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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石鎮。


    一匹快馬夜色加鞭,周鐵衣沒有睡,眾多山銅府的官吏們即使睡著也睜開半隻眼睛,他們剛剛洗漱還沒有多久,白芷山礦區就傳來消息。


    燈火點亮正堂,山銅府知府楚聖言看向侍從,“崔尚書呢?”


    侍從小聲迴答道,“已經歇息下了。”


    楚聖言微微點頭,也沒有叫醒崔萬霞的意思,從剛剛崔萬霞和周鐵衣,鄧振全分開,他也得到了暗示,那麽就是這次墨石案,法家隻是監督者,不鬧得太過,法家是不會輕易下場的。


    楚聖言將剛剛從騎士手中得到的一摞子在桌子上展開,周圍大大小小的官吏們圍觀了上來,借助明亮的燭火,他們看清楚這些紙上寫的是什麽。


    “這是一種新的房屋構造?”


    說話的是山銅府工造局的主事。


    整個知府衙門可以看做是小型的朝廷,同樣有工,戶,學,道,僧等部門,而工造局就管理著山銅府大部分營造事務。


    “是不是有些太窄了?”


    一位官員下意識地說道,他看到一個個蜂巢般的小房間,對比了一下自己家花園迴廊,如果這隻是給一個人住,倒是不窄,隻不過房間建得太密,一點都沒有美感。


    楚聖言看了一眼這個官員,心裏暗罵一聲蠢貨。


    他抬頭,看向騎士,“周侯還有什麽話傳出來?”


    騎士認真迴答道,“周侯要看到這個房子在兩個月內建好,而且是按照他的要求建好。”


    楚聖言看向工造局的主事,後者聞言,輕鬆笑道,“這不難,隻要能夠討得周侯開心,一個半月我也能夠讓人建成!”


    楚聖言稍微思考了一下,這確實不難,即使花費一些費用,還要調集一些善於營造的修行者,但建房子已經是最簡單的任務了。


    隻不過這建房子蘊含著的意圖……


    楚聖言看向人群末尾,同樣在思考的何啟功,隻有這位何家的嫡子之前接觸過周鐵衣,並且之前給的建議非常靠譜,在黃金樓大辦宴席,不僅討得了周侯開心,還留下了千古美談,對於他們這些手握大權的官吏來說,以後也是一件值得和子孫吹噓的事情。


    人生在世,名利二字。


    “何小友,周侯此舉似乎是想要改善礦工生活?”


    何啟功聽到楚聖言的詢問,抬頭道,“周侯之仁,乃是大仁,所以他不在意小義。”


    何啟功是迴答今天周鐵衣當著山銅府官員的麵說他‘非是為了聲張正義才來山銅府’這句話。


    眾多官員們聽了若有所思。


    唯獨剛剛還一臉輕鬆的工造局主事麵色略顯遲疑,“如果周侯真的要在所有礦區推行此法,這得花多少銀子啊!”


    他麵色隻是遲疑一瞬,隨後就是從心中湧現的狂喜。


    但是目光卻謹慎地看向錢糧局主事,後者才麵帶糾結。


    周鐵衣想要大興土木,無論對於工造局還是錢糧局來說都不是壞事,相比之下錢糧局唯一難做的就是錢從哪裏來。


    這個時代,地方的土木工程有兩種興修辦法,第一就是中央撥款,第二就是地方籌措。


    兩種辦法都需要有強力人物在背後支持,不是他一個錢糧局主事能夠單獨做好的,錢糧局主事擔心的是周鐵衣隻是想要做這件事,而將麻煩丟給自己。


    楚聖言作為知府,先開口道,“周侯大仁,這是好事。”


    雖然在場的官員們並不真正在乎礦工,在他們看來,礦工甚至很難算作治下之民,因為這個時代底層隻有失去土地的人才會選擇當礦工。


    但大家可以心裏麵這麽想,卻不能夠明麵上這麽說。


    所以楚聖言想要通過何啟功將他們的難處傳遞給周鐵衣。


    “若隻是一地,或者幾地修建這種新型房屋,我們向山銅府的世家募捐一下,還可以建造,但若是整個山銅府都修建,恐怕勞民傷財啊。”


