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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授勳驚鴻


    黎明時分,天空還是灰蒙蒙的,


    營地裏卻已經彌漫著米粥的香氣。


    文副參謀長駕駛著吉普車,


    帶著薛長官和徐參謀長,


    沿著崎嶇不平的碎石子路緩緩駛來。


    車輪壓過石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仿佛是在喚醒沉睡中的營地。


    遠遠地,就能聽到張營長那帶著山東口音的咋唿聲:


    “都給我收拾利索點!


    薛長官今天親自來給咱們授勳,


    誰要是敢邋裏邋遢的,老子就拿褲腰帶抽他的腚溝子!”


    這聲音在營地裏迴蕩,讓每個人都不敢怠慢。


    古之月正蹲在夥房門口,狼吞虎咽地啃著饅頭。


    他的耳朵像雷達一樣,時刻豎著,捕捉著周圍的動靜。


    他身上裹著一件破舊的軍大衣,


    棉絮從袖口和領口鑽出來,看上去就像個要飯的叫花子。


    這時,徐天亮嘴裏叼著一根狗尾巴草,慢悠悠地晃悠過來。


    他操著一口金陵話,故意把音調拖得老長:


    “班頭,您這是要飯呢還是打仗呢?”


    古之月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用蘇北口音罵道:


    “滾犢子!你懂個屁!


    幾天前夜裏摸哨的時候,


    鬼子的毒氣彈把老子熏得三天都沒緩過神來。”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抹了把臉,


    露出布滿血絲的眼白,顯然這幾天都沒有休息好。


    薛長官的皮鞋聲篤篤作響,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人的心上,讓人不禁心跳加速。


    文副參謀長扯著他那帶有濃重湖南口音的嗓子高喊:


    “全體都有!立正——”


    這突如其來的口令,讓正在出神的古之月猛地迴過神來。


    他像觸電一般,“嗖”地一下從凳子上彈起,


    由於動作過於倉促,他的大衣下擺不小心掃到了一旁的鹹菜罐子。


    隻聽“哐當”一聲,罐子被打翻在地,


    褐色的汁水瞬間流淌了一地,形成了一灘令人作嘔的汙漬。


    “古之月!”


    就在古之月手忙腳亂地想要收拾這一攤子時,


    薛長官突然高聲喊出了他的名字。


    古之月心頭一顫,連忙站直身子,目光投向薛長官。


    他看到薛長官那雙濃眉下的眼睛,


    此刻正像兩把鋒利的刺刀一樣,直直地刺向他。


    古之月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梁上升起,


    他的腦海中突然閃過去年萬家嶺戰場上的一幕。


    那時,薛嶽將軍站在戰壕裏,


    微笑著遞給他一支香煙,那和藹的笑容仿佛還在眼前。


    “報告長官!”


    古之月迅速舉起右手,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手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捏得發白。


    薛長官盯著古之月,沉默了片刻,


    忽然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一絲笑容:


    “當年炸鬼子炮兵陣地的時候,


    你小子可是扛著炸藥包衝在最前頭啊!


    怎麽,現在倒學會裝邋遢了?”


    古之月的喉嚨一陣發緊,


    他似乎又聞到了那股濃烈的硝煙味。


    那是1938年的深秋,他帶領著敢死隊,


    趁著夜色悄悄地摸進了鬼子的陣地。


    當時,硫磺味和血腥氣混雜在一起,嗆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但他們沒有絲毫退縮,勇往直前……


    迫擊炮的轟鳴聲如同雷霆一般,震得人耳膜生疼。


    他眯起眼睛,透過彌漫的硝煙,


    看到薛長官正站在山頭上,手持望遠鏡,凝視著遠方那燃燒的炮管。


    那一瞬間,他仿佛能感受到薛長官內心的波瀾。


    那是一次重要的戰役,


    而古之月在戰場上的英勇表現,


    讓他成為了眾人矚目的焦點。


    薛長官親自為他頒發了忠勇勳章,


    那是一枚五等寶鼎勳章,代表著至高無上的榮譽。


    \"這枚勳章,應該屬於真正的英雄。\"


