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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埋頭在灶台前的迴味終於察覺了蘇妙弄出來的大動靜,盯著看了一會兒,見她沒有燒著頭發,放了心,繼續手中的工作。


    比賽進入倒計時,待十道菜全部被夥計端下去送上評審桌後,蘇妙鬆了一口氣。終於不用再彎著腰站著,小動作地抻了抻脊背,她歪靠在料理台上,靠用手指尖轉刀子的動作來舒緩肌肉緊張的手腕。


    此時她終於有工夫能注意到迴味做的菜了,本以為十道菜裏怎麽著也會有一道他招牌的清燉獅子頭,再不然他常做的福祿壽也行,哪知道一樣沒有。


    待蘇妙看清他那邊最後端上去的兩道菜時,大吃一驚,眼珠子差一點掉在菜盤子上。因為過於驚詫,手裏還在快速旋轉的小刀忽然脫落,擦過她的虎口,劃出一道不算深的口子。


    盡管傷口不深,卻還是出了血,蘇妙倒吸一口涼氣,引來馮二妞和阮雙的低唿,刀子落地發出清脆的叮當聲。


    蘇妙還沒來得及掏出帕子按住傷口,一股熟悉的味道飄過來,迅速將她包圍,天藍色的帕子壓在她的虎口處,伴隨著略緊張的責備:


    “怎麽這麽不小心?我說過多少次了,別總是亂玩刀子,沒有人會把玩刀子當成是廚師的特技,你又不是流氓頭子!”


    傷口不深,蘇妙也不在意,用帕子按住傷口,她似笑非笑地向上菜夥計托著的瓷盤一指,對著迴味揚眉:


    “你這是……從我身上偷藝?”


    迴味看了一眼被端上評審桌的菜肴,笑笑,收迴目光,望著她,語氣輕柔地說:


    “其實,你更喜歡做那種菜吧?”


    “啊?”蘇妙一愣。


    迴味拉起她的手,轉身,將她拉到自己的料理台前,那上麵還有作為試驗品先做出來的菜肴。


    蘇妙的眼睛瞠了一下,直直地望著讓她覺得熟悉卻因為許多年都沒再見過又變得有些陌生的菜肴。


    由硬質的蕎麥製作出一指寬的粗管麵,在滾水中加鹽煮熟。


    牛肉末混入圓蔥末、蒜末炒熟,混合葡萄酒煮成紅醬,填進粗管麵的空隙裏。


    融化黃油,轉小火將篩細的麵粉炒勻至出氣泡,分幾次注入用百裏香和豆蔻煮熟的牛奶,將其煮成白醬,澆在填好餡料的粗管麵上。


    稍硬質的麵和平常吃的水煮麵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口感,極富彈性,嚼勁十足。而餡心中的牛肉醬,葡萄酒的果香柔軟了牛肉的肉質,去除了牛肉的腥膻味,使醬料變得更加爽滑,和粗麵的口感匯聚到一塊,就像是奏響了一曲幽寧祥和的交響樂,濃厚美妙,滋味獨特,再配上奶香馥鬱的雪白醬汁,甘香醇美,頗具雅趣。


    更讓蘇妙驚訝的是鮭魚塔。


    取淺紅色的鮭魚肉,用手掌心在魚肉兩麵均勻地抹上海鹽、黑胡椒和芝麻,用油鍋將鮭魚肉的兩麵煎成金黃色,切成大小相同的魚肉丁。


    在蛋黃中調入清油、鹽、白醋,均勻而快速地攪拌,將蛋黃攪拌成煉乳一樣粘稠的醬汁,倒入鮭魚肉丁,和切碎的圓蔥、醃製好的酸黃瓜一同攪拌均勻。把青瓜和番茄切成細小的丁,取一個圓柱形的模子,將鮭魚肉、青瓜、番茄按照順序依次填進模子裏,做成圓柱塔的形狀,再在頂端以花葉作為點綴。


    圓柱形的鮭魚塔,粉嫩的魚肉、翠綠的青瓜、豔紅的番茄,魚肉的鮮香和蛋黃的奶香交織在一塊,配合清脆爽口的青瓜和酸甜開胃的番茄,清新,清爽,特別適合這秋高氣爽的天氣,仿佛連風都變得清朗別致起來。


    烤爐裏傳來陣陣香氣,蘇妙望過去,迴味的最後一道壓軸菜已經做好,她看著他們將嫩黃色的蛋餅從烤爐裏拿出來,依次裝盤,送下去。


    蘇妙再熟悉不過的乳蛋餅,她以前最常做的,也是她十分喜歡做的。並不是在工作的時候,而是在一個人的時候,在夜晚,在深夜,當後廚隻剩下她一個人時,她會在起了興致時烤上一盤香噴噴的乳蛋餅,站在高樓的窗前,望著窗外霓虹閃爍的夜景,滿足地吃上一大口。


