到往日種種,騙過許多人,難道真的能騙過自己嗎?”


    “我就是怕了。”


    說著,何伯求看向岸上,彼處,忠義軍將士正在蜂擁向前,如同奔赴歡聚盛宴一般踏上戰場,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尋找,終於找到了那麵形製稍小的龐字大旗。


    雖然距離遙遠,隻能看到影影幢幢的身影,但何伯求還是認出了大旗之下那名意氣風發的將領。


    龐如歸,龐十三,他與他父親長得真像。


    恍惚間,何伯求仿佛真的在那麵‘龐’字大旗下看見了兩位兄長,以及緊跟在兩位兄長之後,滿臉怯弱的青年。


    那是二十年前的自己。


    下一瞬,二十年前的龐會名、龐戶、何伯求同時轉頭,透過觸不可及的時光望了過來,兩位兄長的相貌已經在時光中消磨得有些模糊,但何伯求還是認出了他們。


    兩位兄長凝固在了時光的長河中,凝固在了何伯求的記憶中,他們依舊年輕,而何伯求卻已經老了許多。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何伯求想要揮手向他們告別,卻又立即清醒。


    遠方三人的身影如同海市蜃樓般消失不見。


    何伯求低下頭來,看著掌心中的紋路,再次抬頭時終於堅定出聲:“這場戰爭,我已經躲了二十年了!今日,我不會再躲了,如果蒼天有眼,就讓我成就二十年前兄長未竟之事吧!”


    聲音不大,很快就被踩槳水手所唱的船歌號子聲蓋了過去。


    正是:


    “一聲號子一身汗,一聲號子一身膽,頭朝天,光腳板,浪頭起白帆!


    一頂鬥笠一蓑衣,一艙風雨一家飯,硬石子,軟泥灘,彎月掛桅杆!


    一條行路一身鞭,一百裏路一碗飯,朝扒皮,夜無眠,死屍滿河灘!


    一身盔甲挎鋼鞭,一副雄心壯誌膽,仇報仇,怨報怨,如何能讓金賊逃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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