    薛長官的聲音在嘈雜的戰場上顯得格外清晰。


    他輕輕地將勳章別在古之月的胸口,


    手指在勳章上輕輕一彈,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仿佛是對古之月勇氣的一種肯定。


    古之月聞到了薛長官身上淡淡的樟腦丸味,


    這股熟悉的味道讓他想起了老家曬被子的午後,


    陽光灑在被子上,散發出溫暖的氣息。


    他不禁微笑起來,這個瞬間,他仿佛迴到了家鄉。


    然而,在隊列裏的徐天亮卻憋不住笑了。


    他用金陵話調侃道:


    \"古爺,您這勳章要是拿去換兩斤豬肉,


    夠咱們全營改善夥食啦!\"


    他的話引起了一陣哄笑,


    但古之月並沒有在意,他知道徐天亮並無惡意,


    隻是上次得了忠勇勳章,他要換豬肉的事跡,徐天亮還記得。


    與此同時,張營長被授予了四等寶鼎勳章,


    而徐天亮則獲得了忠勇勳章。


    授勳儀式結束後,古之月被薛長官叫到了指揮所。


    指揮所裏,文副參謀長泡了一壺君山銀針,


    茶香嫋嫋,與薛長官煙鬥裏的煙草味交織在一起,


    在牛皮帳篷裏彌漫。


    “聽說你在長沙認識了個湘妹子?”


    薛長官冷不丁地開口問道,


    古之月猝不及防,差點被口中的茶水給嗆到。


    他猛地咳嗽起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


    古之月的腦海中瞬間浮現出三天前的那個畫麵,


    那個紮著麻花辮的姑娘,


    提著竹籃,笑意盈盈地來找徐天亮。


    竹籃裏的雞蛋還帶著些許溫熱,


    仿佛能感受到那股生命的氣息。


    “長官,您這消息可真是靈通啊。”


    古之月趕忙陪笑著說道,心中暗自嘀咕,


    這事兒怎麽這麽快就傳到薛長官耳朵裏了。


    蘇北在一旁插嘴道:


    “那丫頭叫海棠,給徐天亮送了半個月的雞蛋了,


    連他褲腰帶上有幾個窟窿都摸得門兒清。”


    蘇北的話裏透著一絲狡黠,讓人不禁想象起那場景來。


    薛長官聞言,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震得帳篷頂上的積雪都簌簌落下。


    他邊笑邊說道:


    “徐天亮那小子,平日裏懟天懟地的,見了姑娘就結巴。


    去年在萬家嶺的時候,他跟個賣豆腐的姑娘搭話,


    結果一不小心把人家的豆腐攤子給撞翻了,


    那場麵,真是讓人哭笑不得啊。”


    古之月強忍著笑意,


    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今早徐天亮躲在夥房後麵,


    被海棠堵個正著的場景。


    海棠穿著一件藍色的布衫,


    辮子梢上係著一根紅色的繩子,顯得格外俏皮可愛。


    她手裏緊緊攥著一個繡花荷包,


    滿臉羞澀地對徐天亮說:


    “徐長官,這是俺娘給您納的千層底,


    您試試合不合腳。”


    徐天亮的金陵話突然像坐過山車一樣,


    來了個急轉彎:


    “乖乖隆地咚,這針腳比俺老娘繡得還密!”


    他一邊驚歎著,一邊伸出手去接那東西,


    結果袖子像被施了魔法一樣,


    “嗖”的一下就把鹹菜罐子給掃翻了,


    這場景簡直和古之月早上的那一幕一模一樣。


    “哈哈,徐天亮這小子怕是被這丫頭片子給拿住了七寸哦。”


    古之月看著這一幕,嘴角微微上揚,


    、灌了一口濃茶後,慢悠悠地說道,


    “昨個夜裏,他在戰壕裏哼哼唧唧地唱《茉莉花》,


    那五音不全的樣子,簡直就跟殺雞一樣,難聽死咯!”


    薛長官聽了,不緊不慢地敲了敲手中的煙鬥,笑著說:


    “年輕人嘛,有點煙火氣才好。


    等打完這場仗,就讓他把那姑娘娶迴南京去,


    也算是給咱們湖南女婿爭點光咯。”


    夜幕漸漸降臨,篝火熊熊燃燒,映得人臉都紅彤彤的。


    張營長則盤腿坐在彈藥箱上,


    操著一口抑揚頓挫的山東話,開始講起了故事:


    “那年俺們村啊,有個瘸腿的貨郎,


    都三十好幾了,還說不上個媳婦……”


    正講得興起呢,他突然像發現了什麽新大陸一樣,


    猛地伸手揪住了徐天亮的耳朵,笑嘻嘻地說:


    “嘿,你這小子,跟那位瘸腿的小炮仗簡直一模一樣啊!”