    一倍的黃油加兩倍的細麵粉,用指尖將黃油一點一點地捏在麵粉裏,就像是在用手指畫畫那樣,輕盈,卻帶著適中的力道。


    添水,將麵粉混合成團,團而不膩,稍微幹爽,蓋上濕布醒上兩刻鍾,做成酥皮。


    將醒好的酥皮擀成餅皮,放在荷葉邊的大盤子裏,蓋上濕布,放進冰甕中再冷卻兩刻鍾,實現餅皮的二次醒發。


    待酥皮醒好後,在上麵蓋一層油紙,牢牢地蓋上一層紅豆,用紅豆壓住酥皮,以免在加熱的過程中酥皮會繼續膨脹影響口感。


    將酥皮放進烤爐中烤上一刻鍾,去掉紅豆,繼續烘烤小半刻鍾。在酥皮的底部墊上科西國特產的乳酪,將用文火加黑胡椒炒過的臘肉、蘑菇和圓蔥末平鋪在酥皮上方,撒上碾碎的乳酪,倒上用雞蛋、蛋黃和牛奶製成的蛋奶液,上烤爐繼續烘烤。一直到乳蛋餅邊緣微焦,中間泛紅,上麵的蛋奶液已經九成凝固了,將乳蛋餅從烤爐裏拿出來。


    待積蓄在內部的餘熱在擴散的過程中將剩餘的蛋奶液慢慢烤熟,一股溫柔的香氣撲鼻,像極了秋日的午後那明媚溫暖的陽光,像極了冬季的深夜那絢麗閃亮給予孤獨的人以心理慰藉的霓虹。


    蘇妙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曾經自己最喜歡做的菜肴會在迴味的手下出現,這是久違了的味道,這是早已經被她遺忘到腦後的味道,這是假若他今天不做她大概會丟進內心深處一輩子的味道。


    做夢都沒有想到他居然做了。


    她沒有教過他,她也從來沒有想過迴味竟然會在某一天學她做西菜。


    在來到嶽梁國之後的職業生涯裏,蘇妙盡量避免去做自己最擅長的西菜,即使偶爾手癢做了,也是在考慮過嶽梁國人的飲食習慣後進行了改良。她盡力去隱藏自己最為擅長的那一部分,一是因為擔心有著自己飲食習慣的嶽梁國人沒有那麽強大的接受力和包容力,另外也是因為她不想暴露太多,所以大部分時間,她都是在老老實實地做著嶽梁國菜。


    可是今天,迴味卻做了,他做出了她記憶中最為熟悉的味道。盡管和她的手藝比差了許多,但是其中的精髓完全地呈現了出來。他做的乳蛋餅比起她曾經做的,多了許多溫柔,是能夠讓人心尖發顫那麽多的溫柔。


    在咬了一口奶香馥鬱的乳蛋餅後,一瞬間,蘇妙想起了許多她已經許多年都沒有再去迴想過的東西,她的家鄉,她遊曆過的國家,她工作過的地方,她的朋友,和她並肩奮鬥的夥伴,那些古老又現代的城市,那些成功的失敗的過往,那些讓她覺得滿足卻喧囂的白晝和那些讓她覺得孤單卻平靜的夜晚……


    很多很多。


    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她莫名的就紅了眼眶。


    她迅速低下眼簾,笑著又咬了一大口乳蛋餅。


    迴味一直凝著她的臉,在她低下頭時,他伸出手,指尖掠過她的發,輕輕擦過她微汗的眼角。


    蘇妙頓了一下,再揚起臉時,她笑容滿麵:


    “這些菜你是從哪裏學來的?”


    “你明明最討厭寫字,卻手寫了兩冊《嶽梁國律》那麽厚的菜譜,因為擔心不會被接受,其中的大部分菜你從來沒有做過,隻是把菜譜放在床底下,時不時拿出來看一看,過過眼癮,不是麽?”迴味望著她的眼,漫聲說。


    蘇妙看著他的眼神閃爍了下,笑道:“我們還沒住在一個屋子裏吧?”他知道的太多了,讓她懷疑他是不是每天都偷窺她。


    “妙兒,你太拘泥了,嶽梁國的菜係雖然有自己的一套做法,但這並不表示嶽梁國的菜係就不能夠接受創新派的菜肴,不能夠包容跟自己完全是兩套做法的菜肴。嶽梁國人有自己的品味,但這並不表示他們守舊不能接受新東西。你能做的那些,也不是隻有你才能做,我一樣能做,隻要我能做,即使有守舊之人,但肯定會有喜歡新東西的人能夠接受你擅長的創新派做法。你沒必要固守著自己給自己畫出來的界線,根本不用去考慮能不能被接受,做自己最想做的,這不是你說的麽?是引領,不是去迎合,引領,是你最擅長的吧?”


    蘇妙沒想到他會突然對她說這些,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噗地笑了:


    “你覺得你在比賽上做這些,你能贏過我嗎?”


    “我隻做我想做的,其他的並不重要。”迴味一臉的不以為然,他說,“既是喜宴,我隻想做你愛吃的。”


    蘇妙直直地盯著他看,看了一會兒,哧地笑了,比剛才笑得更歡,她伏在料理台上,側過頭,望著他,笑問:


    “你今天怎麽不做清燉獅子頭了,虧我還做了紅燒獅子頭呢。”


    “你想吃我迴家做給你吃。”迴味說。


    蘇妙的耳朵莫名發燙,她別過頭去,咯咯地笑起來,掩著嘴唇,小聲咕噥:


    “輸給你了!”