    何啟功露出恍然之色,他剛剛還在奇怪周鐵衣為什麽不將自己留在身邊商議,結合現在楚聖言的話,他頓時明白周鐵衣和山銅府的官員是希望中間有一個傳話人。


    很多話直接講出來就是命令,而中間有一個傳話人,雙方就有磋商的餘地。


    而這個傳話人的身份自己最合適,因為兩邊都信得過自己。


    何啟功拱手道,“我會向周侯轉達府裏的難處。”


    ······


    晨曦光輝從遠處照耀過來,燭火變得黯淡,與周鐵衣談論了一個時辰,交流了蒸汽飛艇一些問題的孫士垣心滿意足地起身離開。


    這個時候外麵的人進來稟報,說何啟功求見。


    聽到‘何啟功’三個字,李劍湖,莫天恆的神色都略微顯得不自然起來。


    周鐵衣倒是神色如常,“讓他進來。”


    何啟功走了進來,看到李劍湖,莫天恆,崔玉三人神色也略顯不正常,他目光沉凝,沒有多問,走到周鐵衣身邊,拜道,“大人。”


    何啟功還沒有開口,周鐵衣捏了捏鼻翼,伸了個懶腰,端起麵前已經涼透的茶水喝了一口,“山銅府的官員們讓你來的?”


    他沒有等何啟功迴答,繼續說道,“他們想要通過你試探我會不會幫他們要到建房的錢?”


    隨後周鐵衣目光落在何啟功身上,“那你覺得我會不會幫他們要到這個錢?”


    何啟功本來在來之前準備了很多話術。


    他想要問的事情很多,不隻是為礦工建房子的錢從哪裏來。


    他還想要問李劍湖三人怎麽處理,想要問寧王那裏會有什麽額外的動作……


    但被周鐵衣帶笑的眸子一看,何啟功隻能夠低聲說道,“小人愚鈍。”


    周鐵衣笑意收斂,神色略顯冷意,“伱讓我有點失望。”


    何啟功微微一愣,他沒明白自己為什麽激怒了周鐵衣。


    難道是將寧王府攪進局的事情?


    周鐵衣繼續說道,“你覺得我是對你在寧王府之事上做局失望?”


    周鐵衣搖了搖頭,“如果我在這件事上失望,那麽你們何家就不可能留到現在了,你覺得寧王到現在都沒有反應過來?你覺得寧王真的如傳說中那麽豪奢無度,所以直到我們將局做完他才會反應過來?那湖心書院案你以為是誰在做局,你嗎?”


    何啟功隻覺得這話有千斤重,立馬要跪在地上。


    周鐵衣伸手,遏製了何啟功跪倒的姿勢,“我不需要磕頭蟲,玩弄權謀之術,這不是取死之由,你,我,寧王都在玩弄權謀之術,甚至你很多心思我們都看在眼裏,但是我們卻不會反對,因為你在這件事上隻是我們意誌的延伸,隻是你自作聰明罷了,所以寧王派人來與我交流的時候,提了一嘴你們何家就帶過了,而我則用輪船招商局的利益,讓寧王不要追究這件事。”


    何啟功腦海中不斷思考判斷。


    先前牽扯寧王的時候,他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牽扯地方王族,如果能夠不用他出手,就解決李劍湖三人是最好的結果。


    當然在這方麵,他本來就沒有抱多大的希望。


    他原本的意圖也是將寧王牽扯進入墨石案,這樣以他何家為竄連,周家,寧王府一個在天京,一個在地方是可以擋住儒家這波進攻的。


    而周鐵衣有寧王府這個強力的外援,也不會在意自己一些私下的行動,甚至出了事情,可以完全推脫到寧王府身上,就像那天在馬車上周鐵衣暗示自己的一樣。


    雖然何啟功一開始的意圖很好,甚至朝局有一部分向著何啟功預料的方向演化。


    就比如在朝堂之上審李劍湖的時候,周鐵衣如果強硬要和天後一起向儒家施壓,查李劍湖和湖心書院本身涉及的神道之事,那麽鍋是可以從周鐵衣身上甩掉,落在寧王府和地方儒家身上的。


    但在何啟功看來,他沒有料到寧王會這麽大膽,直接將湖心書院做成地方神孽案,沒料到周鐵衣與寧王結成的利益聯盟如此‘堅固’,以至於周鐵衣願意冒著天大的風險,自己下來查案,他沒有料到周鐵衣的誌向不僅僅是權利之爭,還有道統之爭!