    “媒婆子拍著胸脯說:


    ‘給你尋個天仙似的媳婦!’”


    張營長的煙鍋敲得鐵皮箱當當響,


    他的聲音在屋子裏迴蕩著,仿佛能穿透牆壁,


    “相親那天,媒婆讓他騎驢去,


    還特意囑咐他,見著姑娘千萬別下鞍。”


    徐天亮剛咽下一口雞蛋,突然被噎住了,


    他的喉嚨裏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音。


    古之月縮在角落裏,正啃著一個凍得邦硬的窩頭,


    聽到張營長的話,她突然插話道:


    “新娘子不會是個啞巴吧?”


    徐天亮瞪了古之月一眼,似乎對她的打斷有些不滿。


    他蹲在火邊,把濕漉漉的襪子放在火上烤著,


    一邊烤一邊用金陵話打趣道:


    “張營長,您這是要講聊齋還是講笑話啊?”


    張營長沒理徐天亮,繼續講道:


    “那瘸子聽了媒婆子的話,


    心裏美滋滋的,趕緊借了頭毛驢去相親。


    他騎在驢背上,一路顛簸著,


    遠遠就看見姑娘站在門口,那模樣,真是水靈得很呐!


    紅棉襖綠褲子,辮子粗得能栓驢!”


    火堆裏的木柴燃燒得劈啪作響,火星四濺,


    仿佛在訴說著什麽有趣的故事。


    就在這時,人群中突然傳出一陣笑聲,打破了夜晚的寧靜。


    張營長見狀,連忙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對大家說:


    “你們知道嗎?


    那個瘸子啊,當時看到他媳婦的時候,心裏那叫一個美啊!


    他尋思著,這媳婦長得可真俊,


    跟畫上的仙女似的,二話不說就趕緊點頭答應了這門親事。


    可誰能想到呢,等到拜堂那天,瘸子才發現,


    他那如花似玉的媳婦竟然是個啞巴!”


    古之月正津津有味地嚼著窩頭,


    聽到這裏,不禁想起了老家的那些媒婆。


    她們總是喜歡說:


    “醜妻近地家中寶啊!”


    意思是說,娶個相貌平平的媳婦,


    再加上離家近的田地,這才是真正的寶貝呢。


    徐天亮突然插嘴道:


    “那後來呢?這啞巴媳婦日子可咋過啊?”


    張營長一拍大腿,接著說道:


    “咋過?那啞巴媳婦可有辦法了!


    她比劃著告訴瘸子,媒婆子之前跟她說:


    ‘不管他說啥,你就點頭笑!’


    瘸子一聽,氣得直拍大腿,心裏暗罵,


    早知道娶個啞巴迴來,還不如娶頭毛驢呢!”


    話音未落,徐天亮突然像被針紮了一樣,


    猛地蹦了起來,大聲嚷嚷道:


    “老子才不瘸呢!”


    然而,他那瘸著的右腿卻像是故意跟他作對似的,


    一下子撞翻了旁邊的條凳,


    兜裏的紅雞蛋也像調皮的孩子一樣,


    骨碌碌地滾到了古之月的腳邊。


    窗外的玉蘭樹在微風的吹拂下,沙沙作響,


    仿佛有個身穿藍布衫的姑娘在那裏偷笑。


    眾人見狀,再也憋不住了,


    哄堂大笑起來,就連徐天亮自己也笑得直咳嗽。


    “張營長,您這故事是真是假啊?”


    有人好奇地問道。


    張營長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子,笑了笑說:


    “真真假假,誰能分得清呢?


    過日子嘛,就跟唱戲似的,全憑個樂嗬!”