    又一次抬起頭,指腹在唇上輕點了點,她彎著眉眼,望著他,笑吟吟說:


    “讓我親你吧。”


    迴味一愣,臉飛紅,抿嘴笑著,對她說:


    “迴家讓你親。”


    蘇妙哈哈大笑。


    台下的人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就連梁鑠都是一臉“世風日下,禮儀和廉恥齊飛”的表情,迴甘指著賽台,大聲嚷嚷:


    “台上那兩個,矜持著點,你們兩個現在是對手!”


    蘇妙和迴味無視他,繼續含笑對望,讓迴甘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比賽的結果並沒有超出預料,迴味做的三道西菜難度太高,評審會的大部分人都接受不了,反倒是蘇妙斂了自己最擅長的,將自己的做法和嶽梁國的菜肴特色相結合,做出了讓評審會的成員都滿意的菜肴。


    迴味以一分之差輸給了蘇妙。


    最終,還是蘇妙成為了嶽梁國廚王賽總決賽的優勝者。


    迴味並不在意,他已經完成了他想做的,和蘇妙站在廚王賽總決賽的賽台,做出了他最想做的菜,重新使用了被自己封印許多年的工具。他終於發現了他手藝上的阻礙並不是那些工具,而是他的心,所以完全不關工具的事,本來工具還可以成為他的特色,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問題。


    關於輸贏,他贏不過蘇妙的,這個他早就知道了,雖然他讓她說出了“輸給你了”這樣的話。


    他該去做婚禮前的最後準備了。


    ……


    全城的人都在興奮地議論著嶽梁國的新廚王,以及這位新廚王明天要在宮門前的廣場上繼續挑戰上一屆廚王的事。


    蘇妙又一次成為梁都城最炙手可熱的八卦,隻不過這一次的話題從她和迴味的私生活變成為她在廚王賽上的戰績。


    蘇嫻一臉無聊地走在街上,耳朵裏盡是蘇妙的八卦,讓她直想打哈欠。


    明天是蘇妙的最後一場比賽,雪乙莊在城外,迴去了再迴來自然趕不及,今天他們要住在城裏。


    蘇嫻不愛待在瑞王府,覺得那裏麵太憋悶,就一個人出來吹風。


    她也沒走遠,就在瑞王府附近的商店街上,來來迴迴地行走。並不想買東西,也不知道為什麽,麵對琳琅滿目的商品,她提不起一點想買的欲望。


    大概是她的心靈不再空虛?


    的確不再空虛了,她現在的心沉得要命。


    她深歎了口氣。


    因為大道上人來人往實在是太吵了,蘇嫻走進前方一條僻靜的小路,路兩旁都是有錢人家灰色的圍牆,圍牆上砌著漂亮的牆沿,地上鋪著青磚,幹淨,整潔,夜幕降臨之後,行走在這樣的街路上,很愜意,是蘇嫻喜歡的。


    然而她很快就後悔了。


    一個人出現在燈光昏黃的遠處,破了黑影,走近,她看到那人玄衣金帶,朗眉星目,氣宇軒昂,竟是梁敞。


    蘇嫻沒料到會在這裏遇見他,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想通了,這是瑞王府附近,瑞王府離文王府並不遠,換句話說這裏是他的地盤,他出現在這裏並不奇怪。


    梁敞也沒想到會在這條普通的巷子裏遇見蘇嫻,他也愣住了。


    三兩個行人匆匆路過,匆匆消失在街頭巷尾,到最後還隻是剩下他們兩個人筆直緊繃地站在巷子裏。


    他背著光,她看不見他的眼神和表情,隻是覺得他正在死死地盯著她,好像很仇恨她似的,這樣的錯覺讓她想笑。


    梁敞卻能看見她的眼神,很平靜,仿佛對和他相遇這件事不以為然,他的心裏竄起一股火氣,變得焦躁。


    二人對視了小半刻鍾,蘇嫻突然倒退半步,轉身,要離開。


    梁敞一直想走,可始終挪動不了腳步,最先邁開步子的人居然是她,這讓他麵色黑沉,怒氣衝天。


    “站住!”他厲聲冷喝。


    蘇嫻慢半拍地停住腳步,沉默片刻,轉身,扯了一下唇角,福了一福:


    “民女給文王殿下請安。”


    她冷淡的語氣讓梁敞越發惱火,走近,站在她麵前,冷聲問:


    “你鬧夠了沒有?”


    他的話蘇嫻是真不解,她看了他一眼,笑著問:


    “是要民女跪下嗎?”


    然後她真的跪下了,又說了一遍:“民女給文王殿下請安。”


    一股氣直衝頂門,梁敞這一迴真的怒了,他盯著跪在地上恭順嫻靜的她,像在看一個怪物一樣難以接受,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將她從地上提起來,粗暴的動作在表現著他內心裏的憤怒。


    “你到底想怎麽樣?”他冷冷地望著她,那雙眼裏是因為盛怒滯血般的冰冷,他怒聲質問。


    蘇嫻不答,將目光落在他揪住她的手上,笑了一下:


    “喲,胳膊能抬起來了。”


    梁敞一愣。


    比以前好了些,但沒有痊愈,他本來想這麽說的,可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氣氛,於是梁敞越加惱火,因為她的刻意逃避,他火冒三丈。他一把將她摔在旁邊的牆壁上,將她的整個人囚困在他與牆壁之間。


    他的手撐在她的頭頂,冷冷地看著她,警告道:


    “你不要太得寸進尺!”


