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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為何?現在不能說嗎?”


    蘇唳雪奇怪道。


    “昂,不能。”


    將軍上下量他一眼,淺笑:“嗬,不錯,學會藏事情了,真是長大了。以後,定北軍交給你,我也能放心了。”


    “啊?我?不是沈嶽嗎?”唐雲瞠目結舌。


    當她不著痕跡地把沈家後人從李眠關那兒要出來帶在身邊,他就明白,將軍對那孩子給予了多麽大的厚望。


    然而,黑衣黑甲的人卻搖搖頭:“你覺得,我能活到那孩子擔大任嗎?”


    “可是將軍,屬下出身卑微……”


    “英雄不問出處。”整肅的人正色,“定北軍隻論能力、德行,別的不要。雲兒,你文武兼備,質樸靈秀,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個好苗子。如今,你在軍中也有威信,眼下隻是需要找一些可信的人輔佐你。楊占清就很好,有技術,人也憨實;還有後衛營中郎將林千羽,據我觀察,這個人雖作風散漫了些,愛開玩笑、愛溜號,但實則外鬆內緊,聰敏過人,譬如糧草一事,又瑣細又重要,他從不出錯……”


    “將軍,求您別說了!這跟交待後事有什麽區別?”可愛的娃娃臉發起愁來,叫人瞧著好不忍心。


    蘇唳雪沒再往下說。


    不知什麽緣故,她的小副將一開始並不喜歡她,隻是出於上下級的關係不得不服從。但人與人之間感情都是處出來的,通過長時間相處,他們的默契和情誼都達到了很高的程度,幾乎不必多說。


    “雲兒,你喜歡婉姐,對吧?”她笑了一下,說。


    “將、將軍,您怎麽知道?”


    蘇唳雪淡定地道:“了解下屬思想動態和情感需求,也是本將的職責。”


    半年前,在卻月城點庫,這小子悄咪咪跟君侯求了個鐲子,是紫色的。


    王婉平時愛穿紫衣裳,就像一抹幽寧神秘的紫丁香。


    “有這麽明顯嗎?”


    “反正能看出來。”蘇唳雪指指他腰間的荷包,上麵的鎖邊走線明顯是飲馬場女紅的手藝,而且,在不易察覺的角落還繡了一個小小的婉字


    “哎呀,將軍,您可真是明察秋毫……”唐雲趕忙將荷包捂住,撓撓頭,不好意思起來。


    寶庫開啟,金器銀鷗無數,異寶眾多,個個光彩奪目。暗影裏,安安靜靜地躺著一枚深紫色的玉鐲。


    他一眼就看到了它。緊接著,就想到那個人,想看一看她戴上會是什麽樣子。


    將軍覷著自家副將刷地紅透的臉,心裏一陣好笑,寵溺地誇讚道:“凝夜紫的玉鐲子,成色不錯。跟公主殿下待久了,你小子挑東西眼光都變好了。”


    唐雲憨憨地笑了一下,又眨眨眼,問:“凝夜紫?這名字好好聽,將軍,有什麽寓意嗎?”


    “塞上燕脂凝夜紫,雪邊蝴蝶暮朝寒。傳聞,此鐲乃是當年昭帝和羲後定情之物。”蘇唳雪眯了眯眼睛,道,“凝夜紫色澤沉鬱,流光綿折,這樣的玉色,就像是人心腸裏那些想說卻又說不出口的故事,最終通通凝結為這一抹深沉寧靜的紫,極暗如墨,肅寂無聲,好似北境夜晚悲涼浩渺的蒼穹高宇、獵獵長風。”


    “原來,竟是這麽傷心的物件麽。”唐雲黯然地小聲嘟囔著。


    當年,羲後難產而亡,孩子也沒保住,昭帝一夜白頭,三日後於墓前自戕而終。其弟武威侯從前線匆匆趕迴來,繼承了兄長兩天內頂著巨大的哀慟為其打理好的大統,改國號為武。


    “雲兒莫失望,凝夜紫也不全然是悲涼之色。”蘇唳雪微微一笑,“若你燃起燈盞,將那鐲子映到光下,便能瞧見玉鐲沁色中有個心,之外萬千幻化都是圍繞著這‘玉心’。它在暗處如墨似漆、其貌不揚,但在光亮處,卻會呈現出一種流離婉轉的魅化之變,飄忽難定,叫人輕易猜不透、看不夠,一不留神便深陷其中,很有意思。”


    “唔,這樣說來,倒很像她。”


    “你婉姐多敞亮,哪裏像?”蘇唳雪有些奇怪,不知情人眼裏西施是何模樣。


    “她給我繡荷包,可又說不喜歡我——將軍,您說這到底啥意思啊?”