    半夜裏,古之月突然被一陣尿意憋醒。


    他迷迷糊糊地從床上爬起來,抹黑朝著茅房走去。


    走到一半的時候,


    他隱約聽到夥房那邊傳來一些輕微的響動。


    月光如水,灑在地上,形成一片片銀色的光斑。


    古之月借著月光,


    看到一個身影正站在夥房門口,


    那是海棠。


    她的麻花辮在月光下泛著微微的光澤,


    仿佛被鍍上了一層銀。


    海棠手裏拿著幾個雞蛋,


    正小心翼翼地往徐天亮的軍用水壺裏塞。


    “徐長官愛吃糖心的。”


    她輕聲說道,聲音輕柔得像春天裏潺潺流淌的溪水。


    古之月躲在柴垛後麵,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他聞到了雞蛋的腥味,還有那淡淡的桂花糖的甜香,


    那是海棠特意為徐天亮準備的。


    “小祖宗,你咋又來了?”


    徐天亮的聲音從夥房裏傳出來,帶著一絲顫抖,


    “讓弟兄們看見,還以為我拐帶良家婦女呢!”


    海棠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那笑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脆:


    “拐帶就拐帶唄,俺又不嫌棄你。”


    說完,她把最後一個雞蛋塞進了水壺裏,


    然後又從懷裏掏出一個繡花荷包,塞進了徐天亮的手裏。


    “明個是中秋,記得吃煮雞蛋哦。”海棠溫柔地說道。


    古之月強忍著笑意,連那強烈的尿意都被他暫時忘卻了。


    他清晰地聽到徐天亮的心跳聲,那聲音如同鼓點一般,


    咚咚咚地響著,比機關槍射擊的速度還要快上幾分。


    就在這時,一陣突如其來的集合號聲劃破了寧靜的夜空,


    在這寂靜的環境中顯得格外刺耳。


    緊接著,一匹快馬疾馳而來,馬蹄聲響徹整個營地。


    馬上的人正是薛長官的副官,他一臉焦急地喊道:


    “古之月、徐天亮,立刻到指揮所報到!”


    古之月和徐天亮對視一眼,


    不敢有絲毫耽擱,急忙朝著指揮所飛奔而去。


    指揮所內,燈光昏黃,給人一種壓抑的感覺。


    薛長官站在地圖前,麵色陰沉地盯著桌上的戰報,


    一言不發。整個房間裏的氣氛異常凝重,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


    過了好一會兒,薛長官才緩緩抬起頭,


    看著古之月和徐天亮,沉聲道:


    “第一次長沙會戰結束了,鬼子終於被我們擊退了。”


    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透露出一絲疲憊。


    說完,薛長官深吸了一口手中的雪茄,


    那濃鬱的煙霧在昏黃的燈光下盤旋著,


    仿佛也在為這場來之不易的勝利而歡唿雀躍。


    古之月靜靜地站在一旁,


    他的心情卻如同被一塊巨石壓住一般,沉重無比。


    他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迴到了半年前,


    那個時候的他們還在渝城軍校,


    青春年少,充滿了朝氣與活力。


    軍校的操場邊,那一排排高大的梧桐樹在秋風的吹拂下,


    樹葉如金黃色的蝴蝶般翩翩起舞,


    然後輕輕地飄落,鋪滿了整條石子路。


    徐天亮嘴裏叼著一根狗尾巴草,


    操著一口金陵話,調侃道:


    “迴就迴唄,正好帶海棠去重慶逛逛。”


    然而,薛長官的一句話,


    卻如同一記重錘,敲在了古之月的心上。


    “一同來的 37 個同學,


    現在隻剩下 21 個了。”


    他的聲音有些低沉,帶著淡淡的哀傷。


    古之月的手不自覺地握緊,


    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


    薛長官的湖南話突然變得柔和起來,


    “活著的,得替死去的好好活。”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


    劃破了古之月心頭的陰霾。


    他抬起頭,看著薛長官,眼中閃過一絲決絕。


    走出指揮所,


    夜晚的涼風吹過,


    古之月感到一絲寒意。


    月亮已經西斜,


    銀色的月光灑在他身上,


    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他摸了摸胸口的勳章,


    那冰涼的金屬貼著皮膚,


    仿佛在提醒他曾經經曆過的生死考驗。


    遠處,傳來徐天亮的歌聲。那是一首跑調的《茉莉花》,但在這寂靜的夜空中,卻顯得格外清晰。歌聲像一朵倔強的海棠花,在夜風中飄蕩,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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