    蘇嫻笑,她望著他在夜幕下的眼睛,如星,漆黑明亮,閃爍著點點光芒,很容易讓人心動。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很近,近到她能夠很清晰地聞到他身上混合了龍涎香的熏香味道。她將目光落在他飽滿的嘴唇上,似笑非笑地說:


    “你親下來吧。”


    梁敞越發惱火,她的聲音在月光裏微暗,低柔動聽,讓他猶如受了蠱惑一般半個頭顱嗡嗡作響。他好不容易才克製住她的誘引,她的孟浪放肆令他暴怒,他揪緊了她的衣襟,用憎怒的語氣高聲道:


    “你能不能不要這麽放/蕩,你真的一點羞恥心都沒有嗎?”


    在這之前他已經無數次這麽說過她,蘇嫻並不在意,她隻做她想做的,別人的看法與她無關,可是這個時候他突然冒出這樣的一句,也許是因為夜色的關係,她的心裏總覺得不太舒服。


    她笑起來,淺淺地笑了起來,纖長的手指落在他溫熱的臉頰上,輕輕地畫著圈,她說:“你知道的,我最想做的就是和你放/蕩一次,你既不願,就該遠離我,為何偏要在我躲避時步步緊逼,卻又在我向前一步時拚命倒退?”


    梁敞的心咯噔一聲,有種被戳穿了的狼狽感,他惱羞成怒,卻不知該反駁什麽。他說不出話來,憋悶地瞪著她,似乎將一切怨怒都推到了她身上。他冷冷地看了她半晌,開口,說:


    “一夜放縱再容易不過,可你不是風塵女子,我也不是你的恩客,放縱過後該如何?”


    蘇嫻愣住了,她怔怔地看了他片刻,笑出聲來,笑得歡快;


    “你竟然在想以後的事?我和你,怎麽可能有以後?”


    在梁敞蹙眉之時,她上前一步,踮起腳尖,傾身,那動作仿佛是要抱住他,可是她並沒有抱住他,她隻是靠近他耳畔,輕聲對他說:


    “就是因為你這樣我才會喜歡你,別再讓我更喜歡你了。”


    她收斂起微勾著的唇角,足跟重新落在地上,她沒有再看他,轉身,向著巷子的另外一個方向走去。


    一句“喜歡”讓梁敞的身心激烈地震顫了下,對於這個喜歡他並不覺得意外,他又不傻,盡管他接觸的女子不多,但他對人的心情很敏感,是不是喜歡,哪種喜歡,喜歡的程度,他多少能感覺到,他知道她喜歡他,純粹就是喜歡他,甚至是也許連她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地喜歡他,他隻是沒想到,她會將這種“喜歡”說出來。


    聽她直白的說出來,這很糟糕……


    梁敞望著她沒有半點猶豫決然離去的身影,心開始動搖,淤積在胸口處的是一種說不出的窒悶,他仰起脖子,過了半天還是唿吸不上來一口氣。


    ……


    新廚王挑戰舊廚王的地點是在宮門前的廣場上。


    依舊是昨天的賽台,依舊是昨天的灶台,隻不過比賽的對手由迴味換成了迴甘。


    挑戰賽,沒有規則,沒有限製,隻要做自己認為最拿手的,不管做什麽都行。


    挑戰賽當天恰好是中秋節。


    迴甘選擇的菜肴很隨意,很隨機,再不然就是因為他突然想搞個惡作劇,帶著惡質的玩笑,因為,本來應該吃月餅的中秋節他偏偏讓評審們吃粽子,這不是胡鬧是什麽,他分明是在惡搞。


    迴甘是那種你越期待什麽他越不會去做的類型,早先就有傳言,因為今天是中秋節,盡管挑戰賽沒有規則,但人們都猜測,為了應景,參賽的迴甘和蘇妙一定會選擇做月餅。


    希望他做月餅,他偏偏不做月餅,他要做粽子。


    糯米甲魚粽,將去骨的甲魚腿肉、裙邊加少量糯米,以七比三的比例用新鮮的粽葉包裹,用清高湯燒製而成。


    糯米甲魚粽的做法看上去簡單,其實是極耗費功夫的,首先是將甲魚剔骨,剔骨的過程難度非常大,帶殼的甲魚,將肉一點一點地剔下來,不管是對刀功還是對耐心都是一項巨大的挑戰。其次甲魚肉的口感很難把握,揉進糯米粽裏,必須要選擇最容易軟爛的部位,但又不能太軟爛,因為會失去甲魚肉特有的口感。


