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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節過後,端王府落成。


    殷承修向齊、清王府和將軍府發了帖子,當天於王府小聚,次日賀騁便再次上馬前去邊關,投身沙場。


    受賀騁照顧許久,殷承修有些不舍,心裏雖向往邊關風光,卻也知道此時京城之事最為重要,送別後依依不舍迴了王府。


    心中留念,殷承修往顧南那邊跑的就勤了些,到最後幹脆連自己的王府都不再迴去。殷承安顧及幼弟心情容忍一月後,黑著臉將他送上馬車丟迴端王府。


    接下來的半年難得太平,邊關無紛擾京城無雜事,日子平緩。


    這日,顧南下朝後被景昭帝召至禦書房,通報後推門進去,帝王正坐在桌後垂眸端詳顧敬之留下的雕花木盒,神情黯淡。


    看著如今蒼老的帝王,顧南心裏有些淺淡的愧疚。這些年來紛擾居多,政事未平戰亂又起還經了喪子之痛,一點一滴,都變成了景昭帝臉上的皺紋和眼眸深處的疲憊。


    自顧敬之走後獨自熬了三十多年,現在殷胥老了,終於覺得快要撐不下去了。


    顧南上前一步,弓身拱手:“陛下。”


    景昭帝自他的聲音中迴過神來,揉揉眉心:“來了啊,坐吧,這年事情太多,想著居然快有半年沒喊你來過。”


    顧南依言坐下:“陛下勤政愛民,閑暇時間自然少。”


    景昭帝搖頭笑笑,手指摩挲著盒子上的紋路,沉默許久開口:“昨晚我又夢到敬之了……這些年來其實我總是夢到他,可是模樣都很模糊,隻有昨日,他的臉那麽清晰出現在我的夢境中,笑得很好看。”


    “這是好事。”


    景昭帝卻不再說話,盯著木盒愣怔許久,才低聲說:“他站在那邊對我招手,說他等了我好久,問我願不願意同他一起走。”


    顧南心中大駭,景昭帝不知道,他卻知道那位冠絕京都的顧敬之已經埋骨許多年。


    殷胥沒注意到他的異常,自顧自開口:“其實登基那年,他也問過我同樣的話……不過當時他問的是我敢不敢將他留下,而不是願不願意同他一起走。”


    說著,殷胥低聲笑了笑:“從前我對你說過,有一件事我很後悔,你還記得麽?”


    顧南沉默著點了點頭。


    “我最後悔的事,就是當年沒把他留下。”殷胥垂下眼睛:“當年欽天監占星,卦文說若是無雙之人不避世,天下大亂,皇權旁落……也就是那天,敬之抱著這個盒子站在我麵前,問我敢不敢把他留下……我到底是沒選擇他”


    “你看,我是個懦夫。”景昭帝低聲道:“所以我活該一個人煎熬了這麽些年。”


    顧南還是沒有說話,好在殷胥原本也不打算他能開口,輕聲笑了笑:“如今敬之於夢境中問我願不願意跟他走,我說我願意,走過去想牽他的手,他卻後退避開我,說還沒到時候。”


    說完,景昭帝抬起頭對上顧南的眼眸:“你說究竟還要多久才能到時候?”


    眼前的帝王兩鬢斑白,眼眸微微渾濁,眉宇間盡是揮之不去的滄桑。


    這個曾經意氣風發尊貴無匹的男人,抬眼一瞥便是最淩厲氣勢的帝王,已經在三十多年的煎熬與苦楚中耗盡了所有風光。


    隔著紅木桌子站著,顧南能感受到後者源源不斷流失的生命。


    “不會太久了……”顧南開口,聲音竟是難以抑製的顫抖。


    聽了他的答複,景昭帝低聲笑起來,小心翼翼將盒子抱在懷中,沉默許久,就在顧南以為他不會再開口時出了聲:“承安看你的眼神,同我當年看敬之的一模一樣。”


    顧南一驚。


    “他性子比我偏執,也比我有勇氣。”景昭帝看著他:“我真的很想知道,將來等他走到我這一步的時候,他會如何選擇?”


