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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告訴你了還有什麽意思。”吳端靠在椅背上,眯著眼睛,看樣子是吃飽了要犯困。


    這麽靠了一會兒,他掙紮著坐直了,拍拍肚皮,沮喪道:“不行,這傷養得我生活奢侈精神腐化,得改,明兒開始我跟你一塊健身……那什麽,不用勸,我心裏有數,劇烈運動做不了,簡單的複健運動還是沒問題的。”


    閆思弦“哈”了一聲。


    “你笑什麽?”


    “我就是……一想到你在健身房做廣播體操……哈哈哈……用不用給你放一首時代在召喚……”


    “這都被你發現了,我還有個絕招呢。”


    “絕招?”


    “按太陽穴輪刮眼眶。”


    閆思弦:……


    吳端兀自笑了兩聲,提起些精神,繼續剛才的話題道:“不是我不告訴你,主要是……當年案發的時候,我不過是趙局手底下一個小兵——那時候他還不是趙局,是趙隊,那案子的許多細節我並不清楚……”


    “但最後你還是跟這位書記扯上了淵源。”閆思弦道。


    “你倒讓我把話說完。”吳端不滿地嘀咕道:“還說沒憋著篡位。”


    閆思弦擺出一臉苦相,“我這不是想著盡快架空你這個支隊長的權利,好讓你提前過上退休生活,爭取30歲之前實現財務和時間雙重自由。”


    “我謝謝您。”


    “不客氣,叫爸爸就行。”


    閆思弦再次給自己嘴巴拉上了拉鏈。


    吳端不理他的調侃,繼續道:“我跟書記扯上淵源,是在他入獄之後,跟之前的案子沒什麽關係。


    那時候他已經判了,我為了另外一樁盜竊案件去找過他,確切來說,我去監獄找了好幾個在道上有口碑的竊賊,給他們看了現場照片,又描述了被盜的物品,希望他們能看出來端倪,在作案手法上給警方一些啟發。


    當時大概找了十個人?七八個總有的,隻有書記看出了端倪。


    他很配合,毫不吝嗇地說出了他的發現,沒有任何附加條件。


    正因如此,可能是出於某種好感——還有感謝,我後來又去探望過他幾次……”


    “不好意思,我插句話。”閆思弦道。“把’好感’這個詞換了——直接去掉也行——罪犯永遠是狡猾的,對他們的同情、欣賞,會成為你的弱點。”


    “我承認,嚴格來說,他算得上我的一個弱點。”


    閆思弦沒想到吳端會承認得如此痛快,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接話了。


    吳端繼續講述道:“後來我們開始談論一些跟案件不想幹的事,他教我開鎖技術,自己也從中獲得鍛煉技能的機會——他大概不想這門手藝生疏吧。


    我不知道他用了什麽辦法,反正監獄方麵也給他提供了一些便利,比如他的牢房裏有象棋、書,甚至還有一套油畫畫具。


    哦,對了,我忘了跟你說,他是個才華橫溢的人,繪畫水平能夠以假亂真。有些獄警專門拿他的畫掛迴家做為裝飾……他還懂得古董鑒賞……”


    “我明白了,”閆思弦若有所思道:“個人魅力真是個神奇的東西,他能得到這些,除了積極配合你們,為警方破案發光發熱,還因他博得了你們的欣賞。


    人們總願意給自己欣賞的人行各種方便。


    你這樣描述他,我就放心了。”


    “放心?”


    “這趟不虛此行,我已經很久沒聽說過這麽有趣的人了。”


    “那你真該關小黑屋,讀上三個月案宗。”


    “這主意不錯,我會考慮的。”閆思弦道:“繼續,我還是想知道他是怎麽落網的。”


    “他偷了不該偷的東西,那東西是一些人的命,那些人比警察狠毒多了,消息也比警察靈通多了……”


    “你的意思是,那些人找到了書記,並且威脅到了他的性命?”


    “不止威脅,是實質性的傷害。”


    “警察都找不到的人,那些人卻能找到,看來他們真的很厲害。”


    吳端不置可否。


    閆思弦便繼續道:“我猜猜看,是那種小說裏根本不能出現,一出現就有封書風險的人?”