    清高湯是秘製的,當鍋蓋掀開,濃鬱的香氣飄出來時,就連蘇妙的心都跳了一下,忍不住向另一邊望去。


    這個時候她覺得,她一點也不意外上一屆廚王賽時迴甘贏了迴味,因為迴甘的廚藝確實是百裏挑一的。


    經過長時間燒製的肉粽味道鮮美,口感醇厚,湯汁濃鬱,軟綿甜香,清新無比,迴味無窮。


    蘇妙也沒做月餅,她壓根就沒想過做月餅,因為早在昨天的比賽結束之後,她就想好了今天要做什麽了。


    迴味坐在台下觀賽。


    蘇妙站在賽台上,目光落在他身上,看著他。


    她看的時間太久,讓迴味有些發蒙,難得歪了頭,一臉迷茫。


    蘇妙立在料理台前,望著他,她深唿吸了一口氣,像是在做什麽準備,然後,她彎起眉眼,湛然一笑。


    迴味不明白她為什麽會突然對他笑,但她笑得很好看,盡管一腦袋問號,他還是忍不住彎了彎唇角,微笑起來。


    蘇妙笑著低下頭,靜了一會兒,她取出麵粉,加入鹽,分次加水,邊加水邊攪拌,一直到麵的質感稍稍硬一些,然後將麵粉揉成圓潤光滑的麵團。


    迴味坐在貴賓席的最前排,抱住雙臂,望著她看似隨性實則力道掌握精準的揉麵手法,一刹那,忽然覺得這樣的感覺很熟悉,他產生了一點恍惚,眸光微閃。


    蘇妙將揉好的麵團擀成餅,切出一根根細長均勻的麵條。


    灶上同時燒了清水和高湯,將切好的細麵放進燒沸的清水裏,再沸時撈出,用清涼的流水衝洗至麵條冷卻,然後放進煮沸的高湯中,待高湯再次沸騰後撈起來瀝幹。


    瓷碗中撒入鹽,加一勺熟豬油,將煮好的麵底端先放進碗裏,折幾折將其平鋪整齊,在麵上鋪好蒜苗,澆入高湯至剛剛沒過細麵,最後撒上翠綠的青蔥。


    潔白的麵,翠綠的蔥,澄鮮的湯汁,淡卻誘人的香味,泛著白色的熱氣迎麵撲來,令人意動。


    簡單的,完全沒有耗費多長時間的參賽作品。


    蘇妙將上菜的工作全權交給阮雙處理,她旁若無人地捧起第一碗盛好的陽春麵,下了賽台,徑直來到迴味麵前,將一碗熱氣騰騰的陽春麵放在他麵前的長桌上。


    迴味勾著嘴唇,望了望麵前芳香四溢的陽春麵,又望了望立在自己身前淺笑吟吟的人,這樣的展開令他意外,他的心跳得有些快。


    “我並不是更喜歡做你所說的創新菜係,我隻是習慣了做那樣的菜,所以對那類菜我的心裏會更親近一些。”蘇妙含著笑,輕聲對他說,她在對他昨天對她說的那番話做了一點解釋。她過去主攻的是西洋菜,所以比起中菜,更容易波動她心的還是西菜,但這並不會成為定論。


    “但今後我會做我喜歡做的,不管是哪類菜係,我會做我喜歡的。”她笑著對他說。


    迴味望了她一會兒,勾唇,笑笑。


    他拿起筷子,夾起細麵,吃了起來。


    淡色的麵湯清澈見底,雪白的麵條根根精細,大大小小的金色油花漂浮在湯麵上,陣陣清香撲麵而來。翠綠色的蔥花散發著誘人的味道,湯鮮味清,素淡爽口,猶如春日裏萬物向榮,生機勃勃。


    一份清香,一份醇鮮,一份矜持的懷舊,一份自賞的孤芳。


    迴味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在長樂鎮的碼頭邊,也是麵前的這個人,為自己煮了一碗泛著幽幽香氣的陽春麵。她擁有他見過的最為燦爛的笑顏,她就像那最最熱烈的陽光,晴朗,明媚,迷人。


    他又突然想起了那個冰涼刺骨的雨日,也是一碗熱氣騰騰的陽春麵,他選擇了留在她的身邊。


    但那時的陽春麵和這時的陽春麵還是不同的。


    美食是反映烹飪者內心的一麵鏡子,能夠洞悉烹飪者內心的情感,這樣的說法迴味聽說過無數次,可是他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感謝他聽說過這樣的說法。


    淡淡的陽春麵,其中卻帶著一份濃濃的溫柔,一份幾乎能夠將人融化掉的溫柔,一份觸及便會讓人深陷其中再也無法自拔的溫柔,那溫柔就像是三月的和風輕撫過耳畔,六月的細雨灑落在眉間,九月的楓葉映紅了心髒,塗月的陽光溫暖了麵龐,那份溫柔是……愛。


    迴味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響亮。


    他笑了出來,無法抑製地笑了起來,他笑望著她,覺得自己的心髒跳得很快。


    他忽然站起來,繞過桌子,一把將她抱緊懷裏,他忘記了這是在什麽場合,就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將她抱得緊緊的。他的雙臂牢牢地箍住她的腰身,似要將她嵌進懷裏。


    停頓片刻,蘇妙亦笑起來,伸出雙臂,她抱住了他。


    ……


    這兩個人就在自己眼前抱起來了。


    蘇嫻一臉不爽地瞪著他們。


    蘇老太和胡氏覺得有點丟臉,但小年輕情難自禁,她們也不好說什麽,隻能別過臉去裝不認識他們。


    蘇嬋淡定地看小人書。


    蘇煙尷尬地低下頭,臉漲紅。


    純娘和文書悄悄地對視了一眼,笑,又避開了目光。


    佟長生一臉冷漠地看著蘇妙和迴味,忽然仰頭望天,在心裏默默地咕噥,阿染,你還是娶個科西國女人迴來吧,科西國女人肯定比這個女人手感好,你不要太頑固。


    全場鴉雀無聞。


    最無語的人是迴甘,他用菜刀敲了敲菜板:


    “喂喂喂,我才是你的對手,你不要當我不存在好不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一男一女,摟摟抱抱,成何體統!”