    “她說的?”


    “也沒當麵兒說,但她以前說過,不喜歡當兵的。”


    “那是因為徐正跟她妹妹的緣故。沒關係,實在不行迴去叫殿下給你換個文官。”


    “可她還說,拿我當弟弟……”


    “唔,這樣啊,那有點兒麻煩。”她癟癟嘴,懊惱地垂著頭,跟自家副將一樣沮喪。


    入夜,白狼軍團家眷營地遭遇了一場從天而降的奇襲。


    大王妃撂下書卷,將年幼的女兒護在懷中,鎮定地迎向鋒刃。


    “慢著!”


    蘇唳雪喝道。


    手下人停步。


    她緩緩走上前去。


    耶律倍的王妃是個氣度不凡的女人,這並不體現在珠光寶氣和穿金戴銀上,而是那種平靜與淡然。這雙聰慧的眼睛仿佛能洞察一切,但又很多情,沒有一個男人見了會不心動。


    “求援令在哪?交出來,我不會傷害你們。”蘇唳雪睨著她,問


    王妃目光掃過眾人,瞪著黑衣黑甲的將軍,冷笑一聲:“你們可知這是何人營地?就不怕有去無迴嗎?”


    蘇唳雪抽出腰間佩劍,眼神變得冰冷:“王妃,我話不說二遍。”


    那女子卻不懼,反而向前一步:“將軍如此大動幹戈,不過是為了引王爺迴援。此事關係重大,我斷不可能交給你。”


    “既如此,那休怪我不客氣。”


    蘇唳雪握緊劍柄,將人抵在牆上,迅速搜身,從王妃飽滿的胸部摸出一個精致的琥珀項鏈。


    “就是這個吧?——唐雲,引火!”


    她將項鏈上碩大的琥珀磕碎,掏出裏麵藏著的硝石筒,唐雲將其綁在箭頭上,射向營地四周高高燃著的火架。


    特製的硝石粉在火中產生激烈的反應,衝向空中,在草原寧靜的暗夜裏轟然作響,炸出一連串山火狼煙般的聲勢,跟定北軍響信比動靜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天,這跟地震似的。”


    唐雲捂著耳朵。


    所有人都捂著耳朵。


    “這響動百裏之外都赫然可聞,耶律倍必得迴援,說不定連神冊太後都能引來。”蘇唳雪沉聲。


    此時,人群中傳來一聲嬌喝:“漢家登徒子,你毀我辱我,我跟你拚了!”


    蘇唳雪微微皺眉,迴過頭,隻見大王妃飛身而來,手持一把彎刀直取她咽喉處。


    她偏頭閃開,伸手順勢一送,毫無身手的女子刹不住車,狠狠撲倒在地,摔得不輕。


    “阿娘!”


    年幼的女兒看不懂發生了什麽,哭咧咧地撲到娘親身邊。


    王妃愛憐地摸摸嬌女的頭發,眼淚不由自主潰出來:“燕兒乖,咱們不能落到敵人手上,成為你父王的軟肋。今日,便是你我母女的死期。”


    一個女人落到如狼似虎的敵軍手中,會有什麽下場,光是想想都生不如死。


    剛烈的王妃舉起彎刀,向著孩子紮下去。


    一個黑影倏地閃過。


    “當啷”一聲,蘇唳雪抽出短匕,死死格住她。


    小燕兒眨著烏溜溜的黑眼珠,懵懵懂懂地望著腦袋頂上懸懸欲落的刀尖,嚇得嗚哇一聲大哭起來。


    “滾開!”


    大王妃狠命一揮手,蘇唳雪臉色微變,偏頭便躲。


    草原彎刀跟定北軍的槍劍那種直來直往的長兵器不同,形狀詭異,角度刁鑽。她又怕傷著孩子,收著力,一個不防,竟被那刀尖迴削一瞬勾破了左臂,剜去了一大塊皮肉,汩汩鮮血霎時冒了出來。


    “呃……”


    “將軍!”


    唐雲慌忙上前,迅速撕下衣擺,給蘇唳雪包紮傷口。


    蘇唳雪卻輕輕推開他,目光仍緊緊鎖定大王妃,說道:“我無意傷害你們母女,隻是不想看你枉送性命。”


    大王妃冷笑:“漢人狡詐,誰信你的話。”


    這時,一直窩在旁邊沉默的一個瘋女人突然連滾帶爬地撲向蘇唳雪,操著一口地道的涼州官話沒命地嘶吼:“將軍,蘇將軍!帶我走!求求你,帶我走吧!”