    一直到出了禦書房,景昭帝的話依舊在顧南腦海裏揮之不去。


    殷承安會如何選擇?無須等到將來,顧南也知道答案。


    景昭帝確實沒看錯,殷承安真切要比他偏執的多。


    這麽些年一步步走來,恍然間便意識到距離殷承安登基隻有不到半年時間。


    那麽他該如何抉擇呢?走或留,簡單兩個字背後盡是複雜意義。


    迴到齊王府時,殷承安和殷承修正坐在桃花樹下飲茶對弈。


    見顧南迴來,殷承修笑著對顧南招手:“太傅快過來幫忙,我又要輸了。”


    清朗的聲音讓顧南從渾渾噩噩的狀態中脫離出來,嘴角扯了扯走上前去,他靠近石桌時殷承安恰好落子,抬頭朝著殷承修笑:“找太傅來也沒用,你已經輸了。”


    殷承修皺眉撇嘴。


    顧南垂眸觀看棋盤,黑子已呈崩潰之勢,確實沒有轉機。


    “占有先行優勢卻如此淒慘,承安,你這些年讀得兵法策略到哪裏去了。”


    小皇子有氣無力看他們一眼:“我會的皇兄也會,我不會的皇兄更精通……其實一開始我是占上風的,後麵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也不知道。”


    顧南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走吧,是用膳時間了。”


    晚上,燈半昏。


    顧南坐在案後翻閱卷宗,殷承安站在背後添上燈油:“看什麽?”


    低下頭,手指間紙張首行赫然曆世書三字,隻是顧南一開始便沒看進去,抬頭看著他笑了笑:“閑來無事看看,沒什麽。”


    殷承安伸手將掛在一旁的衣服拿下來給他披上:“看一些就早點睡吧,別著涼了。”


    顧南嗯一聲,垂眸淺淺掃過書麵,躊躇片刻後低聲開口:“承安,等來日大局定下,我若要走,你會如何?”


    氣氛霎時凝固。


    殷承安嘴角柔和的弧度一點點放緩,逐漸成為一道平直的線,烏黑的眸子中暗光一閃而過,聲音隱隱寒了怒氣:“你想走?”


    看著這樣的殷承安,顧南心裏一時間有些不安,他定了定身,道:“我隻是說如果。”


    聲音幹澀沙啞。


    殷承安沉默著凝視他,冷峻的臉上不帶一絲波瀾,靜默如遠山。


    這個問題答案究竟如何,殷承安到底是沒告訴顧南。


    隻是在熄去燈火的前一秒,顧南聽到一個低沉喑啞的聲音在耳邊用最堅定的語氣開口。


    “太傅,你曾經說過之後深宮歡喜苦楚陪我一起熬,這話,我信了。”


    “所以,千萬別忘記了,顧知還。”


    夏日過去後,秋風漸起,萬物凋零。


    九月快要走到盡頭時,懷親王府傳來消息,懷王妃順利產下雙子。自最喜愛的兒子逝世,景昭帝便對懷王妃肚子裏的孩子關心異常,如今雙子出生,景昭帝大喜,當即召了禮部和欽天監,三個時辰才確定下兩位世子的名字。


    大世子殷子觀。


    小世子殷子望。


    隻可憐懷親王妃之前失去夫君打擊過甚,這下子到底是沒能熬過去,產子當日便去了。


    縞素七日,頭七過後與懷親王合葬皇陵,追封一品誥命,諡號惠謹。


    齊王府一早便收到了消息,顧南站在窗邊沉默許久,迴到桌前寫下信箋,遣暗衛送去清王府與張遠道府上。


    不久迴信來到,顧南展信後焚燒,看著火盆中的灰燼,輕聲歎氣。


    等待了這麽長時間,終於要結束了。


    大啟天佑三十三年,十月末。


    百歲宴。


    如今兩位世子是景昭帝心頭肉,榮寵甚篤,百日宴自然是熱鬧非凡。


    欽天監遣了弟子前來賜福,儀式過後是抓周禮,兩個包子眨著眼睛動了動,大包子抓住了玉刻,小包子……抓住了顧南。


    眾人善意微笑,景昭帝更是開心,彎著眼睛看顧南:“太傅風姿卓然,竟是連小孩子都被你迷了去。”