    可惜沒人理他。


    迴甘撇了撇嘴,迴想起迴味總說蘇妙做的陽春麵最好吃,他十分好奇蘇妙做的陽春麵究竟有多好吃,於是走過去,對還在盛麵的阮雙說:


    “小丫頭,陽春麵,給我也盛一碗。”


    阮雙訕訕的,不好拒絕,隻得從鍋裏盛了一小碗陽春麵,遞給他。


    迴甘接過來,聞了聞,雖然比平常吃的麵香氣要誘人一些,但在他看來,並沒有什麽特別。他一手端著碗,一手拿著筷子,夾起幾根混了湯汁的麵,放進嘴裏,吃起來。


    麵細如絲,很有嚼勁,清湯鮮美,純濃爽冽。


    在陽春麵入口的一瞬間,迴甘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為什麽陽春麵會叫陽春麵,因為那溫暖溫柔的味道,就像是春日裏的陽光,明媚暖人。


    迴甘突然想起了魏貞,那個在花林裏對著他溫柔微笑的美麗女子,他心目中最最美好的女子。


    這份突如其來的迴憶讓他有點尷尬,有點心酸,迴甘故意讓自己覺得無趣,他揚了一下眉,抬眸,眸光不經意間落在貴賓席最後麵遠遠的一處角落裏,他愣了一下,因為他在那個角落裏看見了輕紗罩麵的魏貞。


    大概是擔心自己身體不適會給人帶去麻煩,所以她坐在了最後排,她的氣色還是不太好,一副隨時想吐的模樣,不過比她前幾天罕見的發火把他趕出家門時的樣子好多了,她端坐在椅子上,一副溫婉大家閨秀的派頭。


    迴甘現在承認了,被趕出家門是他的錯,他不該在迴來的時候仗著她脾氣好就把他不和她商量一下就擅自去邊關大半年這件事給蒙混過去,導致她在孕期因為情緒不穩定又被勾起了怒火,在她徹底爆發時他還企圖說笑話混過去,結果她爆發了他們自成親以來的第一次怒火……那場麵,相當可怕,他連迴想都不想去迴想。


    還是該認個錯的。


    迴甘這樣想著,心在打鼓,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衝著魏貞的方向揮了揮。


    魏貞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緩緩地衝他搖了搖手,迴應了他,盡管態度依舊有些生硬。


    今晚可以迴家了,迴甘愉快地想。


    於是挑戰賽他會不會被蘇妙給挑下去他已經不在意了。


    結果也確實是蘇妙把迴甘給挑下去了,任誰都無法拒絕那種溫柔,那種能夠在溫暖的湯汁的慰藉下,輕飄飄地迴想起自己曾經最真情愫的溫柔,無論是美好的,還是苦澀的,對每個人來說,那段給自己帶來溫柔安慰的迴憶都是美好的,這樣的溫柔是最醉人,也是最令人難忘的。


    蘇妙成為了嶽梁國的新廚王,這是業界最高的榮譽,也是對一個廚者最大的肯定。今天之後,她將正式加入酒樓會,成為其中的成員之一,她的名字將很快出現在酒樓會的宣傳冊上,待下一個四年,當新一屆的廚王賽來臨之時,她會在最後接受新廚王的挑戰。


    那未來的不知名的勝利者,會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當沉甸甸刻著“廚王”二字的純金獎牌被迴甘交到蘇妙手中時,蘇妙笑眯眯地在心裏想。


    她非常期待。


    迴味站在賽台下望著她,被她托在手中的金牌很大,她一隻手幾乎拿不住。純金的獎牌被明媚的陽光映照,反射出來的光輝落在她的臉上,讓她整個人看起來閃閃發亮。


    察覺到他的目光,蘇妙笑吟吟地望過來,衝著他得意地擠了擠眼睛。


    迴味笑了起來。


    ……


    大賽完全結束後,蘇家人在百奎樓辦了慶賀宴。


    沒想到中途來了許多認識的不認識的同行,本來是自家的家宴,到最後卻演變成為一場大型的交際宴會。


    人太多,蘇煙就送胡氏和蘇老太先迴去了,蘇嫻將他們送到門口,然後就看見高興來接阮雙迴家,兩個人別扭了一陣,到最後阮雙還是跟著高興迴家去了。


    蘇嫻在百奎樓裏呆了一會兒,飲了幾盅酒,見人越聚越多,宴會遲遲不散,她覺得不耐煩,就一個人先迴去了。


    走在熱鬧的長街上,還沒到日落,卻光線昏暗,密雲遮住了大部分陽光,重重地壓在天空上,壓得低低的,讓人有點透不過氣。


    蘇嫻的胸口悶,也不知道是因為異常的天氣,還是因為多喝了幾杯酒的緣故。


    她慢吞吞地走在長街上,瞧著街道兩旁的攤子,遇見喜歡的攤子會站住腳多瞧一會兒,可是她並不想買。她對購物失去了從前那種狂熱的欲望,她變得懶懶的。不知道為什麽,對這些她曾經十分喜歡的,她現在已經提不起興趣了。