    但這本來應該是他能夠想到的事情!


    何啟功忍不住迴想起第一次見識周鐵衣手段,那‘君子德風,小人德草’之說。


    他忍不住迴想起那晚望舒樓上,周鐵衣作詩之前,讓陳大興這個‘小人’上了他的馬車,逼迫王明義這個‘上士’進退兩難。


    天下人人皆可為士。


    直到現在,他才真正讀懂周鐵衣的意圖。


    但天下真的可以人人為士嗎?


    周鐵衣開口問道,“你們何家現在應該做什麽?”


    何啟功微微屏住唿吸,他知道,這個問題再答不好,何家在周鐵衣這裏就已經失去了價值了。


    他又忍不住看向周鐵衣身後的秦羽,周鐵衣可以容忍犯錯誤的人,但是不能夠容忍蠢貨,犯錯了,隻要方法對,可以改正,那麽還會重新被周鐵衣接納,這就是周鐵衣行為的一大準則。


    首先判斷出周鐵衣要做的,然後是何家能夠做的。


    何啟功頓時靈光一閃,謹慎地說道,“山銅府的報紙都是天京傳遞過來的,而山銅府本身尚未有報紙。”


    天京傳遞過來的報紙費時費力,加上了運費,就不是現在普通百姓能夠承擔得起的事物,特別是山銅府的百姓收入,識字率和天京百姓不能夠相提並論,所以這裏開辦報紙更難。


    周鐵衣這才重新露出笑容,“還不算太笨,但你浪費了我兩個半月的時間,這期間我本來覺得你應該做得很好,才對得起你們山銅府文武雙雄的名號,所以我才考驗你,但現在……”


    周鐵衣轉頭看了一旁的莫天恆,莫天恆虛弱地咳嗽了幾聲,從剛剛周鐵衣和何啟功的談話中他已經明白,他們能夠進入天京,真的是周鐵衣另有目的,整個過程中,周鐵衣都沒有出手,不是他不能和看不清楚局勢,而是他想要的更多!


    但直到現在,莫天恆還是無法完全讀懂周鐵衣的意圖,周鐵衣整個人就像是茫茫白霧環繞的山嶺,當你遠眺看清楚一點輪廓,自認為已經清楚之後,懷著自信走進山嶺,才知道什麽叫做高山仰止,而到了那個時候,甚至連離開的機會都沒有了。


    周鐵衣用手敲了敲桌子,“做好這件事,我要看到你的能力,我給過你一次犯錯誤的機會了,念在你們祖上跟著我周家的情分上。”


    何啟功拜倒,“大人恩情,莫不敢忘。”


    這次周鐵衣沒有扶起何啟功。


    他原本的計劃是直接犧牲何家,但是局勢變化下,有些事情發展的速度甚至超出他原本的預料,所以他不得不扛起更多大夏聖上的怒火,那麽何家這個時候犧牲就可有可無,所以他現在確實要給何家一次機會,前提是何啟功真的醒悟了過來。


    何啟功起身,這個時候他也沒有心思再問李劍湖的事情了。


    在周鐵衣麵前,他隻能夠收起自己的小心思,認真做事,先渡過眼前這一關再說。


    何啟功走到門口的時候,外麵朝日的光輝已經將山巒整個照亮,今天的小石鎮難得是個明媚天。


    周鐵衣的聲音從何啟功身後傳來,“何為民?”


    這句話像是在問自己,又像是在自問。


    若換做以前,何啟功肯定會毫不猶豫迴答道,“士農工商為民。”


    這也是標準答案。


    如果之前在自己跪拜的時候,周鐵衣問自己,那麽答案應該是“天下士為民。”


    但現在,等自己即將跨出門,周鐵衣再問,似乎這個問題隱藏了更深的一些東西,這是對自己另外的提醒。


    果然,周鐵衣笑道,“不急,這個問題我都還沒有想清楚,你可以慢慢想。”


    等何啟功離開之後,李劍湖作為剩下幾人膽子最大的,猶豫了一下,開口道,“周……周侯,你不是說過天下皆可為士嗎?”


    周鐵衣轉頭看向李劍湖,笑道,“對啊,天下皆可為士,但我沒說過天下皆可為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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