    那女子蓬頭垢麵,體態臃腫,遍身醃臢,眾人紛紛掩鼻,不忍直視。


    “孫瑾?!”


    蘇唳雪艱難地辨認了片刻,忽地麵露驚訝之色。


    選侯城破,所有事情都亂作一團,冷宮偏僻,早就被遺忘了。


    她怎麽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孫瑾。


    大王妃抱著女兒站起身來,後退幾步,警惕地看著她:“蘇將軍?哪個蘇將軍?”


    唐雲喝道:“王妃,您夫君和大熠交鋒不下數百迴,您說還有哪個蘇將軍?”


    “你是定北軍統帥蘇嘲風?”大王妃簡直難以置信,“像你這樣的大將,居然敢以身犯險,你就不怕死嗎?”


    蘇唳雪無視大王妃的質疑,蹲下身子平視著孫瑾,輕聲問道:“你怎麽變成這樣了?”


    孫瑾緊緊抓住蘇唳雪的衣角,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將軍,自從城破那日起,我就被擄至此地,他們天天打我,好痛……還、還……”


    說到一半,瘋女人緊緊抱住自己的身體,劇烈地瑟縮起來,口水止不住地流出來。


    蘇唳雪眼中閃過一絲痛惜,轉頭看向大王妃,沉聲質問:“她本也是良家女子,還懷著身孕,如今落得如此下場,王妃知書達理,難道就沒有一點惻隱之心嗎?”


    契丹大王妃哼了一聲:“不過是個低賤之人,與我何幹。”


    “你……”


    黑衣黑甲的人眉目一凜,氣不打一處來。


    戰爭將人變得麵目全非,如同惡獸,讀多少聖賢書都粉飾不了。


    忽然,她瞥見王妃懷中嬌俏天真的小娃娃,“王妃也是母親,深愛自己的孩子。您可曾想過,希望自己的女兒以後生活在怎樣一個世界呢?即便貴為公主,您能保證她一生高高在上,不受半分欺淩嗎?”


    “將軍,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口歪眼斜的瘋女人沒命地拽著蘇唳雪,唯恐她拋下自己。


    黑衣黑甲的人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撫,輕輕點了點頭:“好,我帶你走。”


    大王妃詫異至極:“她以前那樣對你,你還救她?”


    王妃不僅愛讀書,還特別喜歡聽故事,關於大熠朝宮闈秘事,她也略有耳聞。


    昏君急色,寵妾誤國,太子殘暴,致使年輕的將軍受盡淩辱,一朝白頭。


    這樣荒唐的帝國,它不滅亡誰滅亡?


    不過,她那時並不全信,隻當是個嘩眾取寵的段子。


    手握三十萬定北軍的封疆大吏,究竟多殘忍的淩辱才會令其心血折損到這種地步呢?若真到了這程度,早就反了吧?


    然而,看到眼前人淺淡的發,方知事實遠比戲文慘烈。


    “早聞蘇將軍在軍中素有仁名,沒想到,竟連敵人都能放過。”契丹王妃瞥了一眼她臂上紗布洇出的紅痕,微微一笑,“心軟的人兒,天使是打不過魔鬼的,你這樣太容易受傷了。”


    “定北軍不拿女人和孩子開刀,這是我成軍時立下的規矩,死也不會破。”


    什麽是王者之師?威權、霸勢、常勝。


    但最重要的是,王者之師也該是仁義之師。


    冷峻的人說罷,便帶孫瑾和其他俘虜離開了營地。


    走出不多遠,突然,孫瑾被人攙扶著發出一陣哀嚎,撲通跪倒在草地上。


    蘇唳雪停下步子,迴頭查問。


    “將軍……我、我怕是要生了。”


    眼前的女人爆出一團又一團冷汗,口齒不清地顫抖著,似乎在忍受一種難以承受的痛。


    “這裏不安全,能不能再忍一忍?”她沉聲。


    “我……我已經忍了很久,實在……不、不行了,啊——!”


    孫瑾嗚咽出一串慘聲,瓜子臉白的像張生宣紙,整個人虛弱得仿佛哈口氣兒能飄起來。


    身後,傳來一陣嘈雜聲,似乎有大批人馬靠近。


    唐雲緊張道:“將軍,我們必須馬上離開。”


    蘇唳雪沉聲:“你帶其他人先走。”


    “那您怎麽辦?”小副將驚道。


    “將軍,別丟下我!求求你!”孫瑾似乎預感到了什麽,死死拽著蘇唳雪,可憐巴巴地顫聲哀求,“你、你就看在孩子的份兒上……我罪大惡極,對不起你!可寶寶是無辜的,她也是公主殿下的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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