    “當然。”


    “我非就那麽幾類,我大概能猜到,你繼續。”


    吳端並沒有繼續的意思,靠在車窗邊,目光看向窗外道路兩旁光禿禿的樹。


    樹雖禿了,盤虯的枝丫有種袒露鋒利的美感。


    這樣的枝丫自然是擋不住陽光的,一條條陰影快速從吳端臉頰上掠過,陽光被切割成了小份,像是金燦燦的芒果慕斯蛋糕。


    想到甜食,人的心情便會好一些。


    吳端輕聲道:“應該是你出國的第三年吧,也是冬天,墨城發生了一起特大爆炸案。


    一間製毒倉庫發生爆炸。


    僅僅爆炸不算什麽,關鍵是,二十餘名警察葬身火海。


    那次行動,緝毒、刑偵聯合辦案,趙隊帶隊,一早就摸清了犯罪分子的窩點,原本是穩操勝券的行動,誰知情報有誤,那窩點裏竟然藏了爆炸裝置……那些警察……那些幾天前還跟我並肩作戰,在一輛便衣車上蹲點,一起啃幹巴麵包,喝同一瓶礦泉水的人,瞬間全沒了,有兩個人,至今連屍骨都沒找到。


    一支隊犧牲了5人,而且全是骨幹力量,全是帶過我的老警察。


    趙局原本要親自進廠房的,被緝毒隊長勸了一句。


    緝毒隊長說:我們對製毒環境更熟悉些,還是我們去,萬一有什麽事兒,你在外頭統籌,我放心。


    緝毒隊長犧牲了,跟在緝毒警後進去的五名去固定證據的刑警也犧牲了,趙局撿了一條命。跟著趙局在外頭準備接應的我,也撿了一條命。”


    閆思弦的手用力握著方向盤,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他少有地沒去思索這一切跟書記的關係,而是全身心地關注吳端所講的事情本身。


    他當然知道那次震驚了全國的爆炸,也當然知道吳端保住了命,卻不知吳端曾離葬身火海那樣近。


    吳端拍拍閆思弦的肩膀,“都過去了。”


    “嗯。”


    吳端繼續道:“我跟你說這些,因為這些事兒跟書記有關。他從我們要抓捕的那個團夥老大那兒偷了東西。確切地說,不能稱之為東西——他偷了一個化學分子式。”


    “新型毒(手動分隔)品?”閆思弦問道:“他偷那東西幹什麽?”


    “據說是想一勞永逸,跟毒(再次手動分隔)販分成,結果栽了個大跟頭。那些不要命的主兒,怎麽可能坐下跟你談判?更不會講利益拱手相讓。”


    “能讓你欣賞的人,我以為有多聰明,看來不過如此。”


    “是不過如此,還是另有隱情,我始終想不明白。”吳端道。


    “另有隱情?”


    “他不該去幹那樣的事,那不是他的風格,也不是他的興趣所在。我總覺得他藏了一些事,雖然後來我旁敲側擊,但他對過往始終三緘其口。


    不僅他,就連案宗都被上頭調走封存,趙局也不再提起那件事了。”


    閆思弦挑挑眉,“意思是,你現在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唄。”


    “你好像很得意。”


    “是有那麽點。”


    吳端輕笑一聲,“見過書記本尊再說吧……我提醒你一件事,他挺嚇人的。”


    “嚇人?”


    見到書記本人時,閆思弦覺得吳端的提醒還是很有必要的。他瞬間想到了巴黎聖母院的敲鍾人。


    紀山枝,書記,幾年前赫赫有名的大盜,看照片算得上帥的一個中年人,此刻的樣貌不用化妝就能扮演卡西莫多。


    他的背佝僂著,臉上的皮膚抽抽巴巴,一隻眼睛沒了。


    是真的沒了。


    上眼皮和下眼皮粘連在一起,眉骨下隻有一整塊凹陷的皮膚。


    凹陷著,那裏麵並沒有眼球。


    一隻耳朵沒了,隻有頭側的一個小洞。


    這副麵貌,是大火灼燒的結果。


    他左側的褲管空空如也,兩手倒都在,隻不過指頭也被灼燒地粘連在一起。


    他拄著拐杖的左手隻有一個抽抽巴巴的拳頭,右手也隻有半截大拇指還能活動。


    這樣一個人,無論出現在哪兒,都會迅速在人群中形成一圈真空。他的外形已是個怪物。


    所以他離群索居,在一處鄉鎮邊緣的農舍裏居住。


    雖然他的外形十分可怖,閆思弦卻並不覺得反感。


    因為他幹淨,周正。


    紀山枝穿著一條咖啡色條絨褲子,亮堂的皮鞋,空著的那條褲管打了一個整整齊齊的結。


    上身是黑色圓領毛衣,領口露出了酒紅色的襯衣領子,頭上戴著一頂樣式經典的老頭帽。


    見閆思弦盯著自己的衣領,紀山枝道:“他們都說我穿紅色好看。”