    顧南微笑低頭拱手,心中卻十分複雜。


    隻有他知道,方才小世子抓著的並不是他,而是他懷中象征無雙穀弟子的玉佩。


    事情冥冥中便已注定,誰都改變不了。


    抓周禮後才是宴會的真正開始,歌舞升平觥籌交錯,顧南許久沒見過如此熱鬧景象,心裏卻覺著悶。


    從前一無所有時不覺得有什麽,等到馬上就要到結局,才突然發覺心中難過。


    殷承安敏銳察覺到他情緒失落,眸光閃了閃卻沒開口,隻是沉默著伸手握住了顧南的手。


    無聲的安慰總是能給予人莫大的勇氣。


    殷承安不喜說話,卻擁有最最柔軟的心。


    宴會結束時已是深夜,顧南飲酒稍稍多了些,被殷承安扶著迴了王府。


    喝了醒酒湯又洗了臉,顧南總算清醒了些,仰頭靠在床背歎氣:“還不如不清醒。”


    殷承安沐浴出來恰好聽到他的話,不動聲色開口:“為什麽?”


    “迷醉少紛擾,清醒最難熬。”顧南輕聲說一句,神情疲憊看殷承安:“你說對不對?”


    “你累了。”殷承安上前在床邊坐下,伸手為顧南拉上被子:“還是早些休息吧。”


    “也是。”顧南笑一下:“明日這宮城就要亂了,是需要早點休息,否則會真的熬不下去。”


    他躺下蓋好被子,睜著水潤的眼睛看殷承安:“你也快點。”


    “好。”


    殷承安答應一聲,走到桌邊滅了油燈,迴床上躺下。


    秋天的夜裏很寂靜,顧南躺在黑暗中茫然盯著上方看,許久,像是自言自語般輕聲開口:“苦難都是自己作,誰都沒有罪。”


    窗外夜風習習,室內無人言語。


    宮城。


    景昭帝確定兩位世子已經睡下後才迴了寢殿,他許久不曾這樣高興過,臉上的熱度都還沒消退。


    裴冷秋也很高興:“陛下,兩位世子甚是聰穎,今後必定非凡。”


    “這麽笑能看出些什麽來,你就會哄人。”景昭帝哼笑一聲,神情卻是高興的,眼看著前麵便是寢宮,他笑了笑:“今日精神甚好,有些睡不著,你先迴去吧,朕去禦書房看看。”


    “奴才還是陪著您吧。”裴冷秋笑笑。


    景昭帝也笑,沒多說什麽,二人便改道前往禦書房。


    青石道路被月光照了,泛著冷光。


    “想想你似乎也跟了朕很多年了。”殷胥開口,神情帶著追憶:“有四十多年了吧……”


    “四十三年了,陛下。”裴冷秋也笑。


    “我們都老了。”殷胥輕聲說:“算了,高興時節提這些做什麽。”


    說話間禦書房已到,二人推門進去,殷胥於案前坐下,裴冷秋便站在他身上添上了燈油。


    殷胥好心情笑笑抬手拿起桌上的奏折,剛抬手,一封厚重的信件突然從奏折中落下,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


    殷胥彎腰將信封撿了起來,上方什麽都沒寫。


    他沉吟一會兒拆開信,一行行看下去,臉色越來越難看,看到最後眼眸裏已經全是震驚和怒火,捏著信紙的手不住發抖:“混賬!”


    裴冷秋隨意掃過信紙,片刻,臉色驟變。


    上方清楚寫了懷王一案的疑點,說明殷承譯隻是替罪羊,真兇另有其人。裏麵放著許多按過手印的口供和一些有印章的信件,林林總總直指一個人。


    靳王殷承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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