    因為發現自己最狂熱的欲望竟然消失了,她的心情變得更加鬱悶,悶悶地走到街尾,迎麵突然刮過來一股涼風,吹起一點灰塵迷了她的眼睛。蘇嫻蹙眉,用力揉了揉眼睛,在抬起頭時,發現天空中有濃雲洶湧翻滾,越來越黑,完全遮住了太陽,周圍一下子黑暗起來,風忽然變大,吹起了許多塵土,極像是要落雨的樣子。


    街道兩旁的小販見要下雨了,開始手忙腳亂的收拾攤子,蘇嫻壓住被風吹起的裙擺,心中暗道不好,她沒有帶傘,加快步伐,匆匆忙忙往前走,還沒走幾步,隻聽天上哢嚓嚓一陣雷響,緊接著銅錢大的雨點子劈裏啪啦砸了下來。


    蘇嫻的心裏越發不爽,說了一句“倒黴”,貓腰緊跑。跑了兩步發現不管怎麽跑還是會被淋濕,跑著又累,於是她幹脆不跑了,慢吞吞地向前走。


    細雨如織,剛剛還熱鬧的大街轉眼間就變成了空無一人,偶爾有奔跑的行人匆匆路過,似乎隻有她還在不緊不慢地行走。


    蘇嫻心想也許應該找個地方避雨,可周圍沒有樹木,此處的街道兩旁又全都是氣派恢弘的深宅大院,根本沒有躲雨的地方。蘇嫻雙手抱臂,無可奈何地走了一段,前方豁然開朗,廣闊的門廊,朱紅的大門,威嚴的高階。氣派的門廊下朱門禁閉,空無一人,極適合躲雨。


    然而當蘇嫻把目光落在門楣上的匾額時,鐵劃銀鉤的“文王府”三個大字讓她立刻打消了躲雨的念頭。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走到這裏,大概是因為瑞王府就在附近?看見這座在記憶中很熟悉但是已經好些日子沒有來過的府邸,她覺得很意外。說實話,她並不喜歡這座宅子,太華麗,讓她由內而外覺得反感。


    真奇怪,她明明喜歡金錢、財富、奢侈、華麗,可是她為什麽會討厭集這些她最喜歡的於一身的文王府呢?


    她想不通,所以才覺得好笑。


    她為自己的莫名其妙深深地歎了口氣,轉身,想要離開這裏。


    馬蹄的轟隆聲在雨水滂沱中顯得異常刺耳,在她還沒反應過來時,掠過她身旁,馬蹄踏在水窪裏,濺起了高高的水花,潑了她一身。


    蘇嫻心髒一緊,盡管她的反應慢了半拍,但是她沒有迴頭,她感覺到那匹馬在越過她身旁之後,向她身後的文王府去了,她忽然很慶幸自己做了正確的反應,她沒有因為好奇或憤怒迴頭,這一下她可以很安全很自然地離開了。


    心裏這樣想著,她甚至鬆了一口氣。


    然而片刻之後,馬蹄聲複又響起,踏破雨水的節奏,一匹駿馬掠過她身側,橫在她麵前,攔住了她的去路。


    蘇嫻站在雨中,看著騎在馬上的人,他穿著黑色的金蟒袍,一雙鑲嵌著翠玉的羊皮長靴,墨發金冠,九龍玉佩,他大概是進宮去了,如果蘇嫻沒有看錯的話,他現在是親王的打扮。


    他沒有打傘,亦沒有穿蓑衣,全身濕透地騎在馬上,卻一點都不顯得狼狽,雨很大,重重地打在他的身上,卻沒能讓他低頭。


    他倨傲地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望著她,讓蘇嫻想到了“盛氣淩人”這個詞。


    蘇嫻突然不想輸給他,獨獨在這個男人麵前,她不願意變得可憐卑微。


    她挺直了腰身,雙手抱臂,在大雨滂沱中,用涼涼的眼神望著他。


    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


    直到有悶雷由南向北轟隆隆地滾過來,打破了此處的沉寂。


    蘇嫻有點冷,就不想再站下去了,她轉身,要走。


    沒想到他的動作更快,在她轉身的同時,他伸出了手,猛地將她從地上提起來,放在身前的馬背上。


    駿馬飛馳,向已經敞開大門的文王府奔去。


    他濕透了,身上濕濕涼涼的,蘇嫻會在馬背起伏時偶爾碰到他身上,那濕涼的觸感讓她極不舒服。


    天昏地暗,雷聲震耳欲聾。


    梁敞換了衣服,他坐在窗前,望著窗外白光閃亮,白得十分生硬,天空就好像潑了墨似的,漆黑一片。


    不久,蘇嫻進來了,穿著青色的衣裙,妝容已褪,頭發上的水珠還沒有完全幹,瘦瘦窄窄的小臉泛著自然的光澤,雪白的肌膚,紅潤的嘴唇,這是他第二次看到她未施粉黛的模樣,雖然他總是嘲弄她,可是他心裏並不認為她素顏的時候難看,他從前甚至會覺得奇怪,她幹嗎要濃妝豔抹把自己化成一個妖精。


    不過最近,他似乎漸漸懂得了,那不是妝容,那是麵具,她的麵具。戴上麵具的她是強大的、強硬的,脫去麵具的她是柔弱的、軟弱的,她厭惡自身的軟弱,所以她才會近乎癡迷地喜歡著她那副濃豔到甚至都令她看不清自己的麵具。


    他坐在榻上,望著她,一言不發。


    蘇嫻走過去,站在他麵前,開口,淡聲說:


    “給我一把傘,我要迴去了,這衣服我過後會還迴來的。”


    身上的衣服是他讓府裏的大丫鬟找出來借給她的。


    梁敞沒有說話,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他沉聲開口,說:


    “蘇嫻,你說,到底要怎樣才能將你從我的記憶裏抹去?”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他問了這樣的問題。


    蘇嫻的心重重一沉,有酸澀的氣息蔓延開來,沒過了舌尖,指腹在看不到的地方激烈地顫抖著,她猛然將手捏緊。


    他望著她,從前就算打死他他也不會相信自己能說出這樣的話,可他終是沒能忍住,他說出來了。


    在他說出來的一刻,就代表他輸了,他投降了。


    他極厭惡輸掉的感覺。


    可是,令他意外的是,在他說出認輸時,他沒有從她的眼神裏看到得意,反而感覺到一陣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讓他覺得極不舒服的淡淡憂傷。


    他以為這是他的錯覺。


    因為他完全無法理解,她為什麽要覺得憂傷。


    她微抿了嘴唇,笑了下,不是歡喜的笑,認真說來,她笑得意味不明。


    她低下身子,與他的視線平齊,素淡的臉龐和他近在咫尺,她輕笑著,對他說:


    “因為得不到,所以才會記掛著;等到得到了,就會發覺,原來不過如此。”


    梁敞望著她,他分不清她的話是在說她,還是在說他。


    她望了他片刻,湊上前,吻住了他的唇。


    第一次,沒有濃鬱的脂粉味,淡淡的香氣,清新,卻誘人。


    他沒有躲開。


    片刻之後,他伸手摟住了她的腰身……


    掌燈時,雨終於停了。


    蘇嫻坐在妝台前,將淩亂的長發重新挽好,簪了釵環,順手拉高衣領,將脖子上紅粉相間的印記遮蓋住,從隨身攜帶的妝盒裏取了一張胭脂,印了嘴唇。


    梁敞斜靠在軟枕上,沉默地望著她。


    掌心中那柔軟的觸感尚未褪去,她確實是一個銷魂的女子,很容易便能讓人沉醉其中,無法自拔;她亦是一個特別的女子,很輕易便能讓人陷進去,總能讓人忍不住想要去猜測她到底在想些什麽;她還是一個讓他覺得有趣的女子,不管她怎麽纏著他鬧著他,他嘴上在罵她,可是他並不覺得生氣,不管她做了什麽,他都不會真的發怒。


    可遺憾的是,她並不是適合他的那個女子。


    她從妝台前站起身,笑盈盈地走過來,俯身,在他的額頭落下一吻,說:


    “我迴去了。”


    柔軟的唇輕擦過肌膚的觸感讓他的心跳漏掉一拍,在她離開時,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看著她的眼,對她說:


    “我納你做側妃。”


    蘇嫻唇角的笑容微僵,但很快她又重新微笑起來,她坐在床沿,指尖在他的眉心輕敲了一下,說:


    “我討厭搶別人丈夫的女人。”


    所以我不會做那樣的女人。


    “你不是喜歡我麽?”


    “喜歡啊。”她笑著說,頓了頓,淡淡地道,“如果男女之間隻要說一句喜歡就能皆大歡喜的話,這個世界該有多美好啊。”她俯下身,似笑非笑地望著他隱在燈影裏的臉,低聲說,“我是喜歡你,可那又怎麽樣呢?”


    可那又怎麽樣呢?


    梁敞語塞。


    他繃緊了唇,帶著努力克製的憤怒,望著她,一言不發。


    她又一次吻住他的唇,深深地吻了一陣,將緋紅的唇脂留在他的嘴角,然後用指腹輕蹭了蹭,她笑著對他說:


    “你要娶一個好姑娘,可別再被壞女人騙了。”


    她說完,站起身,頭也不迴地離開了。


    剛走到門口,就聽見室內響起了不知道是什麽被摔碎了的聲音。


    她仍沒有迴頭,徑自走出文王府,她站在大門外,仰頭,望向被水洗過的夜空。


    她是一個以征服男人為樂的女人,每當有男人為她失魂落魄神魂顛倒時,她就會非常滿足,非常痛快。她享受著征服的樂趣,她渴望著勝利的喜悅,越是難征服的對象越能激發起她強烈的征服欲,越能讓她產生滿足的快/感。


    可這一次她一點也不痛快,不僅不痛快,她覺得她的心口很疼,有種心疾發作的錯覺。


    “我到底在做什麽呀!”她深深地歎了口氣,低喃著,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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