    他雖沒有表情——或者說,閆思弦還不習慣去看他的臉,更看不出他臉上扭曲的肌肉組織所傳達的表情——但話裏是有笑意的。


    那種讓人如沐春風的笑意。


    閆思弦便也跟著笑了一下。他大概也領略了紀山枝的魅力。


    兩人是在縣公安局見到紀山枝的,吳端輕車熟路地辦了手續,將人“提走”。


    縣公安局的警察們顯然也不想讓這位麵貌奇葩的嫌疑人久留,跟這樣的人共處一室,總會渾身不舒服。於是手續辦得很快,比以往任何一次提人手續辦得都要快。


    直到吳端帶著紀山枝上了車,兩人才總算有機會寒暄。


    “最近怎麽樣?”吳端問道。


    “還行,活著。”


    “身體呢?”


    “熬過這個冬天,應該沒問題。”


    吳端沉默出神片刻,不過很快他就想起了閆思弦。


    他給兩人做了簡單的介紹。


    紀山枝透過後視鏡看著正在開車的閆思弦,道:“真是麻煩你了,讓你跑一趟。”


    “不要緊。”


    “去我家坐坐,歇歇腳?”


    “好,去坐坐。”


    吳端仿佛感覺到了什麽。


    有那麽一瞬間,氣氛微妙,兩人好像是杠上了,但又好像是錯覺。


    閆思弦明明神色如常,紀山枝……紀山枝的臉就更看不出情緒了。


    一路上,三人都沒什麽多餘的話,隻有紀山枝偶爾給閆思弦指個路。


    地方不大,很快就到了紀山枝家。


    他家周圍三麵是莊稼地,一麵是樹林。獨門獨院。


    單從地理位置來看,這裏不該有像樣的房子,有個看守莊稼的窩棚倒是可以理解。


    偏偏這裏就有房子,而且被紀山枝侍弄得有模有樣。一個小院,兩間瓦房。


    院子一角,一支紅梅開得正盛。


    院子裏有幾口大缸,紀山枝介紹道:“夏天這裏是荷花。”


    “不是還有魚嗎?”吳端問道:“你把魚挪屋裏了?”


    “沒,死了。”


    “都死了?”


    “都死了。”


    吳端不語,紀山枝道:“可能我身上死氣太重,但凡動物,養什麽死什麽,隻能養點花花草草。”


    紀山枝請兩人進屋,黑瓦白牆的屋子,簷角翹起,頗有徽派建築風格。閆思弦注意到,屋前兩側翹起的簷角下垂著兩隻很有質感的銅風鈴。


    進得屋內,閆思弦的第一感覺是冷,屋裏屋外一個溫度。


    不過,待紀山枝三下兩下將爐火撥弄得紅彤彤,屋裏很快便熱乎起來,又熱又幹燥。


    人在幹燥的地方待著,便會想要喝水。


    紀山枝很注重做主人的禮數,侍弄好了爐火便開始煮茶。


    他一個手腳殘疾的人,做起這些事來竟然比正常人還要麻利,閆思弦幾次想要插手,卻又實在不知該從何幫起。


    紀山枝用獨眼看了閆思弦一眼,道:“坐著吧,這些活兒你幹不慣。”


    閆思弦看著穩坐在矮塌上的吳端,大概能想到吳端也曾如自己這般局促,此刻他淡定地坐著,必然是已經習慣了紀山枝的麻利,並接受了幫忙隻會越幫越忙的現實。


    閆思弦便也在矮榻上坐了,打量著屋內。


    屋內的裝飾既簡單又複古。


    簡單的是水泥地和白牆,粗糲,沒有任何裝飾。雖然粗糲,但很幹淨。


    複古的是家具,包括兩人此刻坐的矮榻,屋裏的家具有一樣算一樣,都是老物件,窗戶也是老物件,應該是從古建築上整體取下來,又鑲在了這間房子的牆上。現代人早就不用複雜的榫卯結構去做繁複的鏤空雕花了。


    閆思弦開始相信吳端的描述了,這家夥或許真的對古董有些造詣。


    裏屋的門開著。


    總共有兩間房,顯而易見,矮塌既是待客的坐處,也是紀山枝睡覺的地方。


    那裏間是幹嘛用的?


    注意到閆思弦的探究的目光,紀山枝道:“不用拘束,有興趣得話